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急匆匆地跑到谢清的桌前,却又没有马上开口,仔细看着他。
谢清执笔的手很稳,笔下字迹工整,一笔一划。
“你……”辛夷谨慎地低声道,“没事吧?”
只看外面样子,倒不像有事。但这人的性子,说不定刚刚吐过血,又拿衣袖擦干净了,也未可知。
“没事。”过了一会儿,谢清的声音才响起来。辛夷更有些忧心,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停笔。
“你明知道不能运功,还用真火诀?”辛夷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掩饰心中的一丝内疚。
如果自己昨日没有因为一时意气,逼得谢清过紧,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这种残酷的举动,既伤人、又伤己?
宁可挨上雷篆一击,也要用这种决绝的手段,把那些抱有妄想心的女孩子彻底赶走……真不是“狠心”两个字就能形容的。
辛夷出神的时候,谢清正有些无奈地看着已经快要抄满的那页纸。
先是那个女弟子跑过来,他为了尽快解决在辛夷口中颇有些严重的这件事,中断了抄写。这时回来,刚令气息接续上方才停顿之处,辛夷又来找他说话。
这一段只能从头来过了。
谢清摇摇头,看了一眼辛夷,才道:“可以用。”
“什么?”
辛夷一时没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还在迷惑着,就见谢清随手拿起那张抄写了大半的心法,微微弹指。
一页纸蓦地窜出金黄色的火苗,转瞬间就烧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点灰烬落下。
辛夷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连咳嗽都没咳嗽半声,半天方试探着道:“你伤好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对于整个青城山,都将是一桩天大的好消息。
谢清适时地泼了她一盆冷水:“没有。”想了想,难得地补充了一句,“真火诀,三境修为便可以用。”
辛夷懵懂地点着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突破出窍境,是修行之人真正走上仙途的开端,修家也可以学习和施展各种术法。
真火诀便是术法入门中,必修的一门。
但刚修真火诀的三境修家,又哪里引得出那种色作纯金、明亮剔透的火焰?
谢清现在的修为,是恢复到了三境、还是三境以上?
不,应该说,他能从清心扣下“偷”出来的修为,说不得已达到了三境以上!
辛夷暗暗咋着舌离开了,并没有追问谢清他现在恢复的情况。
谢清,像往常一样,从来不想解释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以本门心法重修至第三境,再以真识内观时,便对自己的伤势看得更清楚些。
经络受损严重自不待言,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数百年来昏迷不醒,即便如今,体内的疼痛还会时时发作。
但这些都比不过真正运行心法时,那种贯穿于四肢百骸的、凌迟一般的痛楚。
他这时已经明白,要以这种方法疗伤,痛苦是免不了的。只因经络不承气息运行流转,续断之处便无法恢复。而他原本修为深厚,现在这副身体却很难承受。
好比往一个纸做的杯子里灌进江海之水,是必定要决溃的。
如此想来,当初误打误撞地从最粗浅的入门功法开始练起,倒是走对了路。若不是这样,便会像醒来当日那样,控制不住地力量奔泻,非但加深内伤,更累及他人。
这也便是清心扣所起到的作用了。
对于囚徒或是猛兽来说,这是一种惩戒的手段,而谢清则将它当作是一种提醒。
只要一日不将自己这种混乱的状态梳理清楚,便一日要生活在清心扣雷霆符篆的威胁之下。
唯一之道,是返本归元,以本门修行之法循序渐进,重新理出一个头绪来。
幸而内观之下,道基依旧稳固,使得这修整的过程分外顺利。
因此,谢清此时可以动用的修为,已堪比一名内门引气境的弟子。虽然比之昔日不啻天渊之别,但至少已经看到了希望。
写完手头这部心法的最后一笔,谢清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内门弟子度过第三境“出窍”之后,真识结形,阅读玉简中的功法便不成问题。自己抄完这部书,大约也就不用再抄写心法书册了。
而当日尚不能运功书写玉简,如今看起来,倒可以试试。
他回手便向衣袖中摸去。
记得上次曾在众多心法简书中,发现了一根空白竹简,不妨就用它……
……衣袖中空空如也。
虽然确定没有人看见,谢清的脸色还是罕见的有些尴尬。他一转念才想起,当日回到朝阳洞时,便随手把竹简放下了。
他只好庆幸没有被辛夷看到这一幕。
然而一抬头,他就见到了一双乌黑而明亮的眼睛,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静静地站在桌案旁,双手负在背后,好像在等待什么。
因为谢清抬头与自己对视的缘故,她的脸蓦地飞上两朵红云,脚尖在地上碾了碾。
谢清微微蹙起眉头。
尽管他从未对来到自己桌案前的女孩子稍假辞色,但修道之人过目不忘的能力还是让他记住了她们的相貌。
这个女孩正是每日都要来的那些人之一。
或许她今日恰巧有什么事耽搁了,因此错过了之前那一幕,又或许,她在过来的路上就听说了那件事,因而转了回去。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谢清猜想,现在她也已知晓了她不在场时发生的一切。
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
女孩子似乎听到了谢清的想法,因而脸颊变得更红了,却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努力开口道:“谢……院长……我只想知道,我们所做的事……难道错了吗?”
