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石窟看上去弯弯绕绕, 但走了步,能看出这里实只有一条主路。
他分岔要么是死路,要么通往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的黑暗。云乘月和阿苏对视一眼, 都决定暂时不去亲身尝试。
但阿苏看起来还要格外心神不宁。
她走步,突然停下来, 喃喃道:“万一小姐陷进去了呢?不行, 我还是要去看看!”
说着,她想往里冲。
云乘月赶紧拉住她:“你等等, 冷静。”
阿苏有点崩溃:“我冷静不了!”
云乘月板起脸:“算双锦真的陷进去了, 这里不止一条岔路,你知道往哪儿走?要是走错了, 谁去救你家小姐?”
阿苏明显被震住了。
女护卫握紧刀柄,英挺修长的眉毛皱起来, 薄薄的嘴唇也抿起来。她纠结了一会儿,点点头, 不怎么情愿地认可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里仿佛一地下的水族馆……水族馆应该是长这样的?云乘月脑海中飘过模糊的记忆。水流在大大小小的洞窟外流淌,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拦, 却漏下幽蓝的光芒, 也将她们的前路照得蓝莹莹的。
阿苏走在前面。她自己似乎没意识到, 但她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姿态警惕, 完全是一将云乘月护在身后的姿势。
走了一会儿,云乘月忍不住说:“你不用护着我。”
阿苏似乎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才有犹疑地点点头。饶是如此, 她的身体依旧比寻常人更紧绷,目光也时刻锐利,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豹。
之后, 两人陷入沉默。
不同于季双锦、陆莹……甚至也许换了洛小孟、乐熹在这里,云乘月和他们之都不会这么沉默。争吵或嘲讽也是声音的一种。
但阿苏……这季双锦的护卫兼好友,反而与云乘月最陌生。
云乘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之前她被乐熹推出去,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先去划船。当时,季双锦竟然一言不发,只是顾自纠结。
她犹豫了一下,问:“阿苏,你不怪双锦么?”
护卫的背影似乎顿了顿,但她没有真正停下脚步,甚至也没有回头。她只是说:“不怪。”
声音干脆利落,甚至很冷漠。
两人又走了步。
阿苏突然又头也不回地说:“云姑娘,之前在岸上的事……我多谢你为我着想的心意,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还请您不要阻拦。”
云乘月一怔:“什么?”
护卫闷闷道:“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能坚持自己先试水,大不了只有我一人落水,无非一死,可现在小姐也……都是我一时软弱。”
她的声音听上去压抑而自责。
云乘月反应过来,苦:“原来你在怪我。”
阿苏说:“不敢。”
但这冷淡沉闷的语气,分明是藏了一丝怨怪的。
——[云乘月,理这等自甘下贱之人做什么。好了,不要说了,吵得我心烦。]
薛无晦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比阿苏更冷淡。但在云乘月听来,他的声音反而显出了一种微妙的烦躁……他怎么了?以往他都不太爱说话的。
云乘月传音问了句,帝王却又陷入沉默。他待在空吊坠里,似乎在忙着处理药材,隐约像是黑乎乎的假人……?云乘月没看清,神识被他屏蔽了。
小气。
她暗中撇撇嘴,收回心神。但她没注意,她刚才还有点苦和无奈的心情,一瞬变得轻快许多。
她盯着护卫的背影,不生她的气,反而生出一点好奇。
一路上没有他障碍,只有漫长的幽寂。两人不敢太耗费灵力,赶路的速度有限,这段幽蓝色的静寂更彰显存在。
在沉默里,云乘月再次开口。
“阿苏,你全名叫什么?”云乘月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够亲密,大概还是称姓氏更好。
但护卫闷声道:“叫阿苏。”
云乘月:“嗯……?”
阿苏理解错了她的疑惑,声音里显出一丝遗憾:“我的修为不够,还不能冠上季家的姓。”
云乘月顺着问:“修为够了可以吗?”
