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尹峰家宅院在大地震中也倒塌了大半,剩下的书房和后院就成了“救灾总部”。这里现在堆满了各种粮食物资,还有各种药品,来来往往的身穿黑色制服的护卫队战士络绎不绝,忙碌个不停。
后院的小屋内,气氛则是很沉闷的。此时泉州知府姜志礼,生员詹仰宪、泉州卫千户张振宗、董其役等一干人都在这里劝说尹峰撤走自己的人马。曾家大爷曾柯也在一边坐着,看着尹峰不住叹气。
泉州卫千户张振宗和董其役都参加了年初的澎湖之战,知道护卫队的厉害,他们来这里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没办法,必须来装装样子;要他们出手驱赶中华公司护卫队,打死他们也不会干的。
尹峰立在小屋中间,拱手对着坐在上首的泉州知府姜志礼说话。但是在姜志礼看来,这个家伙完全没有身为下属小官的自觉,神态中丝毫没有恭敬之意,侃侃而谈的都是指斥泉州官府的言论:“……五日之前,我的商船就运来了药品,可如今这些药品在府库之内根本找不到影子!五日之前,台湾运来的3万斤粮食如今却仅仅只有八千斤被送到了各处街坊,城里城外十几万灾民连一天一顿稀粥都喝不到。就在我进城后一天之内,我家附近就饿死了五六个街坊邻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命大于天,我以自己的家财救济百姓,请问大人学生此举有何不妥?”
尹峰是捐监监生的身份,自称学生也是没错。不过知府大人心里很是不满:哪有学生这样说话的?
但是泉州知府姜志礼有着难言之隐;那些粮食药品大多被各级官吏衙役私分,或者被富商大户卖了去囤积牟利了。官府府库已经被年初的军队作战掠取一空,泉州府只有少数官绅商贾在救济灾民,他一个知府要靠底下的地方官绅地主支持才能维持统治,这种人力不能抗的大灾他也是束手无策的。
曾柯此时只好出来打圆场,叹口气道:“峰儿,不得无礼。眼下的问题不在于你是否应该救济灾民,而是你带上岸的2000人马。”他站起身向知府大人拱手道:“如今之计,只有先运粮,我们曾家商号可以倡议泉州阖府士绅一起出人出粮,由知府大人委派华兴联号组织人手协调救灾事宜。
姜知府冷哼一声道:“那么,你们那2000人马怎么办?他们如今完全掌控了泉州府内外,各处粮仓都被他们控制,连我的衙役想取粮都不行。”他摇摇头,对尹峰说:“尹千户,我听说过你的事,急公好义、救人于水火,自然是没错的。可天朝自有法度,朝廷办事得按规矩,你这样随随便便带兵上岸,置我等朝廷命官的脸面与何地?后日,徐巡抚和御史道的大人们就会从福州赶来巡视,到时我不希望泉州街头还有那些穿黑衣的人。”
在曾柯示意下,尹峰低头拱手道:“学生一定照办!不过,……”他顿了顿说:“明天我就把人撤走,留下100人换上老百姓的服饰,分管各处救济粮分发点,还有那些临时医馆药品的分发,府台大人最好能派得力人手监管,我的人可以随时听命与您。”
泉州生员詹仰宪是急公好义的士绅,也是博学多才的学者,地震之后率先发粮救济灾民的士绅中,他是最早的一个。这时他也出来周旋:“我家的仆役伙计也可以分派出来,随知府大人使用。”
泉州知府无奈也只好答应了这种既可以救人又照顾到了朝廷官府脸面的措施。
不过,此后中华公司和尹峰的名头在闽南一带更加如日中天。
在中华公司忙于在泉州救灾的时候,新任浙江参将沈有容正在福州闽江边的天后宫拜祭天后。
他已经五十岁了,此次澎湖之战对他的刺激很大:不仅仅是因为战败,也不仅是为了总兵巡抚掩败为胜,更多的是为福建眼下的局面担忧。澎湖之战后,沈有容的浯屿水寨部下损失最大,水寨老营也被尹峰的舰队一把火烧了。停战后,总兵朱文达和巡抚徐学聚为了掩盖失败,上奏给他评功,推荐他升任浙江参将。而沈有容上奏朝廷的关于事实真相的文书,大多被徐学聚、高寀和他们在朝廷内阁的支持者压下了,根本连邸报也没上。
朱文达觉得眼不见为净,沈有容最好是离开福建,才不会给他们惹麻烦,因此才举荐他去浙江的。
对于自己的前途,沈有容多少有点心灰意冷了。他此刻身后站着的两名年轻人是郭义兄弟俩,这是沈有容离开福建前最后一次和他们俩见面了。
沈有容插上香火,没有看这两人,挥挥手示意两人跟着自己。
三人来到天后宫临江的岸边,沈有容望着帆船来往不息的闽江水面,久久地不发一言。江面上由出海口方向驶来三艘巨大的商船,上面挂着蓝底中字旗和尹字旗。沈有容指着那几艘船说话了:“郭家兄弟,你们决定去那边了吗?”
