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枚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这当然与海鸥的怂恿脱不清干系。在这个问题上最不着急的人反倒是海云升，看样子是想把自己变成最大的赢家。虽然决定离婚，但要和相处二十年的丈夫拉下脸来分财产，把帐一笔一笔算清楚，清枚还是觉得做不到，倒是海鸥，早早打起小算盘。
法院宣布的存款一共10万，这个数连海鸥都知道有假，这些年的存款二十万恐怕还得多，海云升不声不响，事情可没少做，已然不顾夫妻情面。房子作价0万，在大学校园内，当然判给男方，男方给女方5万元赔偿。海鸥主动要求判给清枚，男方付抚养费约万元。那房子里的家具呢？当时并没算在内，又何况海云升偏爱红木，家里的家具也都值些钱。
“家具也应该一人一半吧？”海鸥面色生硬地坐在父亲面前，“我算过了，咱家这些家具加上家用电器，没个五六万下不来。这么着，你把那5万和抚养费还有这个加一块，10万块一次拿来，我和我妈，收拾自己的东西出去，你姓海的东西我们一件不要！”
“我没有钱，这些破家具你们爱拿什么拿什么。”
“没有钱？你和沈珠儿以后的日子想不想好好过了？她的肚子恐怕已经大起来了吧？还在这儿装大爷？我把这屋子东西咂得稀烂，我看你以后日子怎么过！”
“海鸥你敢威胁我！”海云升虎起脸瞪起眼，大声斥责。
“不是威胁，只是小小的口头警告，真正的内容你想都想不到。”海鸥想到叫董风找几个哥们儿天天去挑他的刺儿，腻味死他。
尽管压了一肚子的火，海云升还是把钱如数给了她们母女。那毕竟是他亲生女儿，是他海家的人，他不可能不顾及，再说这个数目也在他的预想之中，没什么好舍不得。
清枚和海鸥，把自己的东西装了几大箱放在门口。海鸥想到这些东西若是她们娘俩一点点搬下去，未免显得有些凄凉，好像被赶出家门一样，于是给董风打了电话，让他找几个人来帮忙，自己下楼去跟莫沉道别。
“我要走了，不在这儿住了。”
“真的？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制造噪音扰民了？我也不用倒霉地送你去医院了？也不会有放学路上挨打的危险了？你不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吧？我怎么觉得跟天上掉陷饼似的呢？”莫沉还在跟她嬉皮笑脸。
“没跟你闹，我说真的。如果真像你说的，我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那我恭喜你解脱。”
“不是，我开玩笑的，其实你没添什么麻烦，你这人挺好的。”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上下看了看，“你搬哪儿去啊？”
“暂时先去我大舅那儿，以后再说吧。行了，别弄得跟不见面了似的，学校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呢，我走了。”海鸥冲他摆摆手，下去接董风他们上来。
董风带了他店里的几个小伙计，三下五除二把箱子都搬到一辆小卡上，清枚在卡车里指路，董风拉海鸥坐在他车里。
“鸥儿，你这个事情是不是做得太莽撞了？以后你们怎么办？”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以后，以后总会有办法，哥，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什么样的日子都一样过。”
“你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这个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严重。你不原谅你爸爸，那师父呢？差不多的吧？你也不原谅吗？”
“这两件事可以相提并论吗？在这两件事里我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我想师父的儿子也不能原谅他。”
“海鸥，你这种个性活得太累了。其实到了这个岁数，这种事是难免的，像阿姨这个岁数、社会地位，以后的生活只能是越来越差，你光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为你妈想过没有？你知道我爸妈吗？两个人在外面都有相好的，我爸在外面生那个小妹我妈都见过。那又怎么样？照你说的两个人早该离婚了，为什么就不离啊？还不是为了这份生活！”
“我不管别人怎样的，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选择，就是我的个性！我发誓要给我妈很好的生活，这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做到！”
“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反正你这丫头打小就这驴脾气。我看你以后也嫁不掉了，眼里什么砂子都不揉不把自己累死啊？”董风推了一下她的头，“你大舅家住哪儿？要不然，你和你妈住我那儿得了，反正也没人住。”
“拉倒吧，非亲非故的我妈可不敢住你的房子！”
“我算知道你这驴脾气哪儿继承来的了。”
眼里不揉砂的人就真的会很痛苦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好妥协的呢？海鸥突然觉得累，尽管董风就坐在她身边，但她感觉到深刻的孤立无援，很希望沙城在身边，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着歇一歇。
