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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第9章 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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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好多天了,天气糟糕得厉害,不是下雨就是落雾--那时不时浇下来的雨水都是热的,仿佛空中架着数不清的铁锅,阳光每每烧热了里面的水,就有看不见的巨手倾倒它们,热腾腾的水便洒下来;那总也退不去的雾气更像热锅中的蒸汽,闷得人全身肿胀。很少刮风,见不到日头--日头偶尔露一下脸,也是凶相毕露,毒辣异常,还不如不让它露面好。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打仗,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热锅中已经煮熟的红苕,离熔化不远了。丁小栓不止一次惆怅地想,再这样下去,真不如吃颗枪子儿,死也痛快。他把这想法悄悄说给赵班长听,赵班长瞪他一眼说,你少给老子扯淡!

他们是一个月前从鄂豫皖根据地的大本营金家寨撤出来的,一路西行,卫立煌的装备精良的兵拼命追击他们,他们且战且退,消耗很大,疲惫至极。后来,陈继承的部队接替卫立煌部继续追击,双方距离越缩越小,他们逃奔到大别山西麓时,敌人离他们只有不足半日的行程了。鄂豫皖分局和红四军军部就行在前面,丁小栓所在的三团负责断后。眼见情况危急,上级命令三团选个地方狙击一下屁股后面的追兵,为大部队安全转移赢得时间。

刚走到这个垭口时,丁小栓就觉得这地方有点面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粘汗,透过浓稠的雾气看到,山脚下的这条小路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北面是悬崖峭壁,直插天际,根本无法攀登,南面的山不算高,山势也比较陡峭,正好可以在上面设伏--这可真是个理想的狙击地点,既不用担心侧翼,也不用担心后方,只要守住正面就行了。团长不由大喜,连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乃天助我也。团长命令七连在此迟滞敌人,狙击时间不得少于两天。七连连长领命后,率部与敌人激战了整整一天,只打得天昏地暗,山石变色,但敌人无法越雷池一步。次日拂晓,连长叫过赵班长,说,我决定你们四班继续留下,再坚守一天一夜,能完成任务吗?赵班长点点头。连长松了一口气,又说,狙击完毕后,你带弟兄们往西追赶大部队,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别山打游击,红军还会杀回来的。

连长率领剩下不足一个排的兵力仓惶西去。

丁小栓他们随赵班长进入南山的阵地时,看到战死者的尸体已经被草草掩埋过了,但刺鼻的血腥气还在战壕里浮游,就像这总也不消失的雨雾。

昨天,四班作为连里的预备队,没有拉上来。现在,赵班长的目光在他手下的五个兵身上一一掠过,目光过处,老黑、麻杆、书生、斜眼、丁小栓都挺了挺胸脯,脸上的表情同赵班长一样,看不出什么表情。仗打得多了,脸上的表情也就淡了。赵班长吼道,先把战壕加固一下,准备战斗。

估计此时是早晨六点多钟的样子,要是好天,太阳应该从东面的山梁露头了。但雾气仍是那么浓,一丝风都没有,沉闷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炸药的气味,一点就着。弟兄们全身都**的,那是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糊在身上,难受死了。他们干脆脱了上衣,解下绑腿和裤子,只穿一条脏得不辨颜色的短裤。唯有书生是个例外,书生仍穿得整整齐齐。老黑怪模怪样地瞅着书生说,兄弟,你是个大姑娘吗?怕我们看你屁股是吧?书生脸红了红,没吭声。

战壕是依着山势构筑的,只能挖到半人多深,往下是石头,挖不动,只好捡些石块垒在面前。昨天打了一天,原先的阵地已被炸得不像样子,他们差不多又重修了一遍。筑壕的过程中没人说话,似乎弟兄们都已意识到末日将临,他们怕是难以活着走下这座山岗了,这样的时刻,谁还有心思说话呢?

战壕约有三十多米长,也就是说,他们六个人每人把持五米左右。干完了活,丁小栓伏在壕沿上,目光透过雾气,艰难地望着下面窄窄的垭口出神。突然,他的脑子开了窍,他想起来了,这地方离他的家不远!翻过北面的那座大山,过一条小河,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他家居住的寨子。从这里往家赶,也许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想到这里,丁小栓吓了一跳。

