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海鸥为那一封信蹲在医院的楼道里无声地哭了很久,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却又害怕听到哭声。曾经她被一个男人那样深沉的爱过,可她就让他这样消失了,什么也不能做!
接清枚出院后,母女俩做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还包了饺子,来庆祝她们相依为命的年关。海鸥很想对妈妈说你以后都不要工作了,我来养你,你在家好好休息就好了,可她根本没有说这些的资本。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这种感觉让她厌恶自己,可无论如何她不是会低头的人。
初四她继续上班,看日历才发现后天就是师父的祭日了,应该请一天假和董风去海边才对,可董风却来电话叫她先到师姐那里。石剑来找她要回了那封信,尽管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那毕竟是别人的私人信件,她没有理由留下。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听董风的,海鸥最后觉得确实和师姐一起去会更好一些,就骑上车子往海棠那里赶。心里奇怪了一下董风怎么没提要来接她,随即又觉得自己是被惯坏了。
推开大门,这个小院子的冬季景像是她了然于心的,三棵海棠树**着枝丫,土地被冻得发硬,房瓦上结了霜,空旷得有些凄凉。然而今天,这个画面冲入视线,她的心里突然腾起巨大的忐忑。不知自己是怎样迈进屋门的,只觉得石剑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让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董风蓦然抬头,看到门口脸色苍白的海鸥,又颓然低下头去,不知如何开口,也许也不需开口。可海鸥似乎一定要听到有人告诉她才相信这是真的,就那样僵立在门口,思维停滞。
“呀!”她梦醒一般喊出一声,冲进里屋,只见师姐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已经没有生命印迹,石剑趴在她身上,抱着她不住哭喊:“妈,你醒醒啊!睁开眼看看我,我是剑儿!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了呢?你不要我谁要我呢?你别离开我呀!”
海鸥向后退,一直退出房门,她觉得身体一下子没有了温度,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是做梦吧?一定是的,一定是假的,不然自己为什么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呢?她回头看向董风,正迎上董风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悲恸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的假想,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静,她听到自己问:“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昨天晚上还没事,早晨起来都凉了,没有伤痕,不清楚是什么病。”董风平直地叙述,“石剑一时接受不了,你不能再倒下。”
“那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好人都不长寿?为什么这些我爱的人都会一个一个离开我?他们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是不是你们这些人有一天都会离开我?老天他还有没有公道?”
“鸥儿,你别……”董风上来拉住她。
“我明白了,是我的错对不对?是我害死他们的,有一天你们全都会被我害死!什么‘春风不度玉门关’,就是那个!”
“鸥儿,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师姐是去找师父了,今天是师父的祭日,是他来带师姐去团聚了,我们不应该这么悲伤!他们生前太苦,你就不要让他们死后都不安了!”
海鸥不再有喊的力气,眼泪一下涌出来,董风拉她轻靠在自己的胸前,虚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她握紧拳头,握得手掌生疼,一下一下地捶着他的胸膛,嘴巴里发出混乱的音节。董风的眼泪也被胸腔里的振动给振了下来,三个还要被称为孩子的少年就在这老屋里哭得死去活来。窗外,这头顶的阴霾好像永远不会散了。
海棠被推进火化炉时,石剑死死拉着她不肯松手,几乎是趴在地上要留住她。董风在后面抱住他的腰,但一时也有些制不住他那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知怎么办才好。海鸥擦干眼泪,感觉身体沉重得无以复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理智,只是走上去,低下身去抱住石剑的头,让那个失控了的男孩在自己怀里哭泣,不住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平静下来。石剑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董风放开他,任他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抱着海鸥大哭,抬头看海鸥安抚他的样子,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轰隆隆”的船声再次响起,一年前的场面重演一遍,只是当初送行的人,如今变成被送的,生生死死,没有定数。海鸥捧起一把把的骨灰,和身的两个男生一起把它们洒向海里,心里默默说着:师父,很久没来看您了,一直没什么好消息,怕您担心。今天是您的祭日,师姐去找您了,看到她了吧?现在我们为你们合葬,你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你们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把生前的快乐都补回来。鸥儿很好,学习成绩有进步,功夫也没扔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您受的苦多,不算什么。还有,有没有见到过沙城?告诉他我很好,不用担心。
自从海棠被推进火化炉,石剑在海鸥的怀里哭到没了力气之后,他的魂就好像跑掉了,表情麻木目光呆滞地随他们做任何事情,直到回到家,还只是机械地坐下,什么也不说。
海鸥和董风也都在外屋坐下,一时缓不过劲来,低着头都说不出话。海鸥一个没忍住,眼泪又滚了下来,急忙捂住嘴怕发出声音,但那隐隐抽泣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一旁的两个男孩。
石剑清醒自己是听到那声音了,可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大脑像是支配不动身体,只听到董风是开口说话了,却又不知他说些什么。
“你们两个,都别这样。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师父的遗物一直都没有整理,现在和师姐的一起整理吧。至于这房子,我会去处理过户到石剑名下,你要是想就还接着住。鸥儿,我们两个的功夫只怕得拜到别人门下学,我会去帮你另寻高师,继续学。还有,师姐这一年都没有工作,花销的是她不多的积蓄和师父从前行医的积蓄,还剩一些,石剑你也拿着,你爸那边,你看着办。”
“哥,我不想再学了,这些就够了,我相信师父和师姐都已经毫无保留地教我们。我开不了口叫别人师父,也不太想有多高成就,自己练就够了。”海鸥一想到另拜师门,就立刻抵触。
“他不是我爸!那个人不是我爸!我爸一年前死了,现在我妈也跟他走了,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石剑终于说出话来,却是这么一句。
“石剑,你在说什么混帐话?师父和师姐他们没有……”海鸥突然吼出来,上去就是一耳光。
“为什么不可以?”石剑捂着脸回过头来喊,“那我问你,你们师父姓什么?你说啊!”
