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除我和家人以外,家乡米切雷姆没人知道我是抄袭犯。当然我也没继续发表新作,所以对外界的说法是“为了不耽误学业,决定暂时封笔隐退”。
我最终还是保住了“神童”的虚名。
然而并不是完全没带来麻烦,比如————
“余爽,打算什么时候再写篇东西出来?”
这三年里,露西娅不止一次想说服我继续写小说,平常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明明小时候总说我写的没她好,说上报纸的应该是她,我现在封笔了她反倒还不高兴了。原因我大概能猜到——露西娅最喜欢和我比,然而我一直封笔,露西娅就算文章写得再好,也只能和我小学的文章比,永远无法证明她比现在的我强。
我说:“不会写了。”
“都那么出名了,说不写就不写啊?让我们以后拿什么笑话你。”
“汉语有个词叫‘江郎才尽’。”
“哼。”露西娅讥刺地冷笑一声:“初中都还没毕业呢,你也配自诩江郎?”
“其实露西娅,你小学就比我强很多,我真比不上你。”
这是实话。
露西娅把茶杯使劲往桌上一放,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余爽,说真的,再不写媒体就快把你给忘了。”
“我不是那块料。知道有个叫‘作家型人格’的东西吗?INFJ,我性格和那个完全相反,注定不是当作家的料。”
“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莫过于否定一切——你们中国的艾青说过。”
“哟,以前没注意,原来你还是我的书迷啊,露西娅。”
露西娅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怎么可能。我只是看那些崇拜你的学妹挺可怜的……她们还一直都对你抱着幻想呢,想看你写故事。”露西娅挥了挥那封信。
“什么崇拜不崇拜的,那些都只是伪性社交关系,是假的。”
“但你的文字不是假东西,白纸黑字,你确实上过报纸嘛……是玫瑰总会开花的,每年都会开一次!别睡觉啊……跟你说话呢。”
露西娅隔着茶几踢我一脚。
“写吧,我想看。”
喀莫多仰着毛茸茸的脑袋,望着露西娅,又望望我。
露西亚居然这么积极,我有点意外。看她反应怪有趣的,我忽然就很想捉弄她。我往床上一躺,抓起大大的枕头朝她扔过去。
“别烦了,睡午觉。”
露西娅直瞪我。
我突然又说:
“让我写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也跳上床,爬到我身边一个枕头上:“说啊。”
“给我看你每天上课偷偷写的东西。”
露西娅的脸唰一下子就红了。
我当然知道她在写什么。
还能是什么?
love letter。
我知道她上个月就和我表哥搞上了。我表哥住N37首都伊里莱塔,两人一直有互通书信。
以前我看过其中一封,非常肉麻——
“如果我占据了天空和满天星辰。
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无穷宝藏。
我还会有更多的追求。
但是,我一旦拥有你。
即便在这世上只剩下了立锥之地,我也会心满意足。”
这不就是从泰戈尔的《爱者之贻》里面随便抄几句再改几个词吗?当时露西娅被我当面揭穿,面子上很难为情,气急败坏地骂我是“没安头的锄杠——光棍一条”。
从此她写信总是偷偷摸摸的不让我看,怕我又嘲笑她,但我偏偏就是喜欢找机会嘲笑她
“不行!”露西娅从床上坐起来。“算了,你不写就不写吧。”
她无意识地朝自己抽屉瞟了一眼,这个细节没有逃过我的眼睛。看来信就藏那里。
露西娅见我眼神不对劲,好像也突然明白我在想什么。下一秒,我们同时跳下床,互相推挤着扑向那个抽屉。最后还是她快一步,抢先拉开抽屉。我看见里面果然藏着一叠稿纸,那大概就是写给我表哥的情书吧。
“不能看!”露西娅将稿纸藏在自己身后。
“不给我看,你今天哪也去不了。”我坏笑着把她一步步逼到墙角。
,
她如此激动的反应让我更加确信眼前的稿纸就是情书。和小学时不同,现在我的个子比她高、体格也更强壮。她太瘦了,感觉稍微一拧就能弄断她的小腰。
我拿出恨不得强暴她的气势,粗暴抓起她的手腕,抢过稿纸。
稿纸已经在我手上了。
份量比我想象的要厚很多,密密麻麻写满好几页,而且好像还没写完,所以没装进信封。这家伙真能写,当年写周记也是一写就好几千字。
我急欲找出里面最羞耻最露骨的词句大声念出来。
但我只看到第一页第一行,就立刻怔住了——
我念不出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写给我表哥的信!