说起来,他当初参加红军,就与对面那座陡峭的山崖有关。

一年前的某一天,丁小栓赶着寨子里李大财主家的几头大牯牛到山坡上放牧。那天天气特别好,满山的毛竹、桐树、水杉和杂草在阳光下闪动,凉凉的小风可劲吹来,他感到舒服极了,不觉哼起了家乡小调。他从十岁起就给李大财主家放牛,每年能换回三担糙米,家里日子还算过得下去。那天,宛若梦境般的好天气吸引着他,他想到更高的山岗上好好了望一下远方的世界,忍不住就赶着牛们往山上爬。到了山顶,极目远眺,西面是平原,一望无际;东面是山区,山连山岭连岭,满眼是绿色的波Lang,气派非凡,真使他大开了眼界,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大别山区这么壮美。然而,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头最壮实的牯牛可能心血来潮,在山顶上撒开四蹄疯跑,怎么也唤不住它,终于它失足从那面异常陡峭的山崖上掉了下去,葬身崖底。一头牯牛要值多少铜板?他家全部的家当赔上都不够,连带着把他卖了也抵不上。李大财主嗜财如命,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即便李大财主放过他,他自己的亲爹也会打死他。他当下就晕了,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跳崖。当晚他不敢回寨子,藏在河边的乱树丛里,整整哭了一夜。次日黎明,几个外乡人从这里路过,他们问他哭啥,他把过程讲了。他们却笑起来,说走投无路时候,正好去投红军,细伢子,跟我们一块去吧。当时,大别山区闹红已闹得如火如荼,因为他的家乡处在山区边缘地带,风声尚不是很紧。但命运却这么突如其来地给了他一个机会。半个月后,他成了红军的一名小兵,穿上粗布军装的那天,刚好过了十四岁生日。后来他常常想,如果那天那头大牯牛不掉下悬崖,可能他至今还在放牛,也许一辈子都尝不到扛枪打仗的滋味。

想到这里,丁小栓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朝寨子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雾还是雾,即便没有雾,也有山挡着。又想也不知爹娘和妹妹怎么样了,自当了红军之后,打仗打得脑子都乱了套,很少有空想他们,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掉泪,而红军是不能轻易流泪的。

脑子正开着小差时,班长从后面猛拍了下丁小栓的脊梁,吓得他一个惊怔。班长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问他在想什么。他愣了愣,没敢说这地方离他的家很近。如果他把这个发现说了,班长马上就会想到开小差的事。红军正处在最困难的时候,这段时间里各部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士兵逃亡现象,这也是各级指挥员比较头疼的问题。丁小栓定定神,说班长,我想,如果天气好,我们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得很远,大山、小河、蓝天、白云、树木、青草、野花、庄稼、牛羊……都很美呀,要多美有多美。可我们现在什么也看不清,这鬼天气。班长似乎受到感染,说小鬼,别急,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我们会看到的。现在什么也别想,准备打仗吧,我估计敌人该行动了。

从阵地上往下看,这面山坡上的青草和树木早已被昨日的炮火掀得乱七八糟,像个乱坟岗子,尚有不少敌人的尸体未被拖走,那些黄褐色的残破的肢体呈各种姿式,宛若沉在水底的死鱼,令活着的人不忍卒睹。由于雾障,射界内的距离都无法看清,他们只好竖起耳朵,倾听山下的动静。其实坏天气对攻守双方都有利--它便于守方隐蔽,也利于攻方偷袭。但敌人不善偷袭,所以,好处基本上都成了守方的。

敌人冲锋之前,照例先打了一通迫击炮,炮弹大都呼啸着越过他们的头顶,落在身后的山坡上,只有少数几发在他们眼前炸响。机枪手老黑甩了把脸上的泥水,嘿嘿笑着说,狗崽子,白白糟踏了炮弹,这些好端端的炮弹要是放在咱手上,白狗子们,就等着蹬腿吧。

炮击过后不久,山脚下就有了响动。班长示意弟兄们别出声,放近了打。丁小栓趴在紧挨着班长的位置上,心里止不住地打抖。虽说参军都一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也经历了十几次,但每次战斗之前,他仍是心慌意乱,小脸焦黄。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上前线时闹出的大洋相,觉得那是自己一生的耻辱--红军攻打光山县城,刚学会打枪的丁小栓分到了赵班长手下,跟着队伍冲锋。战斗结束后,他发现两条裤腿都是湿的,一股骚哄哄的气味直顶鼻子。班长知晓后一点都没责怪取笑他。他拖着哭腔说,班长,我当兵前连鸡都没杀过。班长说我晓得,像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学堂里读书。可反动派不给我们饭吃不给我们衣穿,我们只能舍命夺江山,没别的法子。他信服地点点头。班长进而安慰道,很多新兵初上战场都免不了这样子,以后会好的。以后再冲锋,你跟在我后面,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不了。

