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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开起来以后,母女俩的生活方式就发生了些改变。每天早晨两个人一起起床,吃早饭,然后清可忆去上学,清枚去早市买回一天的菜,回来做好中午饭,装在保温筒里,带到店里中午跟女儿一起吃,晚上店也一直开到学校放学,母女俩再一起回家,做晚饭来吃,相依为命的味道更强了些。店里招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帮忙,可忆叫她倩姐,每天八点半上班,六点下班,每月拿六百块钱,是有点沉默但很勤快的女孩子。
晚上回到家,吃过饭后,清可忆决定再学一会儿,就掏出书来摆在桌子上。清枚过来看她,却一眼看到桌子上她自己留的那本样书。
“哎!你这本书哪来的?”
“哦,”她有点紧张,“那个,草草借给我的,她说这书挺好。”
“我在书市也看到这书的大海报,宣传声势挺大,都说不错,我拿去看看,要是好就进。”她完全没有发觉清可忆的不对。
“这样,我还没看呢,你拿去吧。”可忆匆匆坐下翻书,心里掂量着妈妈的话,宣传声势,不错,要是妈妈看了也说好,那是不是就可以告诉妈妈呢?没有人可以说海鸥——或说清可忆是个没头脑的人,但大家都必须承认她实在是没有商业头脑,她永远不会想到以她一个毫无名气的小人物,凭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宣传声势。
没有了文草草每天叽叽喳喳,日子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虽然不烦了,却又觉得有些寡淡。幸好还有宁蓝和穆雨,宁蓝情绪一直不稳定,只能一直学习麻痹自己,倒是穆雨,跟清可忆越来越投缘,还率先叫她“清清”。两个女孩都是不爱说话但在特定场合又有极强倾诉欲的女孩子,可忆对她说起苏桐海、沙城,也说她和石剑的事,说师父和师姐,甚至说海云升,比和宁蓝说的还要多。而穆雨经常会讲起她哥哥穆云,讲她你爸爸重男轻女如何不喜欢她,讲她妈妈对她的希望,姥姥对她的疼爱。两个女孩的友谊在不爱听课的时候越建越深,不知不觉就成了不可或缺的朋友。
“海……那个清清,你今天中午有时间吗?”宁蓝在上午最后一节凑过来问。
“在店里帮忙,然后吃饭,然后就没事了。”
“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面吧,你别回店里了,你陪我说说话。”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中午店里没她也不打紧,而且她现在真的很难拒绝宁蓝,何况她看起来真的有心事。回去跟妈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跑到旁边的拉面馆要了两碗面边吃边说。
“我这几天都快别扭死了,就感觉别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宁蓝挑起面条。
“不至于吧,你自己心理作用吧!”清可忆也往嘴里塞面。
“才不是,你没见那些人,原来见我都有说有笑,现在在路上碰到就装看不见,绕着走。我不就偶尔考好一回,招谁惹谁了!”
“那成绩又不是你偷来抢来的,自己凭实力考你管他们呢?你没做错什么干嘛要烦?你看文草草还不理我呢,我说什么了?”
“文草草她也不是因为你考好了不理你。”
“那因为什么?因为我微机课没给她占座?不至于吧?”
“她……哎呀,她就对你有点误解,她老觉得你有点水性杨花。”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用这词形容我!”
“她就看你跟石剑、董风都扯不清,再搭上和花桅他们关系都挺铁,所以就……”
“不是吧?和她铁的男生不比我多!”
“那不是一个铁法啊,你那个都太暖昧。”宁蓝保有她一针见血的风格。
“啊,算我错了,她想怎样就怎样吧,别跟她解释啊,我怕她知道了全世界人就都知道了。”眼看一碗面就见了底。宁蓝看着自己也快吃完了的面,嚷:“本来是我找你倾诉,现在变成帮你解决问题了,自己的问题一点没解决,真跟你越说越郁闷!”
