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山谷寂静, 竹林寂静,屋里的人也很静。
三名女修并排坐在榻上,齐抬头, 去看窗外的月亮。那月色极静,水似地淌下, 溅起片雾似的光晕。
“白的事……”
半晌, 陆莹开口。她有移开目光,只问:“云乘月, 你怎么想?”
她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云乘月也有看她, 只说:“有什么想法。”
陆莹说:“但那是你亲娘。”
云乘月说:“那也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有自己的。”
陆莹登时竖起眉毛:“你能不能不总是做这么副清高脱俗的样子?让人很想把你从云端拽下来打顿, 知不知道?”
云乘月当即冷笑:“来啊,看谁打谁, 说得跟你打得过样。”
“你……”
旁,季双锦轻轻叹了口气。她端起两个粗瓷杯, 里头清水晃荡,荡点月色, 被分别递到另两人手边。
“喝水, 不气, 不气啊。”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另两人异口同声:“生气, 是她在生气。”
她们对视眼,各自撇开了头。
季双锦放下水杯,晃了晃脑袋, 变得更无奈:“不如们说说, 接下来到底怎么办?究竟是留下来,还是不留?如不留,们不若日早就走, 免得横生波澜。”
云乘月吭声。她眉毛直拧着,显得心事重重,半点笑意也无。这副神态在她脸上并不多见。
陆莹忍了儿,究竟是忍住,扭头瞪着她,重重对季双锦叹了口气。
“你她嘴硬!”她讥讽道,“她亲娘当年作为庄家千金养大,结突然被剥夺了份、剥夺了婚约,连师徒的名分都被拿走,落得个修为大跌、凄惨流浪的处境,哪个当儿女的了不心疼?”
“哼,是知道,亲娘原来不是不管,而是被人害了所以才命不长久……定是报仇的!哪还能让仇人的女儿当面得意,那个庄清曦,看着讨厌死了!”
云乘月还是不吭声。
季双锦向来脾气温软,就连连“哎”着,去应和她。末了,她叹了口气,才软软地、弱弱地提了个不同意见:“可是,论说来,庄清曦的母亲,确实才是真正的庄氏血脉啊……是世家千金,在外漂泊、吃了很多苦头,也很可怜的……”
陆莹噎,怒而拍床,拍“咚”声响:“季双锦你究竟是哪头的?!”
“……们头的头的头的。”季双锦大气不敢,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陆莹拍床:“那你同情敌人干什么!”
季双锦弱弱道:“只是想讲点道……”
陆莹继续怒:“什么道,们就是道!”
季双锦蔫巴巴:“哦……”
这时,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们别吵了。好,承认,的确有些在意庄家的事。”
“诸葛聪只说了个大概情形,可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宋……为什么母亲修为大损,直流落到浣花城,而且生不肯与卢爷爷他们往来,这些连他也不知情。”
云乘月望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想起浣花城中过的只言片语,想起星祠中茫然的女修魂魄,想起卢桁的三悔恨……
她不禁怔怔神。
真奇怪。
当初在浣花城中,随便了多少当年旧闻,也随便云家怎么折腾,她都有太过生气,也不曾多么在意,更是从来有探父母恩怨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占了个份,就有义务、有责任去好好活着。但很多时候,个人说自己“有责任如何如何”,另重含义就是她心里有这样的冲动,不是真心渴望去做。
但在……
就像她面对诸葛聪时突然生气,在她突然也感到了种不甘心: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无论谁更有道,无论谁更可怜,无论谁更正确……
忽然之间,她都很想知道真相。
“……想搞清楚过去的事。”
不留神,她就将这句话说了口。既然说来了,她怔了怔,也就继续说:“想,还是参加的考核,看看庄家人到底干嘛,还有,等卢爷爷回来,想问问当年母亲的事。”
“的剑,还有的生机书文……啊,这事都告诉过你们。”她恍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识海,喃喃道,“这两样宝物,其实都算是母亲的遗泽。”
直陪伴她的玉清剑,是宋幼薇放在星祠的碑文中的。
“生”字书文虽然另有来源,但摹《云舟帖》也提供了缕重生机,而这也是宋幼薇的遗物。
如加上和云家的恩怨,还有卢桁的情谊……
那么,其实从穿越之初开始,她就直享受着宋幼薇的恩惠。
为什么……之前完全不感兴趣呢?
