孔静娴执了一支眉笔,在眉角伤口处描摹着梅花的形状,身后名叫倩儿的丫鬟捧着玉梳妆盒,随口提醒道:“公主身边的崔嬷嬷刚刚来,说是公主请姑娘过去。”
“不是说韩王妃今天来给公主请安么?我先不去碍皇家的眼了――大哥回来了没有?‘
倩儿答道:“大爷今天出去了,是九门提督卫大人的三公子来请的,公主说,卫大人是明乐长公主的驸马,得给卫家点面子。”
卫大人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做到了九门提督,其自己出身与才干不可谓不丰,只是人们提起他来,还是先喊一声,驸马爷,再是,卫大人。孔静娴冷笑一声,随口道:“玉姐姐如今在哪里修行,可曾打听清楚了?”
“都打听清楚了,长孙姑娘自打苏州出来了便是来的京里,如今依旧没有还俗,在,在荣国府一个叫栊翠庵的家庙里头修行。”倩儿怯生生道,“就是姑娘前几天得罪的那个贤德妃娘娘的娘家。”
孔静娴脸上少有地起了波澜:“她是打定主意要当妙玉师傅了?”
当日弟弟静出生,长孙玉跟着长孙夫人来山东看望母亲,两个小姑娘年岁不差,相处得极好,谁知道一日玩耍时,孔静娴被她失手推了一把,刮到了桌角,留了个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伤口,算是破相了。她自己倒不在意,和惠大长公主却是发作了一通,找人往苏州去要长孙大人给个说法。
长孙家也极疼这个女儿,不得已,把孩子送去庙里给菩萨养着,好逃过和惠大长公主的怒火――公主可不独独是为了这事,她当了孔家这么多年的主母,却被儿媳妇来了不到几年便夺了权去,能不恼火?可是公主到底也是不好惹的,既然你们家女儿要带发修行,那本宫就赐个法号,也省的修行到一半身子好了就回家去,惹菩萨生气。
从此,千娇百媚的玉姐姐便成了妙玉师傅。
而孔静、孔静娴兄妹两个,与皇家也越发远了。
“姑娘,奴婢这几天打听了,荣国府跟林侯爷关系并不大好,说是贾家有个爷,行事乖张,纨绔第一不肖无双,整天在内帷厮混,破坏女儿家名声,林侯爷瞧不上。”倩儿道,“这算是好的了,若是林侯爷同荣国府关系好,姑娘前儿个说的可不定要惹麻烦了。”
孔静娴道:“我就说,林夫人教出来的儿子,即使是个为了爵位不要爹的没皮没脸的,该要的脸皮还是要的。”
倩儿忙道:“姑娘,姑苏林大人和他们林家本就是一脉,叔叔没有儿子,林大爷过继过去,也不算是不要林家啊。何况这是圣旨,林大爷能有什么法子?”
“圣旨圣旨,整日里都是圣旨啊。”
“姑娘若是不喜欢林大爷,怎么不去对老爷太太说?”倩儿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定了十几年的婚事,这会儿改了,世人如何看待孔家?孔静娴何必讨这个没趣儿,何况父亲母亲对那个林沫也是颇为喜爱,横竖找个人凑活着过日子,找个叫大家都满意的,人人都高兴,也好。难得有个男人能叫公主和父母都高兴,她又何必去泼全家人的冷水?
何况,那天看到的林家妹妹,也确实是合眼缘,林沫她小时候是偷偷跟着哥哥躲在屏风后头瞄过的,真真是挑不出差错的人来。
和她一样,盛名之下条条框框地束缚着不得挣脱的、演技极好的人。
也罢了,出身孔家,名利不缺,她享受着姓氏给她带来的衣食无忧,自然得要回报家族的。
倩儿悄悄道:“姑娘,今儿个大爷管我要姑娘的针线,我没给他。”
“大哥?为何?”
