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这个城市,在九十年代初期,正充分呈现着国家改革开放以后,一些较开明较进步城市,许多极其明显的开始繁荣也开始混乱的开放特征,原本偏于保守破旧甚至拘谨刻板的带有文革印迹的城市街道上,城市的夜空中已经有奢靡腐化堕落的胭风在浮游和熏染。
我从深圳回来先回了老家,看望我的父母。我从不是让父母担心挂念的孩子,因为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人。我向他们大肆吹嘘了一通自己,给母亲留了钱,足以使她对我的现状更加放心对我的未来也能够增添信心的钱。
我是乘火车来到这个城市的,车是晚上到的,我从车窗往外打量这个初次相识的城市时,第一感觉就是我开头叙述的那个样子。我还想起来在深圳时,周久安给我描述过的这个城市,这个周久安的故事中出现过场景的城市。火车站很混乱,也很脏,人声鼎沸,因为这个城市是冀中平原京广与陇海相交叉的交通枢纽城市。
周久安带着司机小岳一起来接我,看到我只有一只皮箱,周久安很诧异,说,怎么就这点东西呀,是不是还有另外托运的东西?
我说,没用的我都放老家了,还需要什么?衣服什么的这里都全了,我用脚踢了一下皮箱。周久安马上接上我的话,对,需要什么了就去买好了。
小岳赶紧上前把皮箱接过去,从嘈杂混乱的人群中我们挤来挤去,终于身心得到了放松一样,我们从接站口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又快到冬天了,我穿着很薄的丝袜,羊毛裙子很短,大衣好像也不怎么御寒,我几乎快不适应北方了,深圳持续多雨的潮湿或者近在咫尺的火爆太阳使我快把寒冷遗忘了。
周久安在靠近城市中心主干道较近的一条辅道上寻到了一个单位的招待所,外表看上去房子不旧,楼道还铺有暗红的地毯,住宿的人不很多,比较清静。我们先长租了二楼的4个房间,包括周久安的,我的,还有另外两间用做办公室,周久安跟我说,等公司业务进入正轨,我们,就不在这住了,怎么能老在招待所住着呢,连个家样都没有。
我未置可否。我想起在深圳,像周久安这样的人,他们的愿望都是永远留在深圳的,似乎我是听他说过,他的愿望也是在深圳买房置家的,现在,他和我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说是来创业,而且本来说是投资这个城市搞房地产的,周久安是这么说,罗绍良也是这么讲的。
看来周久安是在深圳呆的时间太久了,对内地已经不太了解。当我们对整个城市的地产市场状态以及外来投资环境做了比较细致繁琐周密的调查,我们得到了很不乐观的调查结果。
也许是我们的脚步太急迫太超前了,我们忽略了这个内地城市和深圳这个开放城市的本质区别,这个城市的房地产市场基本处于荒滞状态的全部原因就是这个城市还存在着政府领导下的单位福利分房制度,几个可以数得出来的房地产项目,一个是港商投资的,我们到现场看了,暗地里承认起步不俗,看规模看设计显然源自香港设计师之手,已经拔地而起的楼群档次明显超越当地毫无美感可言的房屋,但高达1800元左右的购房价格叫当地市民望而却步;,还有一个听说是和上层领导有密切关系的当地人做的房地产项目,我们也去了现场,进到已经接近封顶的建筑工地里,发现无论建筑质量还是房型设计都令人皱眉,一点也不红火的销售局面也叫开发商非常挠头,有管工地的管理人员,见我们一群人来看房,错把我们当成了前来买房的,特别殷勤地给我们推销他自己手头的房子,说是老总给他的特优价,听上去价格确实不高,可是我们实在接受不了那房屋的质量,况且,周围环境也叫人担忧,远近几百米差不多还全是长势喜人的庄稼地。这个城市的居民还没有购买商品房的意识,只有等待单位分房一条路子,再有就是即使没房,他的购买力也是非常有限的,政府以及银行还没有设立叫存款额有限但急需住房的市民能够承担的房贷机制。在我们看来,这里真是太落后了,一方面是急待开发的巨大的房地产市场,一方面是没有存身之处渴望住房的市民,但就是政策原因,滞后了这个城市的地产市场。而且,我们也发现很多以前我们考虑不周的地方,就是投资的软环境问题,这里还是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官僚衙门作风,完全不懂经济不懂发展不懂投资经营的官员占绝大部分,甚至为一己之利的获取故意的制造障碍。
周久安也感觉遇见了想象不到的困难,他的同学,虽然已经在政府部门担任一些要职,但他们的权力范畴也是有区域性限制的,大的市场环境没有形成,他们的力量也是无济于事的。
