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水潺潺而过,映出两岸桃李。桃李深处,一缕炊烟袅袅升空,画出一个优美的烟圈后消散与虚无。
桃源村,这是这个村子的名字。相伴一池泸江水,画中桃源隐一边。村中人口不多,世代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桃源之地,与世无争,这里人的性格也格外淳朴。
“诶,老汉,那里好像有一个人。”孙家夫妇,是这桃源村内一户普通人家,平日里就在泸江边打点小鱼小虾维持生计。
听到老伴的惊呼,孙老汉转过头,果见在远处江面上,似乎正有一道人影随着江水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走,过去看看。”几乎不曾有半分迟疑,孙老汉掉转船头。
在哗啦的水声中,一个面色苍白的银发青年,被孙老汉夫妇用渔网从水里捞出。
捏了捏青年的脉搏,孙老汉吁了口气,“还好,还有口气在。”
与老伴互视一眼,又是一叹,想必这又是哪个心有淤节,纵入江水的寻江人。
像这样的寻江人,孙老汉这大半生在这泸江讨生活,遇到也不是一两次了,只是能在这涛涛江水中焉有一口气在,倒也实属罕见。
“先回去吧,呛了这么多水,他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孙老汉看了眼地上青年苍白的脸,回身对老伴说到。
回到桃源村,孙家夫妇捡了个寻江人回来的消息不禁而走。村民们都跑来看热闹。在这波澜不惊的村子里,平淡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故而哪怕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足够人们津津乐道好久。
平日的话题都是,今天我钓了多大一条鱼,谁家猪又长膘,谁家兔子又下崽什么的。青年的出现,无疑给村民茶余饭后又增添了一个更有话题性的谈资。大家都纷纷猜测这人是从哪来的?原来是世锦秀才还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少爷?又是因为什么,最后想不开做了这寻江人?
一连七日,青年滴水未进,却又始终吊着一口气。这让大伙啧啧称奇之余,也忍不住泛起更多猜测。青年奇异的发色,甚至都让人忍不住联想他是否是泸江中的河妖,只是这青年眉头始终皱着,好似即便昏迷不醒,亦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噩梦当中。
在第八日的时候,青年睁开了眼,届时引来全村人围观,大家都想看看,这寻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到底是人是鬼?
方一睁眼,不大的屋子里人影绰绰,小孩子被大人挡在身后,却仍旧好奇地伸出脑袋张望着。
青年目中一片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小兄弟你醒了。”孙老汉上前,脸上带着朴实的笑。
乍闻声响,青年好似受到极大惊吓一般身子一抖,接着这颤抖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停不下来了。望向周围人的目光,除了警惕之外,就是挥之不去的恐惧。身子也下意识往墙角缩去。
这时,青年醒来的消息才刚刚传开,还有更多桃源村村民闻讯往这边赶来。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喧闹,让青年更觉不安。
青年激烈的反应,让孙老汉一惊。不过随即又是一叹,转过头,有些无奈地面向众人,“大伙先散了吧,这小兄弟寻江之前怕是受过什么刺激,还是让他一个人休息一会。”
众人面面相觑,好在大家也只是好奇,孙老汉这一开口,大家也就不好在留在这儿了。
众人退出屋去,房间里只剩下孙老汉夫妇和床榻上瑟缩着的青年。
房间里一瞬安静,青年似也有了些放松。听到院子里动静依旧嘈杂,孙老汉给老伴使了个眼色。
老伴出去招呼乡亲,孙老汉上前,“小兄弟你饿不饿?你都好些天没吃东西了。”
似乎听懂孙老汉
的话,青年迟疑一会,点了点头。
“那好,小兄弟你稍等。”孙老汉一喜,他还担心以这青年方才所表现出的模样,会难以沟通。
待孙老汉也出了房去,青年紧绷的身体这才渐渐松弛下来。目中再次露出如梦醒时候的茫然,眉头从始至终都是蹙起。他想要记起什么,可又不愿记起。
时间一恍过去三年,三年的时间对于这个小村子来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青年的存在被村民所接受,他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可也说不上痴傻。别人说什么他会懂,只是甚少出言,人嫩几乎已把他当做哑巴。
或者说是木头,人们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就连他自己也似乎记不得了,故而人们也都叫他木头。
“木头,老汉我也快不行了,我老伴走得早,也是时候去寻她了。”床榻上,孙老汉面色蜡黄,奄奄一息。
他老伴前两年再一次单独出船时,天有不测风云,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自从儿子走后,孙老汉就一直与老伴相依为命,若不是而今又有了木头,他怕是早已随老伴西去。
尽管如此,孙老汉的身体还是每况日下,加之常年江水生活,身上毛病本就不少,而今,似也已到了灯火摇曳的最后时刻。他们夫妇原本也有个儿子,可少年雄心壮志,不甘在这桃源村中庸庸碌碌地老死一生,故而在很早的时候,便一个人出去闯荡了。
面对儿子的毅然决然,老两口也无力反对,只是儿子之后一直没回来,他在外面饿了饱了,病了死了……他们这做爹娘的时刻不牵肠挂肚,因而也算是思念成疾吧。