尽管她看上去费了好大的力气,但声音却没有多大。只是,那些在书楼正堂读书、或者假装读书的弟子们,早已竖起耳朵,聆听着发生在这边的情况。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有一阵异样的寂静。
女孩就在这种寂静中抬起眼帘,勇敢地正视着谢清的眼睛。
谢清没有避开目光,而是简单地回答:“没有。”
和内门弟子、以及所有注重仪容的教授和院长们不同,外门弟子的年龄就是他们的样貌所表现出来的、如假包换的韶华之年。而且因为连第三境都没有达到,他们的心性就和这个年纪的普通少年一样,活泼、张扬,有些朝三暮四,也容易钻牛角尖。
所有前辈师长都能理解这种未经磨砺的心性,并以宽容的态度对待。
他们喜欢什么人就光明正大地喜欢,从不掩饰,也不会考虑后果。
那些女孩子,其实没有任何非份之想。谢清院长是传说中的英雄,高高在上的前辈和仙家,她们喜欢他,就像喜欢幼时听到的故事里的白衣剑仙一般。
这种喜欢有什么错?
桌案前的女孩坚信这一点,所以她鼓起最大的勇气,要替所有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来问一问谢清。
而谢清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直接。
女孩似乎想了想,才意识到谢清的回答,对自己是一种肯定。这反而令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那么……谢院长那样对待我们……是不是也有错?”
“没有。”谢清说。
寂静消失了,不远处似乎传来嗡嗡的私语声。
辛夷站在书架前假作整理书籍,听到这个回答时就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谢清不认为自己有错,这固然也……没有错……
但那些女孩子要的,应该不是这种回答。
她们只是很委屈,想得到别人的安慰,特别是喜欢的、崇拜的人的安慰。
谢清哪里会安慰人!
想到这一点的辛夷快步走了过去。此时的女孩正因为抵受不住谢清的直视,自己心慌地低下头,手足无措。
“谢院长,”辛夷把随手抓过来的几部山史和前辈手札之类的玉简放到桌案上,“有劳了。”
谢清“嗯”了一声,便习惯地取过纸笔,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一方天地去。那个女孩子因而松了下肩膀,随即把一直背在背后的双手伸出来,往桌上放了什么,然后急急忙忙地离开,头也不回。
——这不又和之前一样了么?
辛夷有点无奈地向那件小礼物投去一瞥,随即愣了一下。
是个一掌长的青竹筒,好像刚刚从整根的竹子上砍下来一般,还带着青涩的气息。竹筒里是清澈的一筒水,因为放下得急,正明亮亮地荡漾着。
“竹筒是普通的竹筒,不是法器,水也是普通的水,”辛夷用真识一扫,便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约就是从旁边那眼云雾泉打来的。”
是单纯的一点心意,还是因为……火是烧不着水的?
“……你打算怎么办?”辛夷叹着气问。
……
“嘿,白筱筱,干得漂亮!”
女孩慌慌张张地跑到正堂才停下来,四面八方立刻有不止一个压低的声音向她打着招呼。
“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你们猜,他会不会再烧掉?……”
一群少年少女、连同白筱筱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角落里的人的一举一动。
他们眼看着谢清拿起那个竹筒杯,随手一扬,将水泼在了地上,然后又是一个弹指,火焰瞬间便烧尽了竹筒。
火焰熄灭的一刻,所有人将目光转向了白筱筱。
这个女孩子胆量不小,居然能在谢清那么冷酷地表示出拒绝她们接近之后,还跑上去质问。
不过,那位谢院长,好像真是个无法动摇的人呢!
白筱筱的目光闪烁着,似乎调整了好几次表情,终于让自己露出一个不太难看的微笑来。
“我、我明天还会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