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韩天成老将军选我做他的公务员,纯粹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故乡。或者说他把我当成了他心目中的故乡,在风烛残年之际于感情上有所依傍。
干休所的于副所长领着我到7号楼报到。进门之前,我抱着行李卷,站在楼前的空地上,认真打量了几眼这栋两层的小洋楼。小楼方方正正,像一座结实的雕堡。墙上爬满了曲折凌乱的藤蔓,就像一个巨大的蛛网--那是一种俗称爬墙虎的木本植物,此刻刚刚发芽,到了秋天,它会严严实实地把小楼覆盖。
于副所长说:小韩,韩军长很随和,很好侍候,你不用紧张。
于副所长按了几下门铃,半天没动静。其实门虚掩着,于副所长干脆直接推门进去,大声喊道:韩老,你要的公务员我给你送来了。
进门后我才发现,韩天成就靠在门口的老式帆布沙发上打盹。墙角的电视机却开着,但节目已经结束,屏幕上满是沙沙的雪花。他哼哼两声,往起站,于副所长象征性地扶了他一把。于副所长说:首长交待的事我们说办就办,够快的吧。又说,门铃是不是坏了,改天我派人来修修。
韩天成说:我这里一年到头没几人光顾,用不着修。
我注意到老人的气色比三天前要好许多。我腾出右手,向他行了个还算标准的军礼。他高兴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说:到家了,把东西放下吧。
到家了——这个说法使我心里泛起一股暖流。是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韩天成将军的这栋小洋楼便成了我暂时的家,而在入伍之后,对于我来说,家的概念已经模糊了,家不过是一个遥远的背景。于副所长告辞后,老人拉我坐在沙发上,仔细问了问我们的故乡和我家中的情况。我们的故乡韩家洼是个偏远的小山村,村里半数以上的人家都姓韩,另外还有陈、姚等几个旁门佐姓,他们都是逃难来的,在村里并没有什么根基。这些韩姓人无疑共有着一个老祖宗,但在长达几百年呈放射状的繁衍过程中,同族人之间的血缘和亲情都不可避免地淡化了,除了五兄六弟三姑四姨之外,彼此间难有实质性的来往。我家和韩天成家的情况就是这样。
闲谈间他随口叫我起子——这种叫法我可是头一次听到--我疑心他叫的别人而不是叫我,因而那个瞬间我对自己感到了陌生。他补充说他过去的小名叫成子。他还提到他的一个叫丁子的生死兄弟,虽只提了一两句,但我已经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友谊。
我向他讲起我的爷爷。我爷爷的年纪和他差不多。据我爷爷说,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有一年,家里揭不开锅,爷爷饿得两眼昏花,死不了活不成的样子,韩天成慷慨地送给他一个白面馍馍。爷爷说他一辈子吃过的东西里,就数那个白面馍馍香,我小时候常听他念叨--他一边吃馍一边说,这馍馍味道离韩天成送我的那个差老鼻子啦。韩天成当兵离家后,我爷爷也偷偷跑出去找队伍,但他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原因是他在途中一个麦秸垛里过夜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脑袋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他害怕了。爷爷遗憾地咂咂嘴说,要不是那个丧气梦,说不定俺也混好了,子孙后代也用不着在这山窝窝里跟着受罪。
韩天成闭目想了半天,说他怎么也想不起我爷爷,还说离家时间太久了,把什么都忘了。我想这很正常。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我们的相遇胜过一切。他干咳了两声,说:我当兵离家快六十年了,第一回遇到这么近的老乡,真是没想到。我说:我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我特别高兴。
停了停,他又说:侍候人不是好差事。我选你来侍候我,你不会不乐意吧?我马上站起来,表白道:我非常乐意。就算我替咱家乡的人孝敬您,也是完全应该的。那天我丝毫没有感到拘谨,说话很连贯,我想这主要因为我和他是纯粹的老乡的缘故。如果面对的人是个素昧平生的高级首长,我会很紧张的。我又补了一句:咱家乡的人都很想念您。
听了这话,他叹口气,一个劲地摇头。但他没再说什么。
在韩家洼,韩天成确实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几十年来,这个名字不断地在人们口中传诵,这个名字带给人们许多的话题,使寂寞的小山村显得与众不同。战争年代,韩家洼外出当兵扛枪的人不少于一个排,但大多数人战死沙场,死得无声无息,现在活着的人已没有人记得他们。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有的解放后重返故里,重新变成在土地上觅食的山民,有的在外地当了小官,不显山不露水地终老异乡,惟有韩天成,官越当越大,算是成了气候。然而奇怪的是,他当兵离家之后,漫漫六十年的时间,他居然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闲谈了一阵,他领我参观他的居所。这栋小洋楼从外面看很气派,没走进它的人以为里面会装修得富丽堂皇,其实里面除了空旷,没什么好炫耀的--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而且大都是部队配发的,已经老旧得不像样子了。楼上的三间房里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由于久不住人,地面落满尘土,墙皮发灰发黄,墙角上挂着蛛网,给人以岁月苍桑感。我挽挽袖子就要收拾,他拦住我说,收拾了也没用,没人住。他同意我把楼下的客厅、卫生间、厨房和两间居室打扫一下。
他的卧室是紧挨客厅东边的那一间,里面有一张窄小的行军床,一张黄漆斑驳的三屉桌,一把坐得走了形的藤椅,一只三开门的老式衣柜,一个小小的书橱。这样的摆设现在你走进任何人的家里,都难以见到了。可它居然是一个老将军的卧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我看到床上的被褥虽然年代久远,仿佛一碰就变成粉末,但被子叠得板板正正,铺面弄得平平整整--惟有这一点告诉我,主人曾经作为职业军人的过去。床头柜上的电话机落满了灰尘,又告诉我主人寂寞的现在。他坐在门口的一只小马扎上看我干,偶尔说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埋头收拾房间的时候,禁不住想,他离开家乡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整日守着这栋空荡荡的小洋楼吗?
他让我住进客厅西面的那间小屋。想到这间大约十平米的小屋将成为我独居的卧室,我的精神气儿上来了,心情不像刚才那般沉郁了。我累出一头汗,翻来覆去打扫了好几遍。我像进入一间古堡那样,小心翼翼把里面的灰尘除掉,把里面的几个破纸箱子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用清水把那张同样有年头的行军床冲洗干净,窗子擦得能照出人影,还找来锤头和钉子,把一只快要散架的木箱重新钉牢,我将用它盛放个人物品。
晚饭时,我端着个铝锅到干休所食堂打饭。我来这里报到之前,于副所长已经交待过,韩老生活十分简朴,家里从不开伙,早点一般在外面的小摊上吃,中午和晚上吃食堂。所里征求过韩老的意见,我来后还是维持原状,我每月120元的伙食费由所里换成饭票,直接交到韩老手里。这些饭票和韩老每月定期买的200元饭票混在一起使用。于副所长说,你放开肚子吃就行,饭票不够用就让韩老掏腰包,他有的是钱。他留那么多钱干什么?
食堂里的饭菜质量尚说得过去,比我们连队的强多了。但端着八两米饭和一份芹菜炒肉丝、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往回走时,我还是觉得在我们的故乡大名鼎鼎的韩天成,他的生活不该这么简单。多少人认为他在外面享受大福大贵,升官发财,以至于把故乡和祖宗都忘了。我作为他现实生活的见证人,目睹了这真实的一幕,获得了更多的发言权。但我想好了,日后回到故乡,我不会讲给他们听--即便讲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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