周久安很客观地向罗绍良通报了这里的情况,没有什么隐瞒,他建议把房地产项目暂时往后放一放,观察一段时间,待机会合适再做不迟。罗绍良同意,并且答应他继续再做考察,看什么行业赚钱先入什么行。
周久安对投资人负责的态度得到我内心的赞同,觉得其实他身上还是有很多值得肯定和学习的地方的,不然,罗绍良怎么会这样的信任他,这样的信任叫我羡慕。我因为这件事,也增加了对他的尊重,我们的工作关系以及个人关系发展良好。
很快,我们发现,最红火和赚钱快的是娱乐服务行业,而且非常明显,简直没有可与之相抗衡的,这与当时的社会发展状态有很大关系。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是图安稳,最希望有个铁饭碗端着,哪怕挣不到几个钱,也觉得踏实。在街上混的,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走上经商下海谋生这条道的,在市场经济状态很不健全很不稳定的情况下,人的素质出身来历根本就没法挑剔,因此,能够从事的行业肯定不会有什么科技含量。
经周久安的同学介绍,我们和一家企业医院的三产经理叫刘本堂的男人见了面。他们医院因为临街,建了一溜门脸房,大概有三四百平米的样子。由于医院盖这些房子时投入了些钱,本来就讨厌从事经商的医院某些领导就不同意医院的人再插手这些门脸的经营,所以三产的人只好把这些门脸租出去赚个租钱。当时,街上有钱的人真是不多,见了我们,如获至宝。刘本堂也不是大夫,是个转业军人,四十几岁的年纪,初次见面表现的非常谦逊,给我们留下了好印象,周久安觉得刘本堂还可以打交道,就基本决定和他合作了。等随着和他交往的深入,发现他越来越难以合作,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合适,等他自己,又哼叽着说不清楚,跟有牙疼病一样。其实我早看明白了,他想和我们分利,不敢明说。回到公司,我跟周久安说了,周久安一咧嘴,怎么内地的人这么虚伪呀,明说呀。我说,他们还没学会明的呢,就等咱们给他挑明呢。
第二天,周久安借口有事,我自己去和刘本堂见了面。他见是我一个人,表情有些拿不准的样子,听说周久安回北京了,还有些生气,问我是不是不想合作了?
我知道他是担心好不容易快谈成的事黄了,他是又担心谈不成医院领导怪罪,又怕谈成了他弄不到什么好处,所以他是一直嘀咕盖这些房子他费了多大劲,什么也没挣着,好像我们接了这溜门脸是拿走了他什么好处似的。
我看他没有想到我可以完全做主的意识,就故意气他说其实找我们合作的人和单位多着呢,我们可不怕和他合作不成。见他很慌张,就又给他上话说实际上看上他的人品是我们想留下来合作的主要原因。看他将信将疑的样子,我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就干脆直说,以后只要我们合作一天,除每月交纳给他们医院固定的房租之外,还给他相当于我们利润的5%提成做为管理费,当然这件事仅限彼此知道。我跟刘本堂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真的需要你,周边环境你得替我们维持吧,水呀电呀可别给我们找麻烦。刘本堂听了我的话,立刻振作起来,好像我们的事业已经有他的一部分。我接下来就补充说,条件是,他要把给我们的房租价再降下来10%。刘本堂表情尴尬了一下,显然想争取自己那份再多些,我顺水推舟先又多加了点,他心里算了算帐,大概是觉得能在领导那混过关去,终于勉强同意了。等送我出门,他试探着说,他想先拿一个月的,我毫不迟疑地说,行呀,先拿干嘛,就多给一个月的吧。
我接手了这六间门脸的经营和转租。一间有大厅带套间的,经过装修,我们自己可以先开个中型的饭店。一个也有门厅但套间面积很小的准备全部打通,隔成卡间开个茶室。这两间我们打算自己经营。其余的,就很快租给了理发的卖书的还有出租录像带的之类。
等饭店和茶室开始营业没多久,我们就希望可以找到承包经营的人,因为周久安和我都觉得虽然饭店和茶室以及出租门脸能赚些钱,但一年下来顶多赚个二十多万,那太少了。
我们已经把开歌厅做为大的投资取向,开始广泛地寻求目标。在与合作者的洽谈中,我才了解到实际上罗绍良给我们的投资总额,应该是00万元人民币。现在看这个数字,你会不以为然,区区00万元,小意思啦。可是,在上个实际90年代初,00万,那还得了吗!能把活人吓死三回!
