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早冬。
行政府外边的地上凝了一层薄霜。这或许是因为最近河水又有点儿上涨——又兴许,是老天爷有了新的主意。
咚咚、
市长听见了敲门声,他虽然老了,可耳朵一向机敏。
“请进。”
门扉一开一合,市长斜着小眼睛,将视线暂时从正在处理的文件上挪向来者:“索索先生?”
他放下尖嘴笔,双手也轻轻围拢撂在桌子上:“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抱歉,这几天真的遇见了挺多事……”
“是啊,我知道。您去了贱民窟好几次,好像还找了些行政府的官员,你们一起把贱民窟里面的小贼抓了个精光。”说到这儿,市长视线上挑,再一后仰,令身子沉沉地陷在了绵软的牛皮靠椅中:“这很好。但是不是有点儿……跨越职权了?”
“真对不起,市长大人。”
索索垂首道歉:“真对不起。我自作主张——实在对不起您。我将抓贼的这些都记在了您的身上,还上报给了省府——也不知这样做能否……”
“祭祀大人。”市长冷声道:“您可确实是超越职权了。”
说话间,他将肥胖的身子微地往前一躬:
“虽说我能理解——毕竟,您还年轻。我也年轻过,我知道这个岁数的孩子,就喜欢做点儿轰轰烈烈的事——可倘若有下次,希望您也能从我的角度考虑。无论您最后将功劳算在了谁的头上,也免不了省府那儿到处都传:说罗摩铎的祭祀,外邦人,年轻得了不得的祭祀,他抛开罗摩铎的市长独自去贱民窟捣毁贼窟——您听听,您再自己想想。这像话吗?”
“我……”索索哑口无言。
他自知理亏,只得甘愿听罚:“要不……我再给省府写一封信,就说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您自己的主意?哦,这还真是个坏主意。”
对此,市长嗤之以鼻。
他不悦道:“或许,是您英勇无畏勇闯贱民窟捣毁犯罪团伙;或许,是我无视祭祀的尊贵身份,故意欺骗并诱导您不惜千金之躯进入贱民窟;又或许,是我作为一个老道的市长,却连自己城里的新任祭祀在做什么都不敢管——来来来,祭祀大人。这三条玩笑,您随便选一个。”
“……那,您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索索是真的没办法了。
换位思考,他感觉市长大人兴许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还能怎么办?我没办法!”
这般说着,市长气冲冲地起身,再蛮横走向窗口。他倒背双手立在床边,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两团难以扑灭的烈火——索索吓得呆站在原地,手缩在身前,头低着,一声都没敢吭。只是,他倒也知道哪怕事情已经被自己闹到了这种地步,这位市长大人到最后也还是得想个主意:这才是必然的。
站了好久,直到市长大人的怒气仿佛消去少许后,一直傻傻站着的索索才终于听见了对方的下一句:
“我写封信,你也再写封信。”
说话时,市长沉沉地喘了口气:
“就把你最近遭遇到的事,原原本本写在那上面。什么都别漏——包括你家遭贼,包括你各种求证却发现是那小贼骗了你,再包括你亲手弄死那小贼的事——全部、一条不落的都写到上面。当然,还得在里面加上我给你建议,为你提供指引方向的段落。这些都算上以后,咱们两个才能再合计。”
“好。”索索总算是松了口气。
在职权上,他与这位市长大人势均力敌;但在年龄与前途上,索索却远远高过这位罗摩铎市长。
但凡是稍微聪明一点儿的,都不会继续在这件事上和索索继续怄气。尤其是在濒临退休却还没有退休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换作是任何人都不敢随便与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祭祀闹翻。正因如此,市长最终会选择原谅,这倒是处在索索的预料之中。
“其实,我也早就料到你不会让我省心。”
这般说着,市长负手从窗边走回来,再一叹气重又坐回到牛皮椅上:“所有的祭祀都这样。这么些年了,唯独老安德先生是最让人省心的。至于你——你小子最能给我惹事。”
“哈哈……”索索尴尬的笑了。
“那么……在写信之前,咱们先聊聊其他话题吧。”市长道:“我去省府的这些天,你都找见什么了?”
“您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的。”这般说着,市长将手肘沉沉地落在桌上:“随便讲讲吧——关于贱民窟。”
“倒也没什么。我收拾了那个小孩,然后想找您汇报,却被告知您正前往省府办事——所以,我就想着算了,还是算了吧……可想来想去,却始终忍不下这口气。结果,我就领着自己招来的几个仆人,到贱民窟里通过威胁找到了那伙儿贼的贼头儿,还顺带着收拾了这帮贼。”
索索站得笔直:“在我做这些的时候,行政府派官员来了……”
“你收拾贼头,他们却派人来。你难道就不对此感到奇怪吗?”市长笑了。
“……”索索反看向他。
过一会儿,他便也笑:“我奇怪过,但妄自猜测市长大人您身边有坏人。这我可不敢做。”
“嘿喂——你别乱想!”