云乘月忍不住劲拍了下额头。她突然白,为什么虞寄风评价她,说她太有人情味、道心有缺陷……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
正常人早就该好奇了。
“……乘月?”
“云乘月你在想些什么,吭个声?”
陆莹盯了她儿,突然有点不耐烦地开口:“行了行了,知道你家丰厚、来历不凡,可以了吧?考就考。试炼之地都过去了,还怕个考试?”
季双锦跟着点头,很是真挚地说:“是啊乘月,不管能不能通过,和陆莹都愿意留下来,陪你起考试的。”
陆莹先点了个头,而后察觉不对,重竖起眉毛,不快道:“还说留!”
季双锦立即应下,严肃道:“哦,陆莹还说留,不过她快说了,你放心。”
陆莹:……
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以及“竟无法反驳”。
云乘月愣了下,噗嗤笑了。
她感到另两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脸上,而且比冰冷的月光烫点——因为是属人类的温度。是属朋友的温度。
她想起了穿越之初的那个愿望:当只乌龟。住在水域里,与世无争,偶尔去见见朋友、看看世界繁华,这样就可以。
但也许,说不定……乌龟其实是种群居生物呢?比如三只住起的那种。哦,加个爱生气的黑兔子。
说到兔子,薛无晦答应给她做的布偶兔子还做呢。
云乘月笑起来。
“好啊。”她真诚地说,“那谢谢你们。”
虽然具体的表不同,但很显,另两人的表情都变得轻松起来。季双锦是笑,陆莹是故意脸嫌弃。
“乘月,你太客气了。”
“假惺惺个鬼。”
“睡吧。”
云乘月站起,打算离开。这里是季双锦的房间,她和陆莹自己都有房间。
季双锦有点惊讶:“不起睡么?”
云乘月迟疑下,摇摇头:“们先各自养精蓄锐……好吧,对不起,其实是想个人静静。”
陆莹从她边走过,回头,只给了个鄙视的斜眼。
“直接说实话不就好了嘛。”她咕哝说,伸手拉开门。
——砰。
“……假惺惺的世家大小姐。”
这句话幽幽飘散。
云乘月望了儿门口的方向,才自言自语:“不对,是二小姐。”
虽然并不喜欢,但这终究是宋幼薇留下的份——云二小姐。
……
回到房间后,云乘月抬手就去触碰翡翠吊坠,打算进入帝陵,同薛无晦好好说说白发生的事。
结她还发力,眼前就飘来片黑云——
是死灵幻化的漆黑大袖,遮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
薛无晦的声音清淡悠远,从“黑云”外传来。
“那些琐事,有空说也不迟。既然下了决心,今夜就好好休养。”
“还好,不是很累。”她摇头,有些歉然,“抱歉,小薛,和你的事情比起来,在在意的事可能太微小了。不过,实在有点放不下……”
“睡觉。”
他的衣袖还是挡在她眼前,回答的也就是这么两个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云乘月只能试图去抓他的衣袖。但那片黑暗起起伏伏如暗色潮水,分真实,抓不住、摸不着,就那么幽幽地遮蔽她的视线。
种冰凉的风在她周席卷,托起她,让她双脚离地、朝前方飘去。云乘月记得那是床榻所在的方位。
她无奈了:“喂,小薛……”
“睡觉。”
薛无晦坚定至极,似极轻地叹了声,音色略柔和下来:“若你真留下来,改日……带你夜游书院,在月下好好说话。”
夜游……?
月下……?
她有提到这些求吗?
云乘月缓慢地眨了下眼。
她张口想问,话到嘴边改了主意。是,她闭上眼。
“好吧,那就说定了。”她微笑起来,觉得心情次好了很多,“如到时候你能把做好的兔子给,那就更完美了。”
薛无晦的声音带上了点诧异:“兔子?什么兔子?”
云乘月唇边的微笑立即停滞。
顿了顿,她才缓缓道:“就是那个被你在清泉山顶打得稀烂的兔子……买不到了。你答应过,给做个模样的。”
“你——”
云乘月的声音变得极为柔和,说话字顿:“忘记了么?”