“今天不是林大爷的生辰,我想着大爷说不定是想我想着姑娘怕是不乐意的,我就没给。”
“嗯。”孔静娴有道,“下次大哥要,不妨给他吧,到这个时候了,端着藏着掖着的,我也不是那些脸皮子薄的。”她起身,随便翻了本书,却不巧是本女诫,三从四德地一路扫下来,她觉得也差不多了。
林沫也没有想到今天会碰上孔静。
他被容嘉拉出来庆贺生辰。兄弟两个在五味楼找了个雅间。今天好像楼子里有别的贵客,并不曾表明身份的兄弟两个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忽视,在人手不够的前提下,半天了还没上一道菜。容嘉饿得几乎要冲出去找掌柜的拼命。林沫拉着他,喊了几遍小二不见人来,也打算去催一催,结果一出去就瞧见了孔静。
他从楼子里廊里踱出来,神色颇是不愉,几个小厮跟着,表情也不大对劲,身后还走出来几个世家子弟,同他拉拉扯扯的,似乎叫他回去,终究是惹恼了他,皱眉发作了一通,把那几个子弟骂在了原处。
“景珞兄。”林沫莞尔,上前行礼,孔静忙也行礼:“如今你是侯爷了,我可当不得。”随即又道,“今儿个是泰隐的生辰吧,少不得我要不请自来凑个热闹了。”
“景珞兄这是什么话,快请进来。”林沫身子一让,露出对空荡荡的桌子面露凶光的容家来。
山东巡抚的小公子,孔静并不陌生,瞧着容嘉的样子觉得好笑,叫来自己的小厮:“去问问掌柜的,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林沫幼年时在孔家的家学里读书,淘气的时候被文宣公狠狠地打过屁股,孔静瞧他跟瞧自己弟弟没什么不同,并不曾因为他跟妹妹订了婚就尴尬起来。何况,听着卫家冯家贾家那几个混账子弟一干不甚如何的乌烟瘴气的言论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跟从小交好的兄弟们多相处一会儿。
“最近差事办的如何?”他问容嘉。
“不如何。”容嘉可怜兮兮地回道,“我觉得前辈们在排挤我。”
“你有什么值得人家排挤的么?”林沫给他泼了一盆子冷水,“好好地当你的差,上头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他不让你做你别插手,横竖出了什么事儿不是你的,安安生生地当你的差,你们家不缺出风头的人。”
孔静眼里流出一丝赞赏来,笑道:“容兄弟也快要行冠了吧,听说今年容大人是要进京述职的。”孔静没说下去,容嘉今后的前程,估计就是看容明谦这次的述职了。
只是这道理他不说容嘉也知道,一省巡抚的儿子,哪有他的长相那么天真可爱不谙世事?不过他没有林沫那样的大志向,不必像他那么走一步算三步,所以看着轻松罢了。白家的几个外孙都长了几张骗人的脸,林沫看着温和可亲,容嘉生得稚嫩可爱,谁都乐意同他们亲近,谁都以为他们好欺负。
几个人正吃着,忽然见容嘉腾地一声站起来:“柳湘茹?”
柳湘茹据说是理国公柳芳的族孙,和容嘉是同年,生得七分女相三分病态,肤色雪白带着些青黄,颊上还有两抹凄艳的红色,面容姣好,他咳嗽了两声,整个人显得十分地虚弱,却又把脊背挺得笔直,看着直叫人敬佩。
听说孔静是孔子后人,他这才流露出一丝向往来,但仍然不甚客套,虽然坐在他们的包间中,双目却在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人。
这是叮叮咚咚的丝竹声响了起来,有穿红着绿的花旦上场,身段唱腔还算那么回事,林沫听到一声极其熟悉的、极其讨厌的声音从廊上传来:“哟,玉菡兄,你瞧瞧那个唱穆桂英的戏子“
林沫道,真是晦气,原来薛大傻子竟然也在。
他和孔静正皱着眉要发作,只见柳湘茹爆喝一声:“柳湘莲,你在做什么?”翻身飞到台上,把那花旦扯着就走,两个人拉拉扯扯,拳来脚往,把那看戏的吓得半死,五味楼的掌柜在戏台子下面,苦着脸简直要哭了出来。
雅间里头剩下来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柳兄瞧着身子骨不如何,原来拳脚如此厉害。”容嘉干笑两声,“那个戏子――看来也不是戏子,听柳兄刚刚那么喊,估计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堂兄弟了?他们柳家倒是都是一表人才。”只是要回去同母亲说一说,四妹妹和柳家的婚事还是算了吧。
过了许久,柳湘茹才带着洗干净脸面又换了身衣裳的柳湘莲上来,给林沫道歉:“扰了侯爷的兴致,着实过意不去。我家兄弟不懂事,回头叫他去侯爷府上赔礼道歉。”便要请辞。
林沫忙道:“多大点事,你是嘉哥儿的同年,便是我的朋友,一起喝酒吃菜,不必拘束。”又对柳湘莲一拱手:“原来是柳兄。”
柳湘莲见他生得斯文秀气,心里欢喜,忙见了礼,正巧掌柜的也战战兢兢地送上菜来,五人坐下,宾主尽欢。
却听得到廊外又有窃窃私语:“常听说忠顺王府上有个叫琪官的,唱得顶好,蒋兄见过不曾?”
林沫等的表情越发地晦涩起来。
“不知所谓。”容嘉吐舌。
“混账东西。”林沫一锤定音。
就是柳湘莲,也在心里冷笑两声,把对贾宝玉的那些个好感给抹了去,心道“我想着他是个好的,竟不料是这等胚子,真真瞎了眼”,正懊恼着,一抬头,瞧见堂兄对他冷眼相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要是再敢和那种东西厮混到一起,仔细你的皮。”柳湘茹冷哼一声,极为恨铁不成钢。
林沫瞧着人家当大哥的威风,侧过头来冲容嘉笑了一笑,容嘉登时蔫了,双手抱腮:“表哥,我很乖~”
真丢脸。林沫扭过头去。他是怎么会觉得这个表弟还不错至少没花天酒地的?真是酒喝多了脑子都糊涂了。算了算了,还是等他把牙长齐全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