郭家兄弟两互相看了一眼,郭义说道:“大人,我们只是为了生计,实在没办法的。您这一走,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家里的亏空总得还了,还要养活家里老小十几口人……”
沈有容点点头:“是啊,这几年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冒了生命危险,我能给你们的报酬太少了!郭义,你要是少去赌博,这几年也是能赚下点钱的吧?我要管着几千弟兄的吃喝,手头也很紧,实在是亏待了你们兄弟俩啊!”
郭义忙说道:“别这么说,沈大人,我们都知道你自己这份饷银大多周济了属下兄弟,官府的饷银也就这么一点,我们知足了。我们不为您的钱给您干活,就为您在风浪中救过我们,看得起我等小民,把我们当人看……”
沈有容用忧虑的眼光看看两人,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们去吧。到了台湾要和陈东先生联系上,要他不要暴露了行迹。你们两人也要当心,你们知道的,尹峰手下的那个林晓办事心狠手辣。”
他转头看着江面:“我还是会回福建来的。福建一旦有事,全省无可战之兵,无能战之将,到时那些封疆大吏还是会想到我的!呵呵……”沈有容回过头眼神冷厉地看着郭家兄弟:“你们二位注意台湾的一切事物,随时等待我的消息。我一定会回来的!”
……
几乎同一时间,在福州城南的一处小酒店内,袁进、李忠两人正在和一名来自南洋的华侨商人一齐喝酒。
“李二哥真的成了马六甲的甲毕丹了?”袁进低头喝着酒,冷冷地问道。
“李华宇先生确实是上一任的甲毕丹,现在的马六甲唐人首领是中华公司商馆的掌柜担任了。”姓罗的南洋华人富商笑着说:“二位军爷,这是李华宇先生给你们的信,他说要是你们二位愿意离开福州,我的船可以带你们去马六甲。他已经预先替你们二位支付了搭船的费用。”
李忠兴奋地推推袁进:“八哥,我们去吧!福建沿海全是尹峰的天下,我们待在这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走吧,当这个每个月才几两银子的空头小军官,人都要烂在这里了!”
袁进冷冷地说:“那边也有尹峰的人,没听说吗?现在的甲毕丹是中华公司的人!”
李忠摇摇头:“不管怎么样,李华宇在那边已经出人头地,我们去那边天高皇帝远,又是佛郎机人的地盘,尹峰也奈何不了我们的!走吧,八哥!你难道甘愿永远给总兵大人做奴才吗?”
袁进想了想,忽地猛喝一口酒,冷冷地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走!在这里迟早会被尹峰害死!我们去南洋!去马六甲!去,今晚把我们的人全找来!”
小酒店外的一街之隔,一名鱼贩子挑着背篓慢慢走在巷子里,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自己,抬脚进了左手一处小院子,随手关上了门。
门内的狭小过道上,站着中华联合公司——华兴联号的福州商馆掌柜修承浩,他是韩平家的远亲。鱼贩子见到他首先拱手施礼,擦了一把汗。修承浩忙问道:“怎么样,查到了什么?”
“请袁进、李忠喝酒的是一名马六甲来得南洋商人,姓罗。根据酒店伙计偷听到的,好像是李华宇给他俩带了信,请他俩去南洋帮忙做事。”
修承浩“哦!”了一声,点头道:“好的,尽快回去,看住袁进、李忠的一举一动。我这里另外派人去查那个南洋富商。最近去南洋的商人很多,难道南洋那边会出事吗?”
罗姓商人和袁进、李忠约好了上船日期后,离开了酒店,开始在福州城来来回回的逛。他并未察觉到身后总是有鱼贩、小贩、叫花子等各式人等出现,那些跟踪者如影随行,直到发现罗姓富商来到府院街的后巷,敲开了税使太监高寀豪华大宅的后门,而且居然被放了进去。似乎,看门的卫士是认得这罗姓富商的。
一直在跟踪的中华公司商情部特务们吓了一跳,赶紧留下一人盯梢,另一人去向福州中华商馆掌柜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