“也不一定,还要看为季家做出的贡献。”
这问题挑起了阿苏一兴趣。她的声音略活泼起来,总算像轻的女孩了。
“云姑娘提醒得对,我不仅是修为不够,贡献也不够。实……在小姐的护卫里,我并不是最优秀的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旋即却又有高兴,“不过,是因为我修为不够,才能陪着小姐。按照明光书院的规矩,第三境以下的护卫还能说自己是外院考生,书院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修为再高要判作弊了。”
“第三境?”云乘月问,“但乐熹之前不是第三境?”
阿苏摇摇头:“乐公是乐公,与我们不同的。我只是护卫,是奴籍。”
云乘月张张口,愣了一下,才问:“奴籍……有很多限制?”
“云姑娘不知道?”阿苏也有点惊讶,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奴籍不允许报名书院内院,不允许与良籍通婚,不允许入职官府。”
她说得很理所当然,也很平静,像在阐述“今天天气不错,因为出太阳了”一样简单——不带任何情绪。正面和负面都不带。
云乘月又张张口。
“……双锦说你是她朋友。”她说,“也许她会帮你把奴籍销去,改成良籍?”
阿苏显然吓了一跳。
“云姑娘!”她紧张起来,“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怪我好,求求千万别让小姐赶我走!”
“……赶你走?”云乘月一愣,试图解释,“可如果你成为良籍,能报名书院了吧?以你的修为、见识,要独立生活也不难,还能和双锦平等交往……”
“云姑娘!!!”
阿苏是真急了。
她猛一转过身,“噗通”朝云乘月跪下了。
“……你起来!”
云乘月吓了一跳,伸手去拉她,但阿苏铁了心要跪,还咬着牙仰头看她,恳求道:“云姑娘,我是季家的家生,小时候身体瘦弱,差点要做苦力累死,是当时的小姐救了我。时候小姐自己都过得很苦,还要分她自己的东西给我……时候我下定决心,这辈都要陪着小姐,无小姐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全力为她实现。”
“可是……”
“我知道您在为我不平,可真的不需要。”阿苏神色诚恳,“只要能一直待在小姐身边,保护她,看她高兴……我很高兴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护卫的眼神柔软不少,一时显得清澈干净,宛如孩童憧憬的目光。
云乘月叹了口气,点点头。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她又摇摇头,“……你们开心好。”
这世界上的观点有很多,幸福的方法也各不相同。虽然她完全不能赞同……但也许对阿苏来说,这是最好的人生。
——[被世家驯化了的愚人。]
薛无晦比她刻薄多了。
——[何须介怀?这世从来只有强者的一席之地。将人生寄托于他人身上,只是另一种软弱罢了。]
云乘月不禁传音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事实而已。]
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微妙地有不高兴:[你喜欢这样的软弱之人?]
云乘月心想,这简直像小孩争风吃醋,但薛无晦怎么可能做这样幼稚的事?她一定觉错了。她敷衍地传音说:[不不不,我不喜欢阿苏,我喜欢你这样强大的。]
——[……]
虽然没说话……
但莫名觉他高兴一了。这应该也是错觉。
大概她溺水的后遗症没过,容易想得多而且想得奇奇怪怪。
——哗啦。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水流拍打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同时戒备起来。
此处虽然是水底,但外面的水流安静无声地经过,没有任何声音。洞窟里也只偶有滴水声。太过寂静,现在猛一下响起的水声,格外捏住人的心神。
半晌,仍然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湖水拍打河岸。
两人对视一眼。
云乘月说:“去看看。”
阿苏显然更习惯听从命令,点点头,利落地照着做。
两人循着水声往前走。
不知道踩过了哪一点,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还是光线幽蓝的水下石窟,但忽然,景象开阔起来。大片的水面反着光……不,这根本是一湖。湖里载满了荷叶、荷花,正在不知何处来的风里微微摇晃。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荷花、荷叶上还各自承托着一文字!
两人又齐齐一怔。
“是……”
“灵文?”
阿苏回过头:“云姑娘,你说是灵文?不是普通的文字?”