“行了,都会好的啊,现在大家可能不适应,过阵就好了。”她抹抹嘴站起来,拉了宁蓝回学校。
“海……清清,我高三想住校,你也住吧!”
“住校?你让我扔我妈一个人在家?”她说完话想到宁蓝要是住校也是扔她妈一个人在家,“你不想回家啊?”
“总觉得冷清,在家呆着到处都是我爸的影子,难过。”
“这样,我想想吧。”
清可忆完全不晓得自己那本叫做《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写初中生青涩感情的书是怎么火起来的,总之是火了,很火很火,好像谁没看过这书就要被鄙视一样。店里已经进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到货就被抢空,她有时也猜想这本书究竟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收入。文草草跟她冷战了几天自己觉得没趣便又回来了,她还真的像可忆说的那样,拿着那本书来对她说:“这本书你看过没有?写真是太棒了,简直又让我回到了那种单纯的时候,好久没看这么有营养的书了,我实在是太爱玉门关了!以后她的书我一定本本都买,而且买正版!你一定要好好看,一不要好好看!”
清可忆和宁蓝互视了一下,忍住笑接过书放在桌斗里。说真的被人用这样的语言来赞美自己的作品,她心里还真有点飘飘乎乎的,尽管这个人是能把什么都说得很夸张的文草草。生物课闲来无事,她从桌斗里找能玩的东西,找来找去只剩下自己写的那本书。改过那么多遍,她实在不再想看内容,只能对装帧进行研究,这本书火得这个春天有不少人都穿类似书皮那样的格子衣服。翻开扉页,写的是“送给我相依为命的妈妈,还有相爱的男孩”,按她之前发过去的写的,一个字都没改,没有前言,因为有跟花桅去见老作家的那次经历,虽然明知道并不所有人都那样,但她还是拒绝了出版社提出找个作家为她作序的建议。后记是自己写的,很坦诚地讲了写作初衷与发表初衷的巨大差异,写那一段记忆对于她的意义,也很俗套地感谢了很多人。再往后翻,“当时……玉门……”有很多批号、印数、订价、出版公司、投资公司——她不记得谁对她提过投资公司这回事——风展文化产业公司,怎么就觉得有点不对!
晚上回到家,那本样书还摆在妈妈枕边没看完,她拿起来想再看一下什么投资公司,刚巧清枚进来,“这本书我快看完了,写的挺好的,听说就是个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写的,还真是有才气。”
“妈,你真这么想?”她一下子忘了投资公司的事。
“是啊,这本书在店里卖得可好了,就快进不上来脱销了。”
“那我告诉你件事,你千万别生气,做好心理准备。”她深吸一口气,“这本书是我写的,我没开玩笑。这本不是草草借我的,而是出版社给的样书,那十万块钱不是我跟董风借的,而是我的版税,我帐户里还有十五万呢。我撒谎了。”
清枚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说:“你先学习吧。”就出去了,这一夜清可忆听着妈妈翻来覆去得睡不着觉,自己也没睡好。早晨起来见妈妈已经起床做饭,她借机拿过书翻开最后一页,没有,没有投资公司这一栏,她的心立刻提起来。一上午问了许多人谁知道“风展文化产业公司”,但没人知道。下午又是微机课,刚好可以自由上网,她马上在百度里打了这个公司名去搜。“风展文化产业公司是董氏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始建于005年月,下设……法人代表、总经理:董风……”看到这一行字,她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下,说到底,她这本书是董风掏钱出的!她一瞬间产生想打破面前这台电脑的冲动,本以为一切都是靠自己实力得来的,现在才发现还是钱的交易,都是董风用钱给她的,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接济她!她一时呆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哎,清清你看,真气死人了,怎么会有人这样评价《春衫》呢!”文草草用大力拉她有衣服。
“啊?”她回过神来,见草草正看着一个什么网站的论坛,话题正是她的,“我看看!”
