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居民们基本没见过黑色人种,曾家的人面面相觑,而那个黑人却跌跌撞撞向人群走来。
“黑番鬼啊!”有人尖叫,有人去拿家伙。曾岳挥挥手:“他似乎没有恶意。大家莫要动,这个黑番鬼在船上时给我递饭递水,也算与我有恩。莫要伤害他……”话音未落,却见黑人看见了他们,忽然兴奋起来,飞速地奔了过来。
他径直跑到尹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几里哇啦一通说,语速奇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鸦雀无声看着尹峰和这个黑人。眼见尹峰面色沉重,说了几句番话后,从怀中掏出了那把转轮发火枪,递给了黑人看。
知道这枪厉害的曾景山“啊”地喊出声,然后捂住自己嘴,看着那黑人捧着枪嚎啕大哭起来,惊讶得无以复加。
尹峰扶起黑人,收回枪,走到曾岳面前说:“我得带着个黑人走。”
曾岳翻翻白眼,叹息一声:“尹兄,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戏?”
这黑人叫马加罗,原是葡萄牙人在东非抓到的班图族黑人,几经转卖,和葡萄牙人学会了语言,受洗信了基督,跟随几任主人来往东非和东南亚一带。半年前,也就是尹峰穿越的那一天,他跟随主人—葡萄牙军队上尉弗朗西斯科. 巴拉达斯前往澳门,突遇暴风骤雨,船翻人亡。他凭借良好的水性浮在破木板上,在海上漂了5天后被曾二蛟的海盗船所救。
昨天晚间,他认出了尹峰的转轮发火枪:这是他主人弗朗西斯科.巴拉达斯的遗物。所以,忠心耿耿的马加罗偷偷下了海,等海盗船一走就上岸来找尹峰了。他的葡萄牙语很标准,但语速很快,使尹峰费了不少劲才听懂。他告诉马加罗,他的主人可能已经葬身大海了。
马家罗哭了一阵,说他的主人在澳门还有个兄弟,是耶稣会传教士巴拉达斯,他想去找到这个传教士。尹峰把前后缘由一说,曾岳无可奈何地说:“如此,此黑番鬼与你还是有缘的。那么你就带上他吧。可是,不能进城,否则全城百姓都会来看的。”
尹峰在回来的路上忽然想到,马加罗主人的船和商船托马尔号,可能都和自己穿越时空时掀起的大风暴有关。如此看来自己还真的是搅乱时空的蝴蝶了,只是不知道能改变到什么程度。仅就现在来看,商船遇风损坏什么的相对历史长河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改变。
万历28年的一月初七,辛亥;公元1600年2月20日,托马尔号商船以及另一艘小一号的商船果阿号在晚间偷偷进入了三亚港,本地水师官兵借口风暴来袭,停止了巡逻。接下来几天,各商家忙碌不停地向海边运货。
“为什么不停大蛋港?”尹峰问船长巴雷托。
“上次我们停泊时已经发现大蛋港於塞得很严重了,所以我们改停这里。”巴雷托看着广阔的三亚港:“这里才是好港口啊!”
尹峰心里有点不舒服:这帮西方冒险家把别国的海岸线当做自己家,全然没有顾忌。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做生意。这次有两艘商船,海南全岛的适销对路货物也满足不了这两只商船的需求。因此,尹峰带上了曾家一批要在澳门出手的铁器,加上1000两银子,在完成澳门的交易后,用赚到的钱再去福建等地揽货;这样在九月份出洋季节到来前,再去澳门交易一次,将会使曾家的生意突飞猛进。
在出行前,尹峰劝说崖州闽商会馆的全体商人一起集资,然后派代表去福建浙江收货,搭乘的是佛郎机番人的船只,不会受到海盗或官府(两家有时是一回事)的骚扰,这样将彻底改变海南商人在出洋贸易方面的被动地位。他建议以股份制形式操作,到时的收益也按股份分配。这种相对当时商业界来说比较新鲜的做法,使很多人怀疑退缩了。不过由于他招来番船,这次又给诸位商家带来了几倍于往年的利润,最终,还是有5家商号出资。共筹集有3000两左右的现钱,由尹峰、曾景山带着去揽货。
尹峰这才注意到:这个时代的中国商人习惯的还是零散的家族性的投资生意,合伙做生意也仅限家族内部或非常相好的朋友。虽然有地域商帮出现,商帮内部也有互助行为,但各家商行都是独立不相统属的,并无集资联合从事一大项目的现象。而同时期,西方各国的东印度公司正在纷纷成立。
不管怎么说,这次出海贸易意味着,从万历二十八年的一月到九月,尹峰几乎都得在海上奔波,陆地上跋涉。
这一天,一直住在离城五里处河泊所的黑人马加罗也来到了海边,尹峰带着他和曾景山等几人作为货主,登上了托马尔号商船,在一月底离开了崖州,前往当时的中西贸易中心澳门。
葡萄牙船舱室一般较矮小,卫生条件在当时世界航海界出了名的差,船舱生活条件较好的是荷兰船或英国船,尹峰暂时还没机会坐。他几乎是踩着污水走进分配给自己的船舱,曾景山也捏着鼻子进来了,黑人马加罗则显得非常适应。尹峰叹了口气:自己的海商生涯,就在这臭气熏天的葡萄牙船上开始了。
看着两艘番船消失在地平线上,送行的曾棋对曾岳说:“尹峰,此子非久为人下人者啊!”
