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么?”
元恪悲声笑道,“罢了……逆臣,予朕留遗诏。嗯,这次是真的,莫要再拿你那有如狗爬一般的字来丢人现眼……徐謇,扶朕起来……”
游肇、刘芳、崔光迅速起身,搬来几案、纸墨、笔砚,置于皇帝面前。
“好……”
李承志咬着牙接过了崔光递来的毛笔。元嘉喝了一声拜,殿中虎奔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了下去。
“朕之后事,一切从简:寝冢、便殿、祠庙等,尽而简之。上陵(出丧)、祭天、告庙等礼也莫要繁复。更无需停灵、招魂,皆依《礼》而置,七日而殡(下葬)。
另,讣告天下之时,严禁各地王、公、诸候、都督、刺史等赴京奔丧,各官吏率民望丧即可……
朕宾天之际,即是太子承绪(即位)之时。需当即改元、定号,其余首尾,可依旧例为定准,也可由皇后与诸卿商议……”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已是泪流满面。皇帝闪现着泪花,目光扫过每一位大臣,最后定格在了高英脸上。
“太子年幼,承绪后尚不能亲政,故需皇后与诸卿辅之。朕宾天后,即尊皇后为皇太后,于殿中居摄,临朝称制。待新皇立冠后,再予还政……”
皇后已然泣不成声,呼了一声“陛下”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先帝在时,便常称‘非任城无了识变化之体、任城便是朕之子房’,朕深以为然。而自朕承宝以来,将军文德内昭,武功外畅,奋扬大略,将荡江吴,实为朕之肱股……故尔,朕欲尊将军为顾命(辅臣)之首……”
虽然因孝文帝秘诏之故,终极元恪一朝,元澄屡有起复。但因其性情忠厚,能文允武,堪称贤良之臣无出其右,故而元恪对其是又爱又忌。
而元澄素无野心,且能洁身自好,声名极佳。就是皇帝真到了九死一生,大厦将倾之时,第一个也想到的是他。
所以元澄为顾命之首,谁都不觉得意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已至此时,心中的积怨、愤慨皆一扫而空。元澄流着泪,重重的一头磕在了地上:“臣……遵旨!”
“任城之下,元嘉为次、元英再次之,元怿、高肇、游肇、刘芳、崔光再再次之……顾命皆加侍中,余职仍循旧例……”
众臣齐齐的往下一拜,悲呼道:“臣等遵命!”
“元嘉仍领太尉,总掌天下兵权。
元英任领军将军(禁卫统领),元晖领羽林助之。
元澄领卫尉,元渊领右卫将军,再传诏平州刺史元匡即刻入京,领左卫将军之职,三人协领两府与中军。
另,即日虎卫自成一军,由元怿兼领。高肇仍兼七兵,独领新军,掌征蜀事宜……”
众臣高呼遵旨,但心思各异,且五味陈杂。
便是死,元恪都没忘了身为帝王的本能:平衡。
不但将卫府三分,还将羽林军也从卫府独立了出来,不再如于忠任卫尉卿之时全由一人总领。
除此外,虎卫也自兵部独立,由此时已成了新皇叔父、实为生父的元怿独掌。
这是尽可能的摊薄了兵权,且让数人相互制约……
嗯,虎贲呢?
元渊已升任右卫将军,不可能还兼虎贲中郎将,皇帝怎就没提继任者是谁?
有人猜到了一些,也有人在想,陛下莫非是忘了?
正自猜疑,又听皇帝轻声唤道:“李承志!”
“臣……臣在!”
李承志应了一声,声音像是用钢锉在刷铁锯一样,又沙又哑。
再一细看,五官已然扭曲的变了型,早已不复俊美,反而异常狰狞。
“你这是有多不甘呐?”
皇帝悠悠叹着气,看了看李承志的脸,又望了望他手下的圣旨。
这已经是李承志因愤恨而用力过猛、污了绢帛而重新写过的第三张了。
而自握起笔管的那一刻起,李承志的手里就像握着一把刀。
笔笔都如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且凌而利,就如一排排的长枪、利箭直指向天,杀气逼人。
都说字如其人,字如其性,可见李承志此时心情之激荡、愤慨?
