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春以来,时立爱就觉得这燕京城的百姓,是越来越难管教了。
两河办的报纸源源不断传入北地,燕京的读书人,尤其是年轻学子,个个如中了邪一样,整日里鬼鬼祟祟、魂不守舍。
这样的报纸,时立爱也看过。民族主义、中华民族的由来、汉唐雄风、汉人的骄傲、华夷之辨、春秋大义等等,一篇篇文章触目惊心、惊世骇俗,让时立爱暗自心惊。
这样的言论,对他这样的世族、豪强、或其他在职的官员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可是,在那些年轻的学生、士子当中,所产生的影响实在是不可低估。
自从这报纸随着各种渠道进入燕地,各种学社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什么中华学社、青年学社、新青年等等,完全都是从报纸上模仿的东西。
不但学社林立,民间的抗金热情也被点燃。尤其是金人在陕西大败,完颜娄室战死,这种态势越来越强烈。作为燕京地方的执政官,时立爱自然是感受颇深。
尤其是那些年轻学子,每次时立爱见到这些人,从他们的眼神中,他都能赶到浓浓的敌意和不屑。
“时立爱,你乃堂堂汉人,炎黄子孙,汉室苗裔,为何甘为异族奴役,残杀汉人同胞,此与禽兽何异?”
“时立爱,燕京集市上如此多的汉人奴隶出卖,尔身为炎黄后裔,不但不阻止,还助纣为虐,心里面可有廉耻二字?”
不仅仅是背后议论纷纷,更有颜面尽失的当面痛斥。前几天,几个年轻的士子在衙门前大声怒骂时立爱,令得他恼羞成怒,把士子严刑拷打之下,投进了大牢。
“中华源自于华夏民族,起源于黄河流域,居四方之中。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因此被称为中华,中国或华夏。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文章服饰之美,谓之华,此为华夏,亦为中华。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礼仪之邦,万国来朝。”
时立爱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报纸,满肚子的怒火,不知要如何发泄。
“中华民族、民族主义,汉族为主体民族……,你的这些言论扩散出去,深入人心,只怕不用宋人来攻,大金朝也灭亡了!”
时立爱把报纸融成一团,用力地摔在案几上,嘴里怒声呵斥道:“王松,你妖言惑众,挑拨离间,狼子野心,居心叵测啊!”
像他这样精准的利己主义者,历来是哪方处于上风,他便择机而动。什么国家、民族、礼义廉耻,这些对他来说,从来都不会考虑。
“时相公,官府的公人来报,说是有士子在悯忠寺集会,宣扬华夷之辨、民族主义。听说带头的是“中华学社”的刘云,此人是燕地有名的青年俊才。请相公下令,看如何处置!”
他的女婿柴思议,析津府的副都统制,进来禀报,小心翼翼。
时立爱“啪”地拍了一下案几,大声怒喝道:“刘云,就是那个经常鼓吹“中华主义”、上街演讲、蛊惑人心的“刘大胆”?
柴思议点头道:“回相公,就是这个刘云。其人才华横溢,但却性烈如火,常自比苏秦、张仪,犹重气节,在士子当中威望甚高。”
时立爱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白眉一扬。
“这些个学子,不好好读书写字,报效朝廷,偏偏要跟在刘云后面,任其蛊惑,搞这种对抗朝廷的大逆不道之举。这报纸传入北地没有几年,却已经搞得是鸡飞狗跳,人人不安。马上带人,全部抓起来!”
“相公,真的要全部抓吗?”
柴思议看着暴怒不已的老泰山,低声道
:“这“中华学社”里面,可是有很多燕京地方官员的子弟,他们若是反抗起来,恐怕不容易收拾?”
时立爱白须颤抖,大声道:“不管是谁,全部抓起来再说! 若是有人反抗,格杀勿论。特别是那个刘云,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带回来!”
柴思议告辞而去,时立爱摇着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颅,犹自喋喋不休。
“愚顽无知,糊涂透顶! 一个个都是受了这王松的蛊惑,王松的蛊惑啊!”
燕京城内东南、悯忠寺,后院的一间禅房里面,二三十个年轻的学子正在集会,一个青年男子等待激情洋溢的做着演讲。
“各位兄弟,你说咱们苦读寒窗,到头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追随蛮夷小族,对付我堂堂中华,杀戮我汉人同族,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
士子们雷鸣般的吼声响起。
“女真人每有征伐及边衅,辄下令签军,使远近骚动,民家丁男,若皆强壮,或尽取无遗。签军每战当前,女真人督战于后,拿我汉人的命杀汉人,沦为枪头。你们说,这样的奴役还能忍受吗?”
“决不能!”
士子们雷鸣般的怒吼声又跟着响起。
“女真人在燕云之地血腥屠杀,凡有汉人反抗,灭其族、占其舍、抢其钱财、蹂躏其子女,无恶不作,天怒人怨。可那些汉人狗官,只顾自己高官厚禄,那顾百姓死活! 他们心中,那还有廉耻二字!”
