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兴仁开口唤了顾砚书一声, 顾砚书甚至都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兴仁便消瘦了不少,甚至隐隐有瘦脱相的模样。
以往秦戮手底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太注重自己的形象, 至少精神面貌俱佳, 都有自己的精气神。
再看看此刻的兴仁,眼中全是一片死气, 见不到一点光亮不说,就连眼底也出现了眼中的青色, 也不知道是几个晚上没有合眼了。
跟别说那满脸的胡茬,和身上一看便知道已经穿了两日没换的衣服,一眼望下来, 竟然比顾砚书这些刚刚从京都一路疾行来的人更加邋遢。
若是不知情的,或许会直接将此刻的兴仁认作是街边的流浪汉。
明眼人一见到兴仁此刻的形象, 便知道他这几日并不好过, 顾砚书微微向兴仁抬了抬下巴:
“你先起来。”
“属下……”
然而一贯听从顾砚书命令的兴仁,此刻却没有任何动作, 只看着顾砚书张了张嘴。
“先起来。”
然而还不等兴仁说话,顾砚书便又重复了一遍。
兴仁知道顾砚书的性子, 知道顾砚书此时的语气, 是有些不耐烦了,即也不敢再固执己见, 连忙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顾砚书才将目光放在了兴仁身后,紧闭着的大门之上:
“王爷在里面?”
“是。”兴仁微微点头。
“我先进去看看王爷, 其他等我出来再说。”
顾砚书说完,抬脚便向院内走了去。
然而顾砚书这才刚走两步,便被拦了下来:
“王妃, 您此刻进去恐怕不妥。”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溢州知州。
此时厉王一人感染了天花,他已经是万死难辞了,若是厉王妃再出什么意外……溢州知州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后果。
“放心,来的路上本殿已经接种过了牛痘,不会有。”
顾砚书一眼便看出了溢州知州心中所想,给了知州一颗定心丸,转头便直接推开了眼前紧闭的大门。
溢州知州原本还想再拦,顾砚书怎么说也学了大半年的武艺,还是秦戮手把手教出来的,真铁了心要往院子里走,又岂是溢州知州这样一个文官能够阻拦的?
站在一旁的兴仁倒是也想拦,几天的不眠不休以及饮食不佳,让他的反应速度慢了不少,一时间竟然也没拦住。
至于止戈等人?
则是完全没有去阻拦的意思。
在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他们没能打消王妃亲自前来溢州的想法。在来的路上,他们也没有拦住王妃一意孤行接种牛痘的动作。
现在人都已经到了溢州,都已经到了王爷院子外了,他们怎么可能还拦得住?
倒是一旁的于立人反应极快,直接跟了上去:
“属下与王妃同去!”
“好。”
顾砚书看了于立人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又见一旁的梅颜夕以及一旁的止戈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意动,直接先一步开了口阻止了他们的想法:
“王爷现在不易多受扰,其他人先在外等候。”
说完,顾砚书便直接与于立人一起,走进了身后的秦戮所在的院子。
止戈等人听闻此言,也只能先放下想要一同前往的想法,按照吩咐,在外等候。
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溢州知州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询问:
“不知厉王妃殿下口中的牛痘……为何物?”
为何厉王妃会说出,接种了牛痘,便不会有这般话?
止戈本不欲回答溢州知州的这个问题,然而在看到一旁的兴仁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后,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
都说术业有专攻,对于牛痘此物,兴仁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
唯一比较了解的,便是接种过牛痘后,便可以如同患过天花的人那般,不会再被天花所传染。
溢州知州闻言,脸上闪过了一丝了然:
难怪王妃刚刚进去的时候,脸上一点惧怕也没有,原来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同时心中也起了一番心思:
溢州现在的整体情况虽然还过得去,阳临县那边的情况却日益严重了起来。
几乎每日便能听到有新的消息传染,说是又确诊了不少感染上天花的病人。
若是能够将这牛痘推广开来,相信阳临县的情况很快便能有好转了。
结果溢州知州脑海中的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头,便听到了止戈说关于牛痘是否可以预防天花感染这一点,他们也并不十分清楚。
因为顾砚书是第一个接种牛痘之人,这一路上,他们也没有找到时间和机会去验证。
顿时,溢州知州心中便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他原本以为厉王妃会如此干脆地推开大门,是因为牛痘之已经得到了验证,原来并不是么?