木头对于桃源村,本是个陌生人。加之他身上的怪异,本应使这里思想保守的村民心中多少有些芥蒂。可孙老汉夫妇是打心眼儿里对他好,亦或许,是他们打一开始就把这看上去,年纪与自己儿子相仿的木头当儿子了吧。
而也正是老两口的这种包容,让木头很快就融入了桃源村这个陌生的环境。
对于孙老汉的话,木头没有回应什么。他只是侍立床榻,做好一个儿女应尽的本分。望着床上已然一病不起的孙老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是木头,也是曲一凡。一开始,他也确实是什么都记不起,直至看到桃源村中,一孩童手中玩耍的桃木剑,陈锋的记忆这才苏醒。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体制比起普通人也好不了多少的凡人。会觉得饿、会觉得累,唯一不会感觉到的就是伤心或是难过。即使是面对眼前如救命恩人,待他如亲儿子一般的孙老汉,心中一样无太大的情绪波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责任和义务。
看着木头那面无表情的脸,回想自己老伴出事之时,他大概也是同样的表情吧。无情吗?或许吧。至少比自己在外面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要强。
孙老汉闭上眼,嘴角挂起一丝不知是满足还是苦涩的笑。
孙老汉走了,曲一凡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开。办完后事,日子似乎平淡依旧。只是这桃源村少了两个人,两个队他最好最好的人。
孙老汉将家宅,乃至赖以生存的渔船都留给了他。
屋檐下,曲一凡闭上眼,夜色掩盖了他半边脸。睁开眼,眼中没有痛苦、没有复杂,只是一片一如往日般的平静,如死一般的平静。
没有继续跑船,而是就这么在家里干起了木匠的活计。且他所制之物只有一件,那便是孩童手中玩耍的桃木剑。每日削剑、打磨,倒也练就了一番好手艺。
村民们不知他这是干什么,不过也没人会自讨没趣地来找一根木头问话。桃源村就那么些人,因而也没有那么分明的利益瓜葛。谁家有什么大家都
可以取之用之。据说这里还是早年兵荒马乱,桃源村祖先无意逃到这里,就此安顿了下来。
这里没有金银,就是有一些也是早年祖先留下来的。也没有官府之内的,更不受朝廷律法管束。即使有人作奸犯科,生性淳朴的村民也是绝难容得下此人的存在。
“谢谢木头叔叔。”接过曲一凡递来的桃木剑,一群孩童欢天喜地地跑开了。曲一凡嘴角微微牵动,和这些孩子相处,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觉得放松的时候吧。
而今这村中的孩子,几乎人手一把桃木剑。能得到木头叔的剑,似乎已成为这桃源村孩童的标志。
抬起头,看了眼上方朗朗晴空,曲一凡目中现出几许迷茫。而今的生活,不正是他曾经所向往的平凡,可有过那样的经历,真的还能甘愿平凡么?
自己踏足这苍穹之巅,斩了这天,距离证道真仙也只有一步之遥。可就是最后那道金色闪电,或者说是心魔劫毁去了自己这一切。
不甘愿又能如何,而今剑已断,自己也只是一届凡人。最后那一道金色闪电,不仅摧毁了曲一凡手中之剑,亦连他体内,已与其人剑合一的真正长剑也一并毁去。
自己为什么没有死?这一点曲一凡不知道,可这一切也已经不重要了。
摇了摇头,平静中总是会回想以前的种种,“还想这些干什么,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而今的自己没有修为,没有神识,就连肉身也是如凡人般孱弱。那道金色闪电,毁去了自己的一切,唯独留下了这肉体凡胎,以及那些现在想起,不堪回首的记忆。
“也许这样也好,忘掉过去,我只是桃源村的木头,曲一凡已经死了。”时间或许真的可以磨灭一切,在远处孩童们手举桃木剑的欢笑和追打声中,曲一凡嘴角的弧度逐渐扩散,也变得自然了很多。
他在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也在试图用平和的态度与村民们相处。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村民们发现木头不再木讷,变得开朗起来,起初只是一些孩子,到后来面对谁都是一脸如春风般的微笑。
他也会经常帮村里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渐渐地,桃源村人对于他不只是接纳,已然到了一种密不可分的程度。
有了个好的开头,好事也是接踵而至。亦或许,生活当真是一面镜子,你对它报以微笑,它也会还你微笑。与尔虞我诈的修真界比起来,曲一凡把自己放松之后,就能更真切体会到这桃源村的与世无争,安宁与宁静。
“我说木头兄弟,那张家姑娘也算花容月貌,你来我桃源村无依无靠的,若真想安顿下来,就该成个家生个娃。”听着耳旁大娘的絮叨,曲一凡唯有苦笑。
“刘大娘你就别说了,桃源村是我的家,你就是拿扫帚赶我我也不会走的。至于娶亲之事,就再融我考虑考虑。”
这桃源村与世无争,看惯了这里的平静,也总有人向往外面那种不平静的生活。选择离开的年轻人并不止孙老汉儿子一个。而曲一凡现在在桃源村那可是香饽饽,劝他成家,想撮合这门亲事的人也自然不在少数。
只是他总是推三阻四的态度,也让众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两手清风,还打着日后离开桃源村的想法。毕竟他本就不是这村子的人,在外面肯定还有朋友亲人。
“此话当真?”刘大娘一脸狐疑。
“当真,我保证。”曲一凡拍着胸脯,就差没赌咒发誓。
待好容易送走了刘大娘,曲一凡静静地一个人,不由苦笑起来。那张家闺女他也见过,确实是一挺不错的姑娘。可……
视线遥望北方,自己欠的,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