她向后退了一步,师父是姓石的,和石剑同性,当初师姐隐姓埋名却用了师父的姓氏,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给这孩子一个亲生父亲的姓?她心里剧烈地动摇着可仍然对石剑喊:“不可能!不可能!”
董风上来拉住海鸥,回头对石剑说:“你这样子是在污辱我们的师父和你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污辱自己!你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石剑刚要嚷回去,只听院子里有人推门进来,边往里走边说:“哟,三位小将,这么快就内乱了?我听说那个臭女人她死了,就过来看看你们有多难过!”贾德兴踱步到海鸥面前,“哎哟,这不是小师妹吗?眼睛都哭肿了?师弟,你也哭了?要我说你们为那个婊子哭可真不值!她终于死了!我盼这一天盼了太久,她终于死了!”
“你说谁是婊子?”石剑一下冲到他面前拉住他衣领。
“你妈妈是不是没告诉你怎么打人?放开放开?”他拔掉石剑的手,“我就叫她婊子!她就是个臭婊子!她做的事哪一件不贱?”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他只听到耳边一阵风声,海鸥一拳打在他腮上,他当场倒地,“石剑打不过你,我可不怕你!你要是再敢说师姐一句,我叫你知道知道我这个师妹是怎么当的!”
“我们全都护着她!你们全都被她骗了!你叫石剑是吗?你知道我以前叫什么吗?我叫石恒,是他石云鹤的亲生儿子!当初他抛妻弃子跟了那个臭女人走,扔下我跟妈,幸好师父收留我们,不然真不知道怎样,他从来都没管过我们母子死活!我受师命投到他门下,他明知道是我,却从不肯认,更不肯好好教我,从来没把我当成儿子!我就是要报复他,他们遭了报应,活着永远见不到面,死后也休想安宁!我要让他最宠爱的徒弟,拜在我的门下,要让他们的儿子知道他们这猪狗不如的行为!”他半倒在地上,越说越激动,竟哭喊起来。
三个人站在一边,听得一时愕然,连董风都被这故事的另一面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石剑,马上拽起他来打了几拳,喊着:“让你说我妈!不许说我妈!”又被惊醒过来的董风和海鸥拉住。
大师兄原来是师父的亲生儿子!贾德兴走后三个人久久回不过神来。怪不得师父对他的神情总有躲闪,怪不得他去做什么师父都不管,也怪不得他会百般和我们过不去,其实他是嫉妒。海鸥想明白这一切,她明白了师兄对他们对师姐对师父的仇恨,明白他也不能算有错,大家只是立场不同,真是一道无解的题。
其实她觉得自己搬家后就没再受到大师兄以及贾甲的骚扰,差一点点就把这矛盾给忘了,但董风就没这么好运。饭店和洗浴中心隔三差五被小混混找茬,狒狒这号人物也确实不好惹,这上面被掉的财已经很不少了,他明白只要叫贾德兴一声师父,一切就都会没事,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时他甚至会羡慕海鸥,光脚的和穿鞋的区别就在这儿。
石剑不让海鸥走,董风只好也在这儿陪着,直看着石剑睡沉了,他才送海鸥回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进了屋,海鸥看到母亲在床上边看书边等她,在灯光下慈祥地近乎圣洁,见她晚归也不责怪,只笑着让她暖和暖和,她一下扑上去抱住母亲:
“妈,你可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