稿纸第一页最上方赫然写着————第二十七届贝尔格莱德广场奖征文比赛,长篇原创组【投稿】。
这是一篇小说!
露西娅居然在写小说。
而且还准备投稿参赛!
我翻了翻,一共才2万字,目前还只是刚写好一个开头,但以露西娅的写作速度,下个月就能写完投稿吧。
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露西娅,现在我心情全无。一看到贝尔格莱德广场出版社这几个字,儿时的糟糕回忆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还给我!”露西娅抢回稿纸,脸涨得通红。可能是嫌目前写完的部分还不够好,所以在正式修改好之前不好意思给别人看吧。这是作者很常见的一种心态,也难怪她拼命隐藏。
“露西娅·特里耶韦小姐。”2:07 S(点击有音乐)
我慢慢把脸转向她。
“你劝我写小说,原来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参赛?”
对,我们已经14岁了,刚刚达到广场奖征文比赛的最低参赛年龄要求。
“我绝不参加!”
露西娅还什么都没说,我已然大声拒绝,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一愣,手指紧捏着稿纸,向后退了两步。
我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说话了。
房内安静得只剩喀莫多的哼气声。
气氛实在太尴尬。
窗外是让人烦心的烈日,和家乡的天空一模一样,这儿也能望见北约塔。北约塔依旧在静静旁观凡人们的故事。
我把门一摔,逃出寝室。
拼了命地往外跑。
穿过走廊、拐弯、下楼、拐弯。
甚至忘了走廊禁止奔跑,也忘了自己其实正在奔跑,因为急促的脚步声早已被更加急促的心跳盖住。
===========================================================================================================================================================
上完拉丁文课已经是半夜。我们毕业年级下课最晚,常常要在夜间穿过校园回寝。
夜晚的弗拉舍里学园仿佛精灵之乡——大理石雕塑、地中海路灯、白蔷薇花园,每个角落都浮于世俗之外。
走在石子路上,小树林环绕两旁。
蝉鸣清晰。
凉风习习。
月光如霜一样薄。
凉亭之下,隐约闻到紫茉莉芳香。
最前方还有一潭小小的月亮湖。
,
这学校确实很美。
和同班女生很礼貌地互道晚安,我独自走上宿舍楼的台阶。
露西娅已经睡了。卧床背对着我。我换了睡衣,打来一瓶温水,发现门缝里夹着一个东西————是信。
信纸折叠成小蝴蝶形状,非常漂亮。打开来看,和星期天那封是同一字迹——
================================================
余爽学姐:
忘了通知学姐,若学姐决定参加读书会,请务必带上一本学姐最喜欢的书,届时会有互相交换书籍的环节。
期待两位学姐的到场。
蝴蝶徘徘,只因风过蔷薇。
您的喙凤蝶——
费小妙
================================================
露西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朝我这边翻过身来。
她问:“余爽到底去不去?”
“去。”
脱口而出的回答,那么干脆肯定,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可能是接连两封信让我开始好奇费小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想见见她。
“我也一起去,别迟到了。”
“哦……”
露西娅翻身盖上被窝,把脑袋藏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从被窝里又传来小小的声音:“征文比赛,真的不参加吗?”
我拉上窗帘,回答:
“不参加。”
这之后露西娅就没有动静了,可能已经睡着。
洗完澡,我重新点上蜡烛,我看露西娅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在她身旁悄悄说:
“枕头放这么低,小心脸会水肿。”
她没有反应。
这时我确定她已熟睡,于是重新坐回书桌前,又朝她那边瞟了一眼,然后偷偷拿出藏在我书包里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
每天深夜,等露西娅一入睡,我就会拿出那个东西,然后在案头忙到很晚很晚。那个东西————是我正在写的小说。
已经写8万字了,是露西娅的4倍。1:20 S(点击有音乐)
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准备广场奖征文比赛的投稿,这篇小说正是为了投稿长篇组而创作。
之所以偷偷摸摸,完全是因为我小时候抄的那些书大大拔高了人们对“神童余爽”的期待度。说来惭愧,以我现在初中三年级的水平,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被人笑话“还不如小学”。所以这次乖乖用笔名,在有自信获奖之前,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我写小说的事,连我爸妈和姐姐也不例外。
余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令我意外的是露西娅居然也在偷偷摸摸写稿子,所以我今天才对她发火。
算了,咱俩彼此彼此。
月亮爬过树梢,在印有蔷薇花纹的文稿纸上,我快速动笔。今天灵感泉涌,状态极佳。
距离截稿日还剩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