一旁的止戈,脑子里却没有溢州知州那么多花花肠子。
在听过止戈的一番言论后,再一联想自家王妃的性子,下意识询问:
“那你们都已经接种过了?”
“溢州送到王府的八百里加急只说了王爷患病,并未说溢州的具体情况,来的路上我们以为溢州情况严重,都已经接种过了。”
止戈微微点头,给了兴仁一个确定的回答。
兴仁想也不想便接了一句:
“我也想接种!”
此刻兴仁脑海中并没有太多的想法,除了对自家王妃的信任之外,便是对自家王爷的愧疚。
在止戈一行人来之前,若不是想着堤坝之尚未完工,兴仁简直就想直接不管不顾亲自去照顾自家王爷。
现在既然已经有了预防之,只要他也用上了,想来旁人就没有理由再来阻止他去亲自照顾王爷了。
然而兴仁没有想到,他的这个要求,刚一说出口,便直接遭到了拒绝。
拒绝他的人并不是止戈,是跟着止戈等人一同前来的几位太医。
在来的路上,包括几名御医,都已经接种了牛痘。
接种的人多了之后,御医们也都摸清楚了规律。
差不多就如同了厉王妃初所说的那般,越是身强力壮的人,在接种之后反应越小。
甚至武功高强如止戈,从一开始接种到最后伤口处的牛痘结痂脱落痊愈,都没有出现太大的反应。
越是年高体弱之人,接种之后的反应便越大,其中以于立人以及两名年龄最大的御医为例,其中年龄最大,身体最弱的那位御医,甚至差点没有挺过来。
最后还是于立人以及几位太医全力抢救,才堪堪拉回了其一条性命。
也是这位太医如此惊险的反应,让众人明白,顾砚书当初所说的接种后会有一定的几率威胁命并不是戏言。
这也让太医们对于牛痘的接种,变得慎重与小心了许多。
若此刻兴仁是在全盛时期,提出了接种的要求,几名御医自然不会反对。
是明眼人眼一看便能瞧出,此刻兴仁的模样完全是外强中干,连着好几日的不眠不休让其虚弱了不少。
这种情况,太医们自然不敢随意冒险,为兴仁接种。
兴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太医们会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为他接种。
即便缠着太医,试图让他们改变主意。
然而兴仁不是顾砚书,太医们拿身份尊贵的厉王妃没有办,不代表他们在面对时兴仁也同样束手无策。
任凭兴仁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口。
最后只让兴仁先回去好好休息两日,吃点好的将这些日子亏下去的身体养好,再来让他们为其接种。
兴仁见太医们油盐不进,最终只能无奈先行放弃。
另外一边,顾砚书和于立人也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推开了秦戮的房门。
送别秦戮时,那种依依不舍的心情仿佛还犹在心间。
时顾砚书还在与白术说,待到秦戮回京之时,他定然要去城门处好好迎一迎,力求成为秦戮回京之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然而这才不到三个月,离开时还龙活虎的一个人,此刻便直接躺在了床上。
即便刚刚在见过兴仁之后,顾砚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此时,看到躺在床上那个消瘦的身影时,顾砚书依旧有些不敢认。
昔日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柴,让顾砚书一见钟情的脸,此时却消瘦地让人一眼便能看清楚其脸上骨头的轮廓。
原本那虽然说不上嫩滑,也能够说得上光洁的脸上,也长出了不少疱疹。
然而让顾砚书更加心惊的,却是秦戮体型的变化。
原本那条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将顾砚书整个人都抱起来的手臂,现在也消瘦了好几圈。
进门后,远远便看到了秦戮身上变化的顾砚书,似乎正瞬间被失去了全部的勇气,脚上如同长了钉子一般,被定在了原处,丝毫不敢再向床上的人靠近分毫。
却不知是因为顾砚书与于立人刚刚进门的动静惊醒了秦戮,还是感受到了房间中多出的气息。
原本躺在床上的秦戮,却在此时微微动了动,向顾砚书的方向看了看。
在看到顾砚书的第一眼,秦戮先是愣了愣,后唇角微微扯出了一丝弧度:
“软软,你又来了?”