有多不甘?
皇帝的一句话,仿佛丢入了汽油捅的火星子,烧的李承志心炽如焚。
元恪……要死了?
以往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李承志总会先想到时间太紧,不够用。也无比期望元恪能多活几年,好让自己多一些时间发育、壮大。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才发现,竟是如此的难以接受?
皇帝要死了,而且整整提前了五年,这意味着什么?
历史变了……
而且是彻底的变了!
元怿的儿子不再是皇帝……
胡充华不再是临朝摄政的太后……
于忠、元继、候刚不再是铲除权臣高肇的从龙之臣,元乂、刘腾也不再是形如太上皇、权倾天下的奸佞……
一切都变了!
他不知道,会不会再有六镇之乱、再有河阴之变、再有魏分东西,更不知道,会不会有千军万马避白袍……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猝然惊觉:自己压在箱底用予保命,及当做安身之法宝的先知之能,已然空无一用……
以后又该如何往下走?
李承志狠狠的一咬舌尖,一股殷红的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你要死了……你竟然要死了?”
看到他悲不自胜,吞声忍泪的模样,又回忆起李承志数次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救护他的场景。以及以往的点点滴滴,似一缕暖风拂过皇帝的心头,突的生出一股热流。
这满殿文武,怕是就只有眼见这一个,是真正因朕这个皇帝将死,而悲痛欲绝,凄入肝脾……
鼻子有些发酸,刚刚干了些眼眶再次湿润,元恪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身负百矢、断枪穿腹时你未落泪,毒入膏肓、九死一生之时你未落泪,刀斧加颈、生死攸关之时你未落泪,此时却如小女儿一般?”
元恪忍着眼泪:“莫要忧伤了……记不记得遇刺那日,朕答应过的,要赐你公爵?”
“你都要死了……就是赐我个亲王又有何用?”
李承志竟敢与陛下这般应对?
元英还朝不久,不知底理,刚要怒斥,却被左右的元嘉和元澄给瞪了回去。
不称陛下,直呼为“你”算什么?
李承志在皇帝当面、众臣面前,给陛下当爷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若说以前,嫉妒李承志独得圣宠、抱怨皇帝宠信幸佞之人大有人在。但至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个中缘由。
生死间有大恐怖。扪心自问,谁敢如李承志一般,三番两次的为皇帝挡刀?
就是这分忠勇,就无人能及得上。所以李承志以五品之职猝然封公,却无一人觉得有何不妥。
“亲王?那是朕答应到了九泉之下再封予你的,在阳间做不得数。况且你无半丝扩土开疆之功,莫说亲王,便是郡王也差之远矣……不过以你救驾之功,平叛之绩,封公自是无虞……嗯,朕再赐你侍中!”
皇帝指了指圣旨,“留之于诏:封李承志为安定郡公,加侍中,领中领军、迁虎贲中郎将……”
众臣恍然大悟,又觉得理所当然:怪不得皇帝独独漏了虎贲,原来在这里等着?
反应快些,思维敏捷些的却禁不住的心里一跳。
郡公只是爵,在元魏而言,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至多也就是多拿一分禄米,多一份尊荣。
虎贲虽是精锐,但就只一万兵,拜予屡次舍命救驾的李承志,也并未是显得如何突兀。
但这中领军却极有讲究。
若不常设,就是临时之职,只授予轮值掌负宫禁的大将。若常设,则是领军将军之佐贰,协助领军负责宫禁。而如左、右卫将军、武卫将军等轮值宫禁之时,都要受其辖制。
偏偏新任领军将军的元英已病入膏肓,天不假年?
等于皇帝不但已钦定李承志为元英之继任,更是将保护新帝、太后的重任托付给了李承志。
一干老臣看着李承志,仿佛看到了元恪登基之初的于烈(于忠之父)……
已然过了许久,李承志却迟迟不下笔。
正当众臣万分不解之时,李承志突的扔下笔,嘶声道:“不需予臣封公,更不需予臣赐官。臣肯请陛下恩准,允臣外放……偏将也罢、郡贰也罢、便是封一县官,臣也甘之如饴……”
“为何?”