她和草草换了位置,看草草打开的那个的留言板,有写满“赞!挺!”的褒奖,也有很尖刻的批评,说“幼稚,无知,矫情,夸张……”也有些衷恳的评价。网站上同时有些作家和批评家的意见,大体上肯定了她的才华和写作态度,但也认为她文笔还有些稚嫩,而且内容写初中生,过于早,影响社会风气之类。她还没有看完就下了课,关掉机器直接去找董风。
真的站在董风面前,她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只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没有自尊,越看不起自己,好像面前只有两条路,一个杀了面前的人,二就是自杀!她怒视着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多年的男孩子,她清楚他关心自己,可是这种方式……他不了解自己吗?他想怎么样?
“你都知道了?”董风看她这副表情就猜出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到旁边一个消火栓,只觉得无法发泻心里的火气,突然出拳。董风反应过来上去拉,但一把没抓住,脑袋里一白,只等着严重后果了,但等了一会儿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抬头一看,刚才还在五六步以外的石剑已经紧紧把清可忆拉住。
“怎么了?”石剑把她拉过来问。
“不关你的事!”她用力甩开他,继续怒视着董风。
“鸥儿,你先回去上课,一会儿大课间我会去找你解释。”董风板着脸说完这句就转身回去了,清可忆跑下楼,眼泪决了堤一般暴发出来,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天爷你真觉得这样好玩吗?这笔债你让我怎么还?真的让我以死谢罪吗?
上课铃声打过之后学校里一下没了什么人,她躲在角落里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摸到的正是那把甩刀。几乎是梦游一般,她打开刀拿在右手里,伸直左手,对准手背上的那道疤,刀刃接触到皮肤那个瞬间,她似乎有一点清醒,但这一刀还是下去了。看着血涌出来,疼痛感一下子惊醒了她,是痛的,还知道是痛,她收起刀就往医务室跑。
董风和石剑找到她时,她刚从医务室里出来,手上打着纱布,刚见过血而没什么力气,见了他们两个也提不起劲,扫了一眼要往旁边走。
“哎,海鸥!”石剑拉住她,看到她手上的纱布,就问,“怎么弄的?”
“我叫清可忆,”她说得有气无力,“我现在很累,让我歇歇吧。”
“鸥儿我已经很努力考虑你的感受了,是不是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惯着你,惯得你一身臭毛病?怎么了?钱是我出的怎么了?有本事你别挣钱,你把钱都还给我,你知道我投进去了多少吗?你还得起吗?”董风突然对她吼。
“你想让我怎么样?想我死吗?不是不?”她又哭起来,边哭边在他身上捶打,手上的纱布渗出血来,她只觉得眼前一明一暗晃了一下,接着就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又进了医务室,刚动了一下就听到董风的声音:“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了,我就几句气话她就这样了,真不知拿她怎么办。”
“就你干那个事,要我我也气死了。”石剑的声音,“你跟她一起长大的总知道她自尊心有多强的吧!”
“我不敢说自己没有想帮她的想法,但是她那个是真的有投资前途我们才会投资,你以为没有充分的市场调查结果就能从我爸妈那儿拿出钱来?我们是看好了会赚才会投!而且现在看到了,这火起来了,受到那么多肯定,这丫头总希望有人能肯定她,那不相干的人说就是真的,我说的就不是,我他妈的就不能插手她海鸥的事了?”董风越说越大声,竟嚷起来。
“你小声点!你以为谁都有你那商人逻辑?”
清可忆试着坐起来,发现没什么不适,就又站起来,慢慢走出门去,看见他们俩回过头来,开口:“董老板,是我脑子不好使,您别怪我,您还真是赚不够,投资恐怕早收回来了吗?还要我还。您发财啊!”她说完就往回走。
“海……”石剑想喊也,却被董风拦住了。
从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第一天起,他就害怕有一天会跟海鸥走到无法互相理解的一步,他一直小心着小心着,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