又?
顾砚书几乎是瞬间,便捕捉到了自家小鹿这句话中的异常。
微微给了于立人一个手势,示意他站在原地别动后,才向秦戮点了点头:
“嗯,我又来了。”
秦戮向窗外看了看,确定了一番现在的时辰后,又低声开口:
“你今日来的好像比往常早一些?”
顾砚书微微顿了顿,顺着秦戮的话向下说:
“今日不忙,便来的早了些。”
说话间,顾砚书直接向床边走了两步。
秦戮却像是没有看到顾砚书的动作一般,眼神有些放空:
“软软,本王可能是好不了了。”
“胡说!”顾砚书掐了掐手心,略带慌忙地稳住自己的声线,“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好的。”
“本王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清楚的。”
从阳临县回来的前两日,秦戮感觉还不怎么明显,除了身上发热明显,甚至能够说与往常并无异。
若不是同行的其他官员确诊出了天花,秦戮甚至没有往这方面想。
然而这几日,秦戮却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头晕、乏力、四肢酸痛,甚至就连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间里,秦戮甚至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体力流逝。
最开始被隔离的那几日,秦戮甚至还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洗漱等完全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上的疱疹越来越多后,秦戮现在就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没有了。
这是在下了战场之后,秦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想到这里,秦戮忍不住又看向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床边的顾砚书身上:
“本王原本以为,本王这条命是捡来的,能够活着回到京城,已是上天垂怜,是本王现在才知道,本王还是舍不得。”
秦戮不过是微微的停顿之后,便又重新强调了一遍:
“软软,本王舍不得你。”
秦戮一直没有同顾砚书说的是,在十五年前,他母妃宫中走水那一日,他原本也应该是在寝宫之中。
然而年却因为年少贪玩,与宫人一起,在宫外多逗留了片刻。
谁知道就是因为这片刻的功夫,便让秦戮逃过了初的那一场大火。
在秦戮的心中,他原本在十五年前,就应该与母妃一同死在那一场大火之中。
后来能够在战场上百战不殆,凭借的,也是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在亲自穿上盔甲的那一刻,秦戮便从未想过自己有活着回到京城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秦戮也从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儿。
对于他来说,多活一天是赚的,多活一年同样也是赚的。
然而现在,秦戮才发现,他的心态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发了惊天巨变。
在大夫确诊他患上了天花的那一刻,秦戮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对死亡的畏惧之情。
他发现他还不想死,他舍不得这个人间,更舍不得自己的王妃。
他活了十余年,才刚刚遇到这么一个合心意之人,才刚刚碰上这么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一心一意只为了他算的人。
他才刚刚体会到古人口中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
结果这才多久,上天便想要将他的这份幸福收回去,他如何能够甘心?
然而不甘心又如何?
秦戮依旧只能一天天感受着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感受着自己四肢日渐消失的力气。
这个时候,向来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厉王殿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力,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看着秦戮眼中光芒的变化,顾砚书几乎在瞬间便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也舍不得王爷……”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努力挺过去。
然而顾砚书后面这句话还没能说出来,便被秦戮给断了:
“还是别舍不得了,软软还是把本王忘了吧。”
顾砚书眼泪都快流出眼眶了,现在秦戮的这句话,却直接将他给了个晕头转向:
秦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还是把他给忘了?
这人是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然而头脑发昏的秦戮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顾砚书的情绪变化,只自顾自地继续向下说着:
“本王现在看着是不成了,你现在还年轻,甚至还未弱冠,还是个小孩子呢,不要为了本王耽误终身。”
好了,秦戮这一开口,顾砚书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无非是我要死了,我这是为你好的那一套。
想明白之后,顾砚书也更加确定,自家小鹿的脑子一定是被门挤了。
否则秦戮怎么会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说他年轻也就算了,还说他是小孩子?
这个人抱着他日夜不眠,如同后世不规范的网站中的那些小广告页面里的男主角一般为所欲为。
做遍了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所有情,开发过了王府主院中的角角落落的时候,可没见他想着自己是个孩子!
自己哭着求饶的时候,这个人也没看在他是个孩子的份儿上放他一马。
现在他就变成一个孩子了?