这时,班长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丁小栓一眼,然后提醒他注意隐蔽,什么也别想,就想着杀敌。他用力朝班长晃了晃拳头,意思是请他放心,他不会当孬种的。班长很小就父母双亡,他下面还有个小弟弟,和丁小栓同岁,因为是红属,被地主民团活活烧死了。每次见丁小栓,班长眼前就会浮现出小弟弟的模样,这可能是他格外关照爱怜丁小栓的原因之一。

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几十个敌人探头探脑出现在视野里,呈扇形往山上爬。等他们爬行到离战壕三十多米远时,班长手中的枪先响了。紧接着,老黑的捷克式轻机枪刮风一般射出密集的子弹,其他人手中的各种武器也都拼命吐出火舌。转眼工夫,敌人丢下十几具尸体,其余的鬼哭狼嚎连滚带爬从山坡上消失了。

老黑和斜眼直乐得拍屁股。老黑说,在这个好地方打狙击,有我一人就够了。斜眼说,不用使枪,光往下扔石头也够龟孙们喝一壶的,干脆就留你一人守阵地,我们先下去睡一觉,等你打累了,我再接替你。班长冲二人吼道,快给老子闭嘴。仗刚开打就翘屁股,恶仗还在后面呢。

敌人的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性的,再往下,越打越烈。所幸那面山坡比较狭窄,摆不开更多的兵力,敌人每次最多只能使用两个排,而且也无法迂回攻击,否则,这仗就难打了。最要命的是,敌人的炮弹越打越精确,差不多颗颗都在壕沟周围爆炸。

斜眼最先尝到了炮弹的滋味,一片枫叶状的炮弹皮嵌进了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喉管,血泡从受伤的部位咕嘟咕嘟往外冒,一会儿就把他的胸脯涂得殷红殷红,仿佛有人为他罩上了一件红背心。班长和丁小栓赶过去,班长把斜眼揽在怀里,声声唤他的大名,丁小栓弯腰抓起一把潮湿的黄土,按在伤口上,但炙热的鲜血很快就把黄土染红冲走。丁小栓骇得不由倒退了一步。

在班里,斜眼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兵。他是湖北麻城人,个头不高,团圆脸,两只小眼睛天生斜视,那副模样你看他一眼忍不住就想笑。斜眼参军前是个长工,因此,没事时他经常给弟兄们讲自己的长工生涯。他说他恨死了那个东家,如若不是看着东家女儿的面子,早就放把火把他家的宅院给点了。一谈起东家女儿,斜眼就眉飞色舞,唾星四溅。在他的讲述中,东家女儿貌如天仙。他说他们两个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所以他们就偷偷相爱了。老黑和麻杆爱揭他的老底,说你个斜眼蛋子,人家天仙能看上你?斜眼正色道,她说她偏偏就喜欢我这双眼睛,明亮、传神,越瞅越顺眼。老黑和麻杆就说,噢,明白了,难怪她看你顺眼,她肯定也是个斜眼。斜眼不理他们,接着说,狗日的东家,太狠毒了,有一次我们到山洞里相会,被他捉住,差一点揍扁我呀,当天就把我撵出了家门,工钱一个子儿都不给。没多久,他又把女儿嫁到了县城,生生拆散了我们这对有情人。末了,斜眼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说我能饶了狗日的吗?大伙忙说,饶不得饶不得,天下的财主没一个好东西。

可现在,斜眼的脸色苍白如纸。但斜眼还有一口气。他央求班长,把他脖子上的弹片拔下来。班长无语。斜眼用最后的力气说,他不想身上带着敌人的东西去死,他感到脏,不然他死不瞑目。听了这话,班长不再犹豫,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拽出了那块饮饱了斜眼热血的炮弹皮。随着哧地一声,一股鲜血像火苗那样亢奋地向上窜了几窜,然后缓缓熄灭。斜眼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就凝在了嘴角。

斜眼死了。刚才他还活蹦乱跳的,但他说死就死了。在战场上,死亡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丁小栓低下头去,嘴唇不由哆嗦了几下。班长面无表情地回到他的位置上,默默地往枪里压子弹。老黑、麻杆、书生他们三人扭脸往斜眼的遗体上瞅了几瞅,什么话也没说。丁小栓想,也许他们都是老兵了,什么场面都见过,所以遇事不惊,从容镇定。他好羡慕他们,但他做不到。

第二个遇难的是麻杆。

麻杆天性活泼、机灵。虽然他细胳膊细腿,看上去不堪一击,其实他打起仗来有勇有谋,似乎天生是块当兵的材料。麻杆的枪法确实好,不久前打苏家埠时,他们远远地看到一个敌人指挥官时不时在一座工事里露露头,赵班长就问麻杆,能不能一枪报销了他。麻杆说我试试看。他举起他的苏式水连珠步枪,瞅准机会,果然一枪就把那家伙的脑壳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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