薛无晦:……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自然有。朕知道了。好了,睡吧。”
薛无晦镇定地说。
云乘月闭上眼,哼了声。紧接着,她自己笑来。
“好吧。”她说,“那就勉强相信了。”
好半,她眼前的黑云才散去。
散发的帝王走到窗边。亡灵的躯体不能遮蔽月光,是月色与他同在,竹影也与他同在。
他站在这片夜景里,背对那个人,板着脸——反正她也看不见。
直到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他才很轻地、有点不高兴地回了句。
“……何谓‘勉强’。”
……
同样的竹屋,同样的月色。
也有同样的安静。
但在这里,安静并不祥和。灯光摇曳、人影晃动,酝酿为无声的焦躁。
“……就是讨厌她!”
晃动的人影倏然停下,并且拳击打在掌心,拍个乍然的脆响。
庄清曦立在屋内,拧眉怒道。
她眉眼乌黑、唇色丰润,笑时灿烂俏丽,怒时带几分阴沉。
少女下定决心,叉腰说道:“日考核,必定比她更强!”
“……这不是们能决定的。小曦,小叔叔劝你句,还是看开点儿的好。”
旁桌边,绯衣青年斜斜靠着,手里还拿着那枝艳色桃花,时不时轻嗅几下。他说得漫不经心,不是因为自信,而是透着股精打采。
丫鬟、小厮随侍旁,安静守候,并不声打扰。
庄清曦扁嘴,沮丧生气,还带点撒娇:“小叔叔——你不这么让人丧气啊!你不也是来参加考核的么,们叔侄同心,起给那个冒牌货的女儿点好看,叫她知道假的永远真不了,好不好?”
庄不度有点头疼。
他换了个姿势把玩桃花,摇头说:“开什么玩笑……你小叔叔是什么人?白玉京中了名的纨绔子弟、不肖子孙、扶不起的阿斗,三修炼三打鱼,你还让去教训别人?”
“那云乘月是什么人?修行不久就眼观想书文,直接被荧惑星官点中,有卢桁看重,在看起来还被杨嘉和老院长青眼相看。”
“小叔叔什么见识,生以来还见过这么厉害的人。”
庄不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苦了张艳丽的脸:“侄女,你行行好,让小叔叔划划水、摸摸鱼,开开心心在最后的考核中落败,好回去给大哥有个交,今后继续吃喝玩乐、游手好闲,行不行?”
庄清曦震惊地看着他,简直被气个倒仰。
她过去只知道小叔叔不成器,想到居然这么不成器?
怎么说……,庄家上下都知道,小叔叔根是不世的修道才!连她的大伯、庄家家主都亲口说过,如不是小叔叔太志气,必定是最好的家主人选。
就算不当家主,也该潜心修炼,成为家族最大的靠山……
可实际上,这位小叔叔在京中成招猫逗狗,玩得上蹿下跳、不亦乐乎,根有想修炼的意思。
他被大伯打几鞭子,不情不愿学两三,随随便便就能修炼到第三境……
庄清曦深吸口气,努力做楚楚可怜的模样,期待地看着庄不度。
“小叔叔……”
“别,用。”
庄不度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你这样子跟你娘学的?还差点儿意思。你娘这么求都用,换你更不行。”
庄清曦:……
她最崇拜自己的母亲,闻言更生气了。可长幼有序,她不能真的怎么样,只能自己生闷气。
庄不度才不她。他心想着敷衍考试,回家继续荒废时光。
他把玩着手里的桃花,看那粉白花瓣在暖色灯光中轻颤,颤如玉色泽。
这昏黄的场景实在迷离,而迷离总是通向回忆与梦境。他望着这灯下桃花,就和每次样,不知不觉间,便想起了灯下故人。
他还记得那年,幼薇……
庄不度倏然闭眼。
不能想。想不得。
但终究意难平,他忍不住还是吐句:“其实,那样厉害的人,很久之前还见过个。虽然说,可能只是以为她有那般厉害罢……”
生闷气的庄清曦扭过脸,好奇道:“嗯?谁?也是们庄家的亲戚么?”
庄不度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他不笑了。
“啊,”他变得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吐句,“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