顾砚书怒目瞪着秦戮,准备看看这个人还能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来。
秦戮同样也没有让顾砚书失望,絮絮叨叨地继续着:
“初赐婚之,父皇对你其实也心有愧疚,软软放心,即便本王去了,父皇也不会多为难于你。”
这点顾砚书倒是知道,此刻听到秦戮这般说,也并不意外,只继续向下听:
“待到本王离去后,软软若是觉得王府呆腻了,便自行离去吧,父皇也不会阻拦。”
“王府中的人你用着顺手,便也一同带走便是,止戈和兴仁你是知道的,对你也是忠心的……”
“王府后院中的一直是软软在管理,库房的钥匙也在软软身上,届时你可将库房中的物件一同带走,也算是有了一个保障。”
“本王知道,软软能力过人,定然看不上本王的那点东西,那也是本王的心意,软软便拿着,成一个念想吧。”
“本王走后,你就再多记本王两年便是了,待到你弱冠之时,若是觉得一个人寂寞了,便如同寻常男子那般,娶妻子便是。”
“承恩侯府门庭虽然落魄了,大哥却是个能干的,想来也能重振侯府门楣,届时应会有姑娘愿意嫁给软软。”
顾砚书:???
你这人还没走就开始鬼言鬼语了?
我还娶妻子?
我一个天然弯,还是喜欢躺着享受的,你让我娶妻子?
娶个妻子回来摆着看,然后看她给我戴绿帽子给我个儿子?
你这么能,你怎么不说让我重新找个好男人嫁了呢?
在心中将秦戮翻来复去骂了个底朝天的顾砚书心中的这番想法刚落,那边便听到秦戮说起了:
“若是软软更喜欢男子,再寻个相同爱好的男子成亲,也不无不可。”
一听到这话,顾砚书算是彻底忍不住了。
可把这个人能的?还真敢把这种话给说出口?
然而还不等顾砚书有所动作,便听到了秦戮反口的声音:
“算了,还是别了,软软以后还是如同寻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吧,若是软软真与旁的男子在一起了,本王受不了。”
此刻,顾砚书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许,也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王爷当真受不了?”
“嗯……”
实证明,病毒真的会让人反应变慢。
此时的秦戮,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只微微点了点头:
“软软就当是本王自私吧,本王着实是不想让别的男人拥有软软,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地发痛……”
“自私?”顾砚书没有忍住,又是一声冷哼,“我看王爷倒是无私的很啊!”
许是顾砚书语气中的嘲讽过于明显,此时的秦戮,终于发现了不对,双眼迷惘地看着顾砚书:
“什么?”
“又是让我忘了王爷,又是让我离开王府,甚至还愿意把整个王府都送给我,还让我娶妻子,这让我拿着整个厉王府去当聘礼的算,可不是大方极了?”
顾砚书冷哼一声,若不是现在秦戮躺在床上,消瘦不已,脸色苍白的模样让他心软,就凭借着秦戮刚刚的那一通屁话,顾砚书简直想直接转身就走。
他在收到溢州的那封八百里加急之后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连夜安排好了京城的诸多宜便连忙带人赶来了溢州,一路上甚至连多休息都不敢,怕来晚了会悔恨终。
甚至冒着命危险,接种了技术并不成熟的牛痘。
结果现在见到了人,这个人就给他说了这么一通话?
早知道这样,他还来个屁的溢州?
直接在京城等着秦戮的死讯,好升官发财死老公不是更好?
“软软?”
这个时候,秦戮就算是脑子里塞满了浆糊,也能意识到不对了:
“砚书?”
“除了我还能有谁?”顾砚书冷哼一声,直接瞪了躺在床上的人一眼。
或许是惊喜过重,秦戮顿时便清醒了过来,连忙询问:
“你怎么来了?”
然而还不等顾砚书回答,秦戮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看着站在自己床边,与自己不过咫尺的顾砚书,整个人连忙和向后退了退,直接翻滚到了床上最深处的位置。
边动作,秦戮还便不忘高声质问着:
“你怎么进来了?谁放你进来的?兴仁是死了么?怎么不知道将你拦着?来人,还不快将王妃带走?”
显然,意识到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秦戮也想到了自己身上所患的,是传染能力极强的天花。
怕一个不注意的功夫,便将顾砚书也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