饭店一直在和一个说自己是省检察院的男的叫吴悦明的谈,因为先给钱还是后给钱,先给多少后给多少总也谈不拢,这男的要多腻歪有多腻歪,我简直怀疑他到底有没有钱,检察院的,除非是个徇私舞弊的受点贿,可是看他那个贼眉鼠眼的样,绝对不像审过犯人的。但茶室来了一个男的,说要承包茶室,看样子随便的很,正是大夏天,光着膀子,白白胖胖的,小个子,看样子也就三十多点的岁数,胳膊上挎着个小姐。他叫李民浩,被他称为小红的那个挎胳膊的管他叫做浩哥。我们就叫他阿浩。阿浩原来是个卖肉的,生意一直很好,挣了不少钱,等兜里揣足了钱,往街上一遛,很容易就结识了小红,俩人就挂上了,阿浩也不卖肉了,小红嫌他身上有味,一个劲央求他开个茶室,说干这个显得有档次有文化,以后和小姐妹说起他来也显得自己脸上有光,可不能说是个卖肉的。
很快,茶室就转包给了阿浩和小红。别说,这俩人真是想好好干,阿浩也真是受过累的人,接手之后,他们自己也做了些装修上的改进,阿浩挥汗如雨,小红看样子在老家也是苦出身,也一刻不停闲的忙乎着。等货架上进满了货,后面的小仓库也堆满了,隔子间也挂上帘了,茶室的生意也就开始了,别说,陆陆续续的,下午特别是晚上,不管午夜还是到了两三点,还是有人上门来,阿浩很快表现出他的经营能力,来找我说想把茶室隔壁的书店包下来打通,说缺封闭的雅间。等小红的小姐妹们开始频频出现在茶室,我才感觉到了,他们在干什么。
我跟周久安说了我的顾虑,他不以为然,说哪都一样,就干这个才挣钱快呢,别管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咱们挣的是租钱,犯法不犯法和我们无关。
阿浩因为挣到了比卖肉还不费劲的钱,非常得意,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干什么都行,晚上没事总到我管着的饭店来瞎扯,每天来向我们汇报情况,那天是什么人来了,宰了他一瓶洋酒,要了500块,竟然不哆嗦,反而多塞给我00块,叫我把门锁上,还叫我在门外蹲着。
吴悦明换了招,带来一个女的和我们谈判。那女的大概有三十出头,大高个,梳着一个蓬松的爆炸头,一股子feng骚劲。看见周久安,浑身乱颤,往他身上蹭来蹭去。我不由的警惕起来,担心周久安上人家的美人计。但观察了一会,发现周久安将计就计,假装被弄晕了,其实一点都没糊涂,我心里暗笑,看这一男一女还会耍什么诡计。
一来二去,谈来谈去的,看来本来吴悦明和这个叫孙利娜的都没什么道风,最后,见怎么蒙混也过不了关,干脆就跟我们挑明了。原来,吴悦明是省检察院开车的司机,孙利娜是一个什么县化肥厂的业务员,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吴悦明家里有媳妇,和这个孙利娜算是偷偷私奔出来的,他们俩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交一半租金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孙利娜上我们这个饭店来吃过一次饭,知道这要承包出去,就叫吴悦明过来看了,吴悦明开始还假装自己是省检察院的吓唬我们一阵子,想压低价格,结果也没吓唬成。
周久安好像挺同情这一对江湖亡命鸳鸯鸟,竟然破例同意他们先付一半的租金,就先进驻经营,等随着赚钱再尽快交那后半年的租金。我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因为我总在饭店管着,整天喝不少酒不说,一天下来混身油腻味,很累,而且生意很一般。见他已经做了决定也就算了,但我却没什么同情心的,怎么看这俩人怎么不地道,还不如开茶室的阿浩和小红更融洽些,当然,那俩人也不是什么好鸟。
虽然饭店和茶室都转包了出去,我们还是经常过来。有时侯,需要我们请客买单,周久安就安排客人到悦利大酒店———这是吴悦明和孙利娜给饭店新起的名。别说,孙利娜这个妖精,真有两下子,我看见好几次,她和客户喝起酒来总是永远不醉,而且极其会花言巧语,特善于拿语言撩拨心里有鬼的男人,周围好几拨子人都很快成了她的老客户。自从她接手饭店,眼看着这个本来不起眼的饭店一天天红火起来,每天顾客盈门,我有几次从悦利大酒店对面的街上经过,光见着她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很春风得意。我就紧催着周久安快要那后半年的租金,对他说早要早省心,别看他们生意好,怎么看那俩人怎么不像有长期打算的,尤其是那小娘们,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别哪天她自己卷了铺盖卷走了人呀。
