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先生很快又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明显温柔很多,能看出生先生已经冷静下来。信的开头他就向我道歉,还说了许多安慰我情绪的话。然后语气一变,用平常从未没见过的可怜巴巴的口吻写道:
“求求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写叙诡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说出这么低姿态的话。
和他书信交往小半年,我最特别最完美的生先生,他不可能说出种话啊,他不是那种人。我就奇怪我写什么东西与他何干,这件事很重要吗?他的语气就好像……就好像我写不写叙诡直接攸关他的生死。
我无法看懂他这句话背后的动机。最后我变得很不以为然,觉得他老是纠结这一点有些烦。不写就不写呗,无所谓啊,反正我最看重的只有今年的参赛作品《可是,P仍把O和Q当朋友》,叙诡本来就是玩玩而已。
为了能够说服我,生先生还在信中举了一个非常生动具体的例子:
“请你想象一幅这样的画面——许多年后当你年过二十,你已经靠一本畅销书成为知名作家,以史上最年轻获奖者身份摘得贝尔格莱德文化协会奖,全欧洲都想邀请你出席活动,你回母校演讲、占领报纸头条、加入最权威的作家协会、每天收到无数读者来信。你感觉自己只要握住笔便无所不能——然而某天你在桌前突遇瓶颈,发现手上这只笔不灵了,你写不出故事了!你写不下去、没有灵感、不在状态、大脑一片空白,猛然发觉之前的成功只是一个偶然,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不适合当作家。于是你想起一位多年前过世的友人,如果有她在的话,一定能轻松帮你化解卡文危机。沉重的回忆闸门一旦打开便带来滔滔洪流,你整日沉浸在对友人的追忆中,加上那几天你正患小感冒,头疼得厉害,你已经不想再动笔写小说了。这时你的责任编辑上门催稿,你们谈话间起了小冲突,他被你赶出家门,而你也遭出版社最后通牒。山穷水尽的那一刻,你忽然萌生一个强烈的想法,或者说是强烈的冲动——把自己与友人的回忆写成一本书。”
“在创作之初你全身心投入,誓要写一部前无古人的大杰作,你想把与友人间的每一点滴回忆都详细记录下来,这也意味着需要完整叙述自己前十六年的人生。从小学开始回忆、然后初中、再高中、最后是那个刻骨铭心的生日之夜。这本书显然将成为一部传记。”
“但你才写几万字就遇到困难,你发现这本书远不如预期有趣,因为你正面对所有第一次写传记的作者都曾头疼的一个问题——戏剧冲突不足。”
“历史上虽有无数男男女女的人生被写成故事,但人生不是故事。故事需要有条理的戏剧冲突,人的一生却鲜有条理。人生冲突虽多,但也远没有舞台上的冲突连贯。你很快便发现自己与友人的回忆在戏剧性上是不成立的——你在写一本只有作者自己想读的小说,或者说是只有你和你那位友人两个人想读的小说。而正处在事业瓶颈期的你害怕被出版社抛弃,你不允许这本书在商业上失败。还有句老话说过‘不被人理解不代表你就是作家’,所以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想读的小说在艺术上同样是失败的——况且其中一人早已离世。”
“A。只写给两位读者的小说。”
“B。写给所有读者的小说。”
“单选题,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你终于踏出那一步,也可以说是年轻作家走向成熟的那一步——你举起戏剧化之矛赐友人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