普通的文字谁都能写,而只有运用灵力书写出、别有意蕴、可以观想出书文的文字,才能叫灵文。一般的修士只能临摹大家的灵文字帖,很难自己独立写出合格的灵文。
云乘月虽然修炼时日不长,但她在帝陵中看了无数灵文字帖,翻来覆去地临写,对灵文熟悉得不能再熟。
“是灵文。这文字的笔画都灵光内蕴,且笔势互相勾连,不过……”
她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默认着湖面上的文字。
“明、成、许、农、湖、大……”
“不过,怪了。”她若有所思,“虽然这字的笔势连贯而统一,根本是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字帖,但无怎么读,它们都读不通啊。”
“读不通?”
阿苏尝试着辨认,皱起眉毛认了半天,才苦恼地点点头:“云姑娘说得对,的确读不通。不过……我不擅长辨认文章含,我的意见也不能作数。”
云乘月了一下:“和你擅不擅长没关系,是读不通。是乐熹在这儿,他也读不通。”
薛无晦收藏了无数精华字帖,任何一本拿出去都是能让人瞠目结舌的瑰宝。么满满当当一陵寝的珍藏,让哪世家大族看了都得眼红。云乘月甚至调侃过,说是不是都因为他跟松鼠一样,把好字帖都囤积完了,才害得现在的灵文字帖如此稀少。
自然,薛无晦对这说法相当不屑,并在当天默默给她作业量翻倍,作为报复。啧,小肚鸡肠,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
云乘月话说得轻松又有底气,没注意到阿苏微微一怔。女护卫悄悄看她一眼,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
“我还以为云姑娘会责备我……”
“嗯?”
她声音小又说得含糊,云乘月没听清,下意识看过去。
护卫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们现在怎么办?这片湖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在野外见过。”
阿苏现在有点怯怯、又有点高兴的情态,莫名像季双锦……这念头闪过,消失不见。
云乘月看向大湖,又回头看看来路。不出所料,来路成了一片石壁,没有缝隙,根本无法回头。
“只能是试炼了。”云乘月说,“说不定这是通往《天下经略》的迷宫机关之一。”
她想起薛无晦讲过的事,心思凝重了,但没让阿苏看出来。这事情她没办法解释来,说出来平白惹人怀疑。
“试炼……”
——噗通!
一道黑乎乎的影被扔过了湖,重重砸到对岸!
云乘月倏然警惕,要往后退去;阿苏反而迎击上去,手中长刀已经出鞘!
然而……
“咦,你们也在?”
离湖岸最近的一片荷叶上,一突然出现的人影轻飘飘地立着。她还保持着刚才扔出重的姿态,回首时微微着,一眼神让人觉出潇洒之意。
居然是乐陶。
云乘月生生止住后退的劲头,反过来往上冲。她伸出手,想抓住乐陶。
“师!我们有话想问……”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还有事。”
乐陶却打断她,脸上仍带着。她指了指湖对岸,说:“刚刚我找到了你们另一战友,顺手把他送过去了,谁知道你们还在这儿。”
“我现在要去找另外的人,你们自己努努力,去湖对面找到他。”
“哦……对了,记得快一点。这湖的水位会上涨,太慢的话,你们战友可能淹死了。”
乐陶语速快如散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而更快的是她的身形。
最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她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半空,只有余音袅袅。
云乘月没能抓住她,有点不甘心地收回手。乐陶现在的状况明显不对……是因为申屠侑,还是因为真正的魂魄?如果是后者,她想做什么?
难道是……
她的目光看向湖对岸。刚刚被扔过去的是谁?
阿苏已经急起来:“是不是小姐?云姑娘,刚才是乐将军?怎么觉不一样……不管了,我们快去救小姐!”
她急急冲向湖面,要凫水而过。
但阿苏的脚尖刚刚踢上水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弹出来。
“唔……!”
她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所幸没受伤。
只见湖面上,文字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汇聚为一句话。
——“请按照合理的诗句顺序,通过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