沙城现在每天还给她发几条短信，有时安慰她，有时发笑话来逗她开心，让她心里还保留着那一方温暖。
尽管也看出来舅妈脸上的不悦，母女俩还是不得不先安定下来。清枚的父母都已经过世，所谓“娘家”，也只有哥哥这里，海鸥的大表姐已经出嫁，睡的地方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寄人篱下的感受。
海鸥提议拿出三到五万块钱来重新构建一个家，可她妈妈死活不干，说那二十万是她上大学的救命钱，不能动。她只好四处打听着哪里房子的租金便宜，其实不打听也知道，城北那片老房，是类似贫民窟的地方，暂时还不到拆除的时候，房租一个月一百多就能下来。她抽空去看了看情况，脏就不必说了，苍蝇蚊子老鼠臭虫，还有叫不名来的虫子到处都是，闷热潮湿空气污浊，垃圾就堆在巷口，供养着众多虫子。还有住在这儿的人，光着上身蹲在街边吃西瓜的男人，用粗鲁的话谩骂孩子的女人，还有身上有纹刺的小青年。她问自己可以习惯这样的生活吗？但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呢？别人能做她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她现在除了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她看中一间从楼顶上加出去的阁楼，因为面积很小又是后加的，租金要100，她在里面站了一会儿，觉得满头是汗，就对房东说60，最后80谈拢。她去旧货市场卖掉她那辆很不错的自行车，虽然她以前不太在意这辆车，但擦擦弄弄，150还是可以卖的，转手买了辆50块的破车，把第一个月的房租交了。反正这个地方乱，车子太好了肯定得丢，她安慰着自己骑上“新车”，发现它就是传说中那种“除了铃哪都响”的自行车！
晚上回到大舅家，刚好看到大舅一脸为难地对母亲说：“不是哥说什么，咱们一个妈生的有什么好说的？实在是你嫂子她……也不是不让你们住，你们娘俩每个月拿六百块钱，就在这，哥管你们吃住。”
“大舅，不必为难了，明天我们就搬出去，房租我都交了。”海鸥在母亲和大舅诧异的目光中进了屋，故作自然地转头对母亲说：“妈，把东西收拾收拾，正好明天是星期日，我还可以帮你搬家。”
还是董风派车帮她们把东西拉过去，他上去看了看那个所谓的阁楼，有张木板钉的双人床，还有张油污不已的桌子，有扇小侧窗，头顶还有扇天窗，屋顶角上从下面扯上根线来接了个灯泡。厕所厨房餐厅全部是公用，至于洗澡恐怕得去公共澡堂。他下来招呼伙计们把东西搬上去，把海鸥拉到一边。
“哥说你这是何苦呢？你完全用不着这样！”
“那我能怎么办？住你那儿去？”
“不去我那，你也可以去师姐那儿，还有到学校附近租个房也比这好啊！”
“我妈和师姐连认都不认识，再说让石剑住哪去？还回老黄那？他不恨死我才怪！而且我们没钱，董大少爷，一个月花一半收入用在房租上，加上水电，我们还要不要生活了？”
董风无言以对，看看她，又看看那阁楼，再看看她，再看看那阁楼，“不是，那你也得想点辄挣钱吧？不能总这样吧？”
挣钱谁不想？海鸥也是到处打听着哪里能打周末工，可是听说再过一阵，学校就只给他们放半天假了，这种时候功课尤其不能落下，哪还有什么时间打工？
“对了，你不是会写吗？现在出书多挣钱啊？你写啊！”董风忽然提议。
海鸥笑笑当他开玩笑，写作？哪是那么好出头的？写作的人大多数都穷困潦倒，大富大贵的那只是凤毛麟角，想靠这个发家致富？门都没有！
幸好出来时带了被褥，铺好床，拉上蚊帐，就是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了。母女俩用钢球和洗衣粉好好把那桌子弄得差不多，又在屋子一边拉了两根铁丝，一根用来挂衣服，一根穿了张床单，把衣服和外面隔起来。海鸥找了张报纸，铺在地上把上学用的书都堆上去，其他的书和妈妈的书还放在箱里，不用的衣服和床单之类也都放在箱里，箱子再推到床底下去。忙了一天，这个“新家”总算安置下来，坐下歇歇，天色也渐暗了。出去随便买点吃的充饥，清枚拿了盆下楼去打水。海鸥觉得自己既不累也不困，她现在精力充沛得近乎亢奋，脑袋里不住地盘算着这家里还缺什么。碗筷有了，但锅还需要两个，杯子也没有，暖壶凉杯都得要，洗衣服用的肥皂也没有，还得买点杀虫剂，有必要的话耗子药也得买，还有什么？还有……
清枚累了，擦了擦身就躺上了床，海鸥说她要看会儿书，却发现自己亢奋得看不下去。她关上灯站在窗口前向下望，夜风吹在她身上，她摸了摸刚擦过就又黏了的脖子，知道这种生活自己还需要适应。借着月光，这一片老房虽说不上一览无余，也看得个大概，这些低矮的，窝棚一般的建筑便是这些人的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一样。蚊子一直在身边绕个不停，床底下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处传来狗叫和小孩的哭声。这就是她的新生活。
她在这一刻突兀的想起师父，师父，您说要我寡欲、宽容，可是今天，我能够说不要什么？又该去宽容谁？
“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母亲在帐内轻唤她。
她钻进蚊帐躺下，“妈，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要给你很好的生活的。”
“那也得慢慢来，快睡吧。”清枚轻轻地拍了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