市长睁大眼睛,这令他的小眼睛瞪得很大。
可即便如此,他那双小眼睛看着也还是很细长的两条线:“喂喂!你敬爱的市长可不会做那种事!当然,我身边有那样的人,这我也知道(笑)——但至少在这点上,你完全可以放心!对羽毛,我这老头儿还是很爱惜的。”
说到这儿,他抿嘴轻笑着,再将头向后一仰:“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了?”
“当时,我感觉这件事不是我能掺和进去的,所以就只是捣毁了贼窝。至于其它?我见有人来了,便自己回了家,把后面一切都交给行政府的官吏们处置了。”索索笑容愈盛。
然而,他这笑容中却不含任何威胁的成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唉啊,祭祀大人,您可真让我省心。”
掩着嘴巴,过会儿,市长再度沉沉叹息:“我算是发现了。您只要想做什么,就恨不得把它做到极致——上次处理几个罪犯的时候也是。太莽撞了。这样说,您或许会不开心,但我却还是想说——有时候……”
他欲言,却在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过会儿,市长摊开手,脸上也带着笑容:“索索先生,我这绝不是威胁。您应该也知道,我只是个在罗摩铎工作了好些年的老头儿,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虽说比老安德先生强点儿,但我老了——事实上,我是绝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威胁像您这种既年轻、又博学,显然是有极其远大前途的祭祀的——倘若您没有女友,我甚至想将自己的孙子孙女都塞给您。这么说……您理解吗?”
“请讲吧。”索索谦卑道:“我洗耳恭听。”
“我是作为一个长者,以我这些年的人生经验……对您讲这些话。如果,我的话刺耳了,还请您万勿见怪——索索先生,我想知道的是,您觉得索菲帝国的体制是好是坏?还有,站在您现在的角度,你认为罗摩铎的现状是好是坏?”
“索菲很好,罗摩铎也非常棒。”
“对吧?罗摩铎是座小城,但它却是个还算富裕的小城。行政府与神殿共同管理这座城市,我们仰赖帝国的税收,将从省府下发的钱转化为实质性的财富,再把它们通通运用到城市的日常开支及各项业务中去。我个人觉得,这一套还是很完善的——您以为呢?”
“我也这么想。”索索点头。
市长大人的话比较隐晦,但就索索来说,他却听懂了这位老人的弦外之音。包括里层,也包括外层。
“行政府需要创收。而且,一头牛不能有两颗脑袋。”正因如此,他也反答了回去。
“我说过了,那些的确是下面人的做法。我作为市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好继续支使着他们为我做事。”
市长大人视线上挑,他温柔地看着索索。好半晌,才再度叹息:“祭祀大人,还望您能理解——而且,既然直到现在都没人找您麻烦,我猜您或许是可以理解——事实上,有些事是我和你都说了不算的。你自认为是最近两个月才加入罗摩铎的局外人,可我难道就是操盘者吗?大错特错……”
“市长这个职位貌似光鲜,可在罗摩铎的百姓们眼中,我不过是个为帝国服务的。巧的是,他们自己也是为帝国服务的——在两者不产生冲突时,所有人都听我的;可倘若有朝一日我侵害到本不该由我来侵犯的某些事呢?或许,到时候就连我也有可能走霉运。或是失足落水,或是被崩落的山石正巧砸到脑壳,或是马车发生意外,又或是被山贼拦路砍杀——因为我知道人运气时有起落,所以我才能始终走好运。也正因如此,我才可始终得到官吏们的尊敬与服从,我知道这个。”
“还望您能教我。”索索有点儿怕了,他恳切问道:“以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市长悄然缄默。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您是祭祀,管您该管的事,不管您不该管的事;正如我作为市长只负责我的职权一般——其它的事,还是尽可能信赖手下人为好。别怀疑他们,更别揭开他们不想被揭开的伤疤——除非,您只准备针对他们中的某一个。”
“谢谢……”索索小声道:“我会记住的。”
“还有,第二条。关于您说的牛不该有两颗脑袋……”市长抻着脸,他动了动额头、又抬了下眉毛和眼睛:“您觉得,保留哪颗当头、那颗当脖子为好?”
“年轻的头太莽撞。”索索答道:“但它现在想吃喝玩乐,还想找小母牛快活。”
“是么……”
终于,市长略显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