演讲的士子话音刚落,人群中已经有士子大声喊道:“刘兄所言甚是! 时立爱这些汉人官员,腐败无能,帮着女真人恶意压榨咱们汉人人,作威作福。要说该杀,这些汉奸都是罪恶累累,十恶不赦!”
“这些汉奸眼里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只有高官厚禄,只有自己!”
刘兄点头,怒声喝道:
“宋朝皇帝赵佶,穷奢极欲、宠信奸佞、引狼入室,以至于海上之盟后,几近灭国,中华败给了蛮夷之族。被迫签了城下之盟,赔款无数。先是割让三镇,接着是黄河以北,又是淮河以北,哪有廉耻可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自灭亡。赵宋,已经代表不了我华夏之民。”
一个学子问道:“刘兄,赵宋朝廷,引狼入室,卑躬屈膝,丧权辱国,固然令人大失所望,但王松是否就能代表我汉人正朔? 还请刘兄明言。”
刘兄沉吟道:“王松旨在重拾我汉人的尊严,振我中华尚武雄风,恢复汉唐故韵,马踏燕然,封狼居胥。诗词如人,从他的诗词之中可以看出,此人乃是大智大勇之辈。因而,在下相信他,就像相信你们一样!”
有士子点头道:“听闻王松治下,老弱孤寡,皆有养者,待百姓如父母妻子。而今,完颜宗瀚索南人卖于边地,连商贾也不放过,并于其耳上刺官字以为标志,散养民间,立价出卖。余者驱至夏国以易马,或卖于蒙古、室韦、高丽。我汉人与猪狗何异。这样的朝廷,又理它作甚!”
有人高声唱了起来: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刘兄站到了椅子上,挥起了左臂,大声唱道:“大家跟我一起来: 怒发冲冠
,凭栏处,潇潇雨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士子们也都情绪激动,唱了起来。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无数的金兵闯了进来,把士子们团团围在中间。
柴思议走上前来,大声说道:“你们乃是读书人,应该专心读书,学富五车,报效朝廷,驯化百姓。为何要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让本官心寒!”
他沉下了脸,对左右说道:“上前,全部拿下,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慢着!”
刘云走了出来,脸色通红,朗声道:“柴统制,请问我等犯了何罪,可有触犯律法? 你无凭无据,前来捉拿我等,难道是奉了你那汉奸泰山之命? 女真狗贼杀我汉人,买卖汉人如猪狗,为何不见你去捉拿?”
“你……”
柴思议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真人占了燕云之地,横征暴敛,索掠无度,我多少汉人命丧黄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反倒是你们这些世族,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甘为女真鹰犬,驱驰奔走。若说你们是辽之故臣,君辱臣死,你们该与女真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说报仇雪恨,至少也是守拙田园。看看你们所为,可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
刘云从腰间拔出短刀,指着柴思议,红了眼睛。
“柴思议,今日之事,乃是我刘云一人所为,与各位学子无关。你若还是汉人,就放了在场的士子!”
他转过头来,眼睛血红,对着后面的士子们。
“各位兄弟,我汉唐故土,无不是千万汉人流血而成,今燕地未闻有流血而为中华牺牲者。汉人一盘散沙,此中华之所以不昌也。有以流血警惕汉人者,请自刘云始。”
“中华,中华!”
刘云挥刀,直刺入自己心窝。他身旁的士子想要上前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士子们飞奔上前,扶住刘云,只见他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柴思议吓得倒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上,幸亏后面的金兵将他扶住。
士子们一起跪在刘云的身旁,黯然垂泪。
“刘云,你这又是何苦!”
柴思议脸色煞白,摇摇头,转身向外缓缓走去。
“副统制,这些士子如何办,还抓不抓?”
金兵们一个个傻了眼,待在房中,不知道该如何办。
“人都死了,还抓什么!”
柴思议摇摇头道:“只不过是一群学子,受了蛊惑,都回去吧,本将自会向时相公解释。”
柴思议离开,士子们擦干眼泪,纷纷起身。
“中华学社”的周炎站了出来,大声道:“各位,刘兄虽然死了,我们却还要抗争下去! 刘兄就是要用他的死,来唤起我们每个人的血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从今日起,咱们要小人谨慎,一定要和女真人拼死一搏!”
“周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只是我等未免势单力薄,恐怕单独难以成事。”
面对士子的提问,周炎点点头道:“我等不但要壮大力量,还要联络抗金力量,最好能和忠义军……”
另外一名“中华学社”的学员赵恩低声道:“我看再过不了多久,忠义军和金人一定会大战一场。到时我等在后襄助,让金人后院起火,岂不快哉!”
众人纷纷点头。赵恩看向了地上的刘云,悲声道:“刘兄,你为中华流血,我等自不会甘于汝后。咱们很快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