曾岳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谨慎地寻找适当的词句说:“二叔,我以为无需为此忧虑。”
曾棋看着他,曾岳继续道:“尹峰前去二蛟爷处赎人,其实并不知道我们家与二蛟的关系。他不知海盗底细,但仍然冒险前往赎人,甘为我冒生命之险,可见此人重情重义。假使他独立门户,定着不会对我曾家不利,我信他。”
曾棋点点头:“但愿如此啊。”他心里在想:有什么办法留住此人的心呢?
海风缓缓吹拂南海,托马尔号和果阿号在5天后来到了澳门外海。尹峰站在船头,眺望“蠔镜澳”的港口全貌;这天天气很好,全城最高处东望洋山顶的修道院很显目,后世的山顶东望洋炮台此时还未建造;半岛中部是连片的欧洲式建筑,新古典主义式建筑夹杂着哥特风格的教堂;这个时期,靠近内港有大片中式岭南风格民居,最好的船只停泊处就是沙梨头至娘妈阁这段海湾,被称为内港。
托马尔号和果阿号一前一后进入港口。此时港口已停泊了近百艘各国船只:有中国的商船、渔船,葡萄牙人的卡拉克型大商船,东南亚的仿中国式帆船。港口和城里到处是中国人、葡萄牙人、欧洲各地的商人冒险家,各种黑奴、东南亚各国的商人,还有大量日本人,熙熙攘攘,完全是座典型的国际化商业城市。
当时的澳门常驻人口中,除中国人近6000余外,按明朝政府统计葡萄牙男户主400人,黑人奴隶有2,400人。眼下这三、四万人口中大部分都是来此做生意讨生活、做苦力养家糊口的各国流动人口。
交易很顺利,曾家的铁锅以一锅半两银子价格全部卖出,十足赚了一倍的钱,其余货物也在贝尔纳多家族的商业关系网中顺利销出,而尹峰私人携带的小珍珠卖出了500两银子高价。
这一轮生意下来,包括小珍珠生意和曾家生意的牙拥,尹峰已经拥有1000两银子身价了。
按当时明朝政府规定,居住澳门的葡萄牙人并不可以进广州贸易,只有从印度来的葡船才可以进广州;因此,在完成交易后,贝尔纳多上了果阿号商船去广州交易,他们家族从欧洲和印度带来不少货物,包括烟草:是作为药材进口到中国的。尹峰则成为贝尔纳多家族的通事和临时代理人,一齐前往广州。
曾景山则忙着把赚到的银子运回曾家的大本营泉州府,并且加紧联系北上闽浙等地收购生丝等货物的事情。
离开澳门前,尹峰带着黑人马加罗一连走访了好几处教堂,询问传教士巴拉达斯的下落,结果很令人失望,好像无人知道。最后他们经人指点来到圣保罗学院,进入到宏伟的圣保罗大教堂内,才从几个耶稣会传教士口中打听到:传教士巴拉达斯跟随利玛窦神父,去到南京传教去了。
尹峰听到的玛提欧?利奇(利玛窦的原名)的名字后,身子一震,差点没叫出声。没想到寻找马加罗主人的兄弟,还能和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利玛窦扯上关系。不过,今年利玛窦就将北上京师了,可能不会有机会交往一下了。
尹峰离开圣保罗大教堂时,回头看着这座巴洛克风格的宏伟教堂,惋惜不已:明年,就是1601年,这宏伟的大教堂将毁于火灾,连同整个学院在内烧得精光。虽然后来重建了,但在尹峰那个时代已经无法再现当年的宏伟与辉煌了。
去广州的商业旅行十分不顺利。果阿号想去广州交易,就得在澳门向中国官方纳税,由海防同知、市舶提举及香山知县三方共同丈量船只的长宽,然后根据船只的吃水深度来计算船内载货的重量和数量,确定其应纳税银的数量。本来完全可以靠贿赂官员剩下很多税金的,但这次的抽税过程,官府做的特别认真,一丝不苟,而且收了尹峰红包后告诉他:税监李凤到广州后,把每岁征收方物及税课的数额增加到二十万两,原先仅为六万两的;因此分摊到广东市舶司得税银也增加到每年4万两了。所以,对来广州交易的番船抽税工作是不能放松的。市舶司的官员一边说一边把尹峰送上的贝尔纳多的红包收入怀中,一边指挥丈量的胥吏认真工作。
