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李秋水渐渐有点吃不住劲了。
赵冬铁了心上艺术学院,天天像黄世仁逼杨白劳那样逼她拿钱。她也是铁了心不松口,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式。几天过后,赵冬突然不再逼她,她窃喜了一阵,以为女儿改变了主意。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极其错误。赵冬开始像一只掐了头的苍蝇那样四处乱窜,而且晚上进家的时间越来越迟。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要么赌气啥也不说,要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杀人放火的,不用你操心!”
这一天晚上,将近十一点钟赵冬才进家。李秋水开门的时候,猛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和烟味。赵冬的眼睛红红的,像个从赌场上失意而归的赌徒。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李秋水,她抬手指着女儿的鼻子说:“赵冬,你太不像话了!”
赵冬呆望着李秋水,冷气丝丝地从她牙缝里钻出来,赵冬说:“都是你逼的。”
丢下这句话,赵冬闪身进了她的小屋,砰地一声关上门。李秋水眼泪汪汪站在客厅里,满腹的委屈不知向谁述说。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她叹口长气,神色恍惚走进自己狭小的卧室,从床下摸出一个人造革小皮包,拿出四张存折。这是她全部的积蓄,不用数也知道,一共五千二百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反反复复抚摸着这几张油乎乎的存折,像在抚摸自己困顿无助的心肠。后来她渐渐想通了,觉得赵冬没有什么大错,赵冬不过是想上艺术学院,关键的问题在于钱。她想她一个做母亲的,不能满足孩子的愿望,该是多么无能啊!可她只有这点钱,她已经没有能力再挣更多的钱了,即使她拉下脸皮,像那些拿身体做赌注的女人那样去掏男人的腰包,也不会有人看上她这个黄脸婆了。
李秋水一夜未阖眼。第二天上午,她红着眼圈出摊,老感到脚底下发飘。路过老康的摊子时,老康眯缝着眼睛打量她一阵,关切地问:“李师傅,你病了吗?”
李秋水强打精神向老康露出一个惨惨的笑,她说:“没啥,就是有点头疼。”
老康忙说:“不舒服干脆歇一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李秋水冲老康感激地点了点头。几年来,她不记得谁关心过她,倒是这个素昧平生的老康时常关照一下她,向她说几句体己话。老康快五十岁了,黑脸膛,大高个,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咚咚作响;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仿佛从来不曾梳理过,使他看上去像个地痞恶霸。老康原先是铸件厂的工人,响当当的八级钳工,一次和人打架时犯下过失杀人罪,判了十年,单位借机将他除名,老婆孩子也成了别人的。获释后他发现这世上已没了自己吃饭的地方,就办了个地摊,又从乡下叫来一个呆头呆脑的远房侄子帮着打下手,生意不错,日子也算宽裕。
老康的心肠是善的,这一片的人都知道,他虽然面露凶相,但他从不欺负穷人,他和周围摆小摊的所有生意人关系都比较融洽,他只是喜欢朝那些有钱的无赖或工商所的收税人瞪眼睛,他们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一次,一个小青年来找李秋水,说她刚才找给他的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是假币,非要李秋水给他换一张,不然掀她的摊子。李秋水吓得心怦怦跳,一再解释她绝没有把****找给别人。关键时刻,老康大步流星赶来,他二话不说,提起小青年的脖领,手一挥,小青年就飞到了三米开外。要不是李秋水紧着上前拉住盛怒不休的老康,老康说他要“废了这个**养的”。
李秋水为此非常感激老康。周围几个摆摊的都恭维说,有你老康在,我们什么也不怕了。老康并不忌讳他的过去,他豪迈地拍着胸脯说:“我人都杀过了,还有啥可怕的!”去年秋天,杨树叶子往下掉时,李秋水注意到老康剃了胡子,理了头发,买了一套挺刮刮的西服穿在身上,也不大声咳嗽吐痰了,说起话来嘴里没了脏字,和李秋水见面时,居然摆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很使李秋水感到奇怪。但过了几日,李秋水就明白了。那天下午,对过摆冷饮摊的姜大妈迎着夕阳摇着小脚踱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想给他们撮合撮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姜大妈一边斜眼瞅着她的冰柜一边说:“你觉得老康咋样?”李秋水明白过来,脸当即红了,她说:“大妈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老康托你做媒的吧?你瞧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哪还有心思做新娘子呀!”姜大妈进一步开导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康虽然人长得粗相,心眼儿却是正经不错的,这年头,好心眼儿的人真是难寻了。”
她心里动了一下。以前,她确曾有过再婚的打算,但越来越沉重的生活迫使她掐掉了那种念头。说穿了,她曾经是个不洁的女人,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不愿再陷进感情的旋涡里挣扎。她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心跳,终究没有答应下来。并非她认为老康配不上她,而是她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她对姜大妈说:“先别忙,让我再想想。”
赵冬并不反对母亲再婚,但赵冬有赵冬的条件,那就是将来和她们娘俩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她们一家的命运,她可不想让母亲随便嫁一个穷光蛋,如果那样的话,她宁肯像现在这样生活。夜里睡不着觉时,李秋水想到老康,觉得她的顾虑也许更多地是在女儿身上,女儿是绝不会同意她嫁给老康的。
果然赵冬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赵冬气乎乎地说:“如果那个杀人犯敢迈进这个家门一步,我就再也不回这个穷家了!”赵冬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补充说:“除非那家伙先把我杀了!”李秋水无力地说:“我没说过非要嫁给他,你别发神经。老康其实是个好心人,你不要污辱人家。”赵冬说:“他就是个杀人犯,你当我不知道!你还替他说好话,明明是有心做杀人犯的老婆!”
李秋水一阵怅然。过了几天,姜大妈又来催她,她噙着眼泪说:“姜大妈,请你给老康捎个话吧,就说我李秋水对不起啦……”
老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邋遢模样,那套很显眼的价格不薄的西装再也没见他穿过。每逢打照面,感到浑身不自在的换成她李秋水了。她觉得她可能伤了老康,但她实在没有办法。
李秋水早已不再考虑婚嫁的事,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给女儿赵冬筹集昂贵的学费。她的父母都已去世,唯一的哥哥应该说五千块钱能够拿得出来,但那位恶嫂子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别说五千,借五百也休想,因此李秋水压根指望不上。她想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老康,是不会有人借钱给她的。老康上次曾明确表示过可以借给她,她相信老康是个说话算数的人,问题是她实在不便张口。
这天下午,李秋水没有出摊。临近黄昏时,有人敲门,她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老康。老康脸刮得露出青光,还穿上了那套仍然很新的西装,手里提着一大网兜水果,像个从远方来串亲戚的客人。李秋水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把老康让进屋,她有点后怕,心想幸亏赵冬外出了,不然她和老康都下不来台的。
老康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李师傅,我知道你为钱犯愁,没必要嘛,我说过我那儿有,随便你拿。”
李秋水连忙顺着老康的话茬说:“借钱容易还钱难,我怕还不起呀。”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老康急乎乎地说,“你怕我逼你还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不安。”李秋水的眼圈红了,她觉得是老康感动了她。
“你心眼太小。”老康责怪道,“不就一万块钱嘛,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去拿。”
李秋水忙上前拉老康,说她只需五千块就够了,需要时再拿不迟。他们二人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又都怕烫似地缩回去。老康接着用悲壮的语气说:“只要孩子有出息,就是倾家荡产,也值!”李秋水琢磨着老康话里的意思,回味着刚才的举动,脸上不由露出了笑。
老康告辞后,李秋水感到心里踏实多了。她起身做饭,盼着赵冬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