“臣……不要做京官了,臣想还乡!”
一群大臣的眼珠差点掉地上。
莫非中毒太深,李承志脑子已经被毒坏掉了?
哪有放着郡公不授,三品将军不做,跑回边地任偏将、县官的?
其余不论,只看看八位顾命,除近来闲庶于府的元澄、与刚入京不久的元英,剩余六位个个都与李承志交情匪浅。
他这个领军将军已是板上钉钉……
“荒唐!”
元嘉直起腰,厉声斥道:“军国大计,岂能由尔想任就任,想辞就辞?再敢胡言疯语,老夫打折你的腿……”
皇帝微微摇头,又轻声笑道:“你这逆臣向来忤逆,便是临死都不想让朕舒心?莫要自暴自弃了。若真挂念予朕,就振作起来,帮朕看护好太后、新皇,予朕守好这大好江山……留诏吧!”
李承志心中阵阵悲凉:自己立志要做反臣,临了临了,却被皇帝托予重望?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重新握起了笔管,感觉重的像一座山。使出了十二分的定力,才将笔落了下去。
“高祖遗诏:后宫诸嫔,不令从死(不再殉葬)、自三夫人以下非有子女者,皆遣还家。朕宾天后,便依此诏……皇后,将诸嫔也召来吧,朕予尔等也说说话……诸卿先退下吧……”
“是!”
皇后抹了一把泪,翻身站起。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殿。
一众大臣泪流满面的行着叩拜大礼,已有人压不住,发出呜呜咽咽的低泣声。
此为永别,再见已是皇帝殡丧之时……
磕完了头,众臣默默起身,自最后的元英起,低头拱手依次后退。生怕惊了皇帝,个个都掂着脚尖,避免发出声响。
但刚往后退了两步,元英都还未退完最后一级殿阶,突听殿外一声急呼。
皇后?
众臣大惊。
尖叫声方落,殿外又是一阵急奔,两个宫娥扶着脸色惨白的高英。身后跟着元晖,满脸都是惊惶之色。元晖手中还提着一个妇人,好似已然站不住,浑身都在发抖。
看到皇帝,高英突的回过了神,急声叫道:“不要……忌言啊……”
元恪抬眼一瞅,依稀认出那妇人似是胡充华身边的侍选。心里一凉,厉声道:“讲……”
那女人就如泥一般瘫成了一堆,哪还能讲出话来。元晖“噗通”一声,重重的一头磕在了血浆之中。嗓子里仿佛装了两根琴弦,颤的嗡嗡有声:
“陛……陛下,乱起之时,有叛军误入偏殿,惊了贵人……贵人惊恐万状,不慎……不慎小产……”
仿佛按下了暂停键,时间都停了下来。
众人惊恐的看着皇帝,皇帝却如冻住了一样,抬着上身,侧卧于榻前,定定的盯着元晖。
“天要绝我?朕……朕好不甘……”
元恪紧紧的咬着牙,声寒刺骨,冷冽如刀,“刘腾、元怀、于……”
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忠”字怎么都吐不出来。元恪使劲的睁着眼睛,“筱”的一声,突然吸了一口气,而后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抽走了一样,颓然往下一倒。
“陛……陛下?”
看着那两只几欲突出眼眶的眼珠,徐謇忍着惊惧,低声唤着。又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搭在了皇帝的脉关,胡子猛的一抖。
元晖急声哭喊道:“李侍郎,施针啊……你有回天之术,能救醒元怀,也定能救醒陛下……施针啊……”
李承志有如丢了魂,木然起身,将手放在皇帝的颈间。
死了?
你竟然真的死了?
变了……什么都变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就如支撑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突然就失去了奋斗、乃至生存的方向。
无限的迷茫像潮水一样袭来,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思绪乱的绕成了一团网,越网越紧,紧的心里隐隐做痛。
脑子里犹如一面铜锣在不停的震响,耳中轰鸣如雷,眼前乱冒金星。
喉咙上下一滚,双腮一鼓。“噗”的一声,一股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就如一座山,李承志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徐謇一声悲呼:“陛下……宾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