在交纳了比往年多一倍的税金和贿赂后,果阿号才得以在广州靠岸。市舶司官员明令外国人一律不许随意下船,只允许通事翻译下船交易。幸好,在多次来过广州的贝尔纳多指点下,尹峰私下给一位王姓市舶司官员塞了不少金子,于是接下来的交易还是比较顺利的,市舶司并未刁难果阿号的货物,还高价收购了一座自鸣钟,说是正好献给税监李凤。
按当时的规矩,外国船的船员是不许进入广州城的,只需在江边交易。今年这个规定执行的很严格,连通事也不许入城,使希望参观一下广州市貌的尹峰很失望。
半个月后,不许进入广州城的尹峰通过曾家的同乡商人的关系,搞到了大批的生丝。但是,数量远远不足以装满货舱。原因是去年以来矿监税使纵横岭南大地,忽然间关卡林立,客商贩运货物举步维艰,使陆路运来的生丝减少了很多;同时,广州港抽税的项目增加了很多,大小太监横行不法,使往年海运来的生丝也减少了。
农历三月份的广东沿海,已经有台风的身影了。此时风已经很大,风是吹向西北的,而此时的果阿号正艰难逆风行驶。
果阿号比托马尔号这种卡拉克型船要小很多,不过400吨级而已,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显得更加弱小。此时还未下雨,从广州聘请的向导林阿水正在船头紧张观望,同时不断下令:“好了,可以转舵向北了,侧风,走之字形。”
一边的尹峰一字一句把他的话翻译给果阿号船长罗德里格斯,同时拼命抓住船舷稳住身体。
“好了,尹先生,您可以下去了,下面一直向北,直到月港,不需要调整方向了。”
尹峰提高声音以压过风声:“船长先生,我宁愿待在甲板上!”
船长罗德里格斯哈哈大笑。
因为船小,果阿号的船舱更加低矮,只有两个统舱;船员们一个,货主乘客一个。大伙睡的都是吊床,吃的是几乎腐败的食物。因为不通风,船舱变得闷热起来,使人难以呼吸,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从来也不会干,而且缺乏水;船上的水都发出一股臭味,大家不得不拧着鼻子喝水。
据说税监李凤勾结了海盗在沿海打劫,而且也为了躲开官府可能的巡逻, 果阿号在回澳门后只停留一天,接上曾家的人后就出海向东行驶,做出回马六甲的样子。两天后远离广东海岸线了这才掉头向北,前往闽浙进行冒险航行。
船上有30名船员,还有雇主曾家和贝尔纳多家族,各有5至8名随从仆人。果阿号是另一个新基督徒家族杜阿尔特.戈麦斯.索利斯出钱建造的,因为经常受到正宗葡萄牙天主教徒歧视,因此船员除船长、大副、二副外几乎都是印度人、黑人、东南亚马来人。
随着船的晃动,曾景山呕吐不止,其他几个曾家的仆人也是如此。船舱里到处是流动的呕吐物和污水的混合体,尹峰才不愿回船舱去受罪呢。
贝尔纳多也是同样想法,能在甲板上待多久就待多久。尹峰并非头回出海,多年的外出旅行使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古典帆船上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他不愿下去闻那恶心的臭味。但是,很快风浪大雨一齐扑向了果阿号。由于是侧风而行,果阿号被迫收起一半主帆,但船还是倾斜的厉害。忽然,风向猛烈吹向偏北,果阿号几乎是滑行在水面上一样飞速向北行驶,几乎已经无法控制了。
此时天昏地暗,四面都是雨水和海浪,向导林阿水也迷失的方位。再往北就要通过台湾海峡了,尹峰心想,大声问:“林老大,这个方向可以到澎湖吗?”
“差不多吧?”林阿水没有把握的说:“以前有船也是在这里遇风,偏离航线一直到了倭国的。”
“啊!”尹峰吃了一惊。
“快下来排水,底舱进水!!”一个黑人船员从甲板下冒出头,大声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