周久安不以为然,还嘲笑我,你真是胆小事多,阿浩开妓院,你不放心,现在孙利娜开饭店发了,你又担心她卷款跑喽,你就放心大胆地数钱得了,瞎操什么心呀,公安局的人上门抓的是他们也轮不上逮你呀。
我们开始和一个位于市中心的说要转手的歌厅老板见面。之所以选择这家歌厅,是因为周久安刚来这里不久,就被他的同学带到这里来过几趟,他同学称这是本市最豪华的最上档次的歌厅,他发觉这家歌厅生意极其的火爆,而且歌厅装修很讲究,灯光效果还很不错,音响设备等硬件也很棒,基本接手过来就可以继续做,不需要再有什么投入。
我却因此有了疑问,既然正很赚钱呢,怎么会放着哗哗的流水钱不赚反而要转手?这件事看来肯定有什么猫腻。我提醒给周久安,周久安沉吟片刻,同意再慎重从事。
给我们介绍这个生意的是阿浩的一个哥们,姓高,没什么具体的事,就在街上混。那天我对阿浩说把这小子叫来,说请他喝酒。阿浩一听很高兴,连忙就给这小子打传呼,一会儿,小高回过电话来,说在哪打桌球玩赌呢,阿浩叫他晚上过来,说深圳的邵小姐要请他吃饭。那边好像挺高兴,回答的极痛快。阿浩跟我说,小高基本每天靠玩牌赌球耍钱活着。我问,他到底和新帝夜总会的张总什么关系呢?
好像以前他们是街坊吧。后来张业发了,搞挂历发的,还总拉小高一把。
晚上,周久安没去。觉得我去更合适男人什么都说。我在东京大酒楼定了桌,自己也惊心打扮了一番。小高和阿浩去了,没有预料的是小高没跟我们说,也把新帝夜总会的老总张业叫去了。这使我出乎意料之外,原打算背着张业跟小高透点底呢,这下不行了,但我马上改换了口吻,说没想到小高能把张总请来,还想专门宴请呢。
张业人高马大,原来是搞体育的,说是省男蓝的。小高替他骄傲,说,我大哥原来挺有名的呢。我看着他也表示着欣赏他身材的样子,其实他早就发福了,肚子很大,见我的眼睛落在他的前腆的大肚子上,他自嘲地抚摸着肚子,说,喝啤酒喝的。
于是就开始喝啤酒。人人都上了三次卫生间以后,张业还有小高都话多起来。我于是把我想问的话还是比较婉转地提了出来。
张业挺痛快,没有犹豫,不知道是跟我是女的有关,还是压根他就是个实在人。他实实在在地讲了转手的内幕。
原来,这个新帝夜总会确实经营情况很不错,张业说要是这个夜总会全是他的,他才不转手呢,一天至少赚一万以上的流水,转手,有病呀。关键是,新帝的老板一共有三个人呢,我算一个,还有俩人,你们没近接触过,因为他们俩还没同意呢。
我一听,心里一紧,赶紧问,他们俩不同意,你怎么转手呀。
没事,他们俩欠我的人情呢,不同意也得同意,劝他们呗。
那能劝成呀。我担心地问,他们能听你的吗?
敢不听,你以后和小旋熟喽,你问问他,怎么有的今天?
谁是小旋呀?
就是贾小旋,也是新帝的老板。一边小高插嘴。他总在新帝,实际上大哥来的不多。
贾小旋是名义上的总经理。张业补充说。
还有一个人呢,第三个人是谁呀。我问。
有时候他也去新帝,不过好多人真没怎么见过他,估计你也没见过,特瘦,一个南方人,湖南的,自己说钱是美国姑妈寄的,整天显摆他那个特薄的手机,说是从英国带来的,他是小旋的朋友,入的股,他没事,叫他退他就退。
顺便说一下,当时街上大款的标志性装饰是手拎一个巨大的大哥大,所以当他们提到景申总在玩一个特小特薄的手机时,我还真的回忆起我是确实见过这个新帝的第三老板的,而且就是因为他在夜总会那种混乱嘈杂的环境如在无人之境一般认真地玩他手里的微型手机,这个和周围环境很不一致的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我记住他了。
到现在,我弄明白了,新帝一共有三个合伙人,张业,贾小旋,还有景申。是张业要卖,他自己解释说是需要钱准备转行搞房地产,说已经和区里草签了合同,钱一到,就准备开挖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明说也说清了,他反对贾小旋和景申搞倒卖汽车的生意,说早晚会出事,等一旦事出了,别说钱,恐怕人都够呛剩下。
张业说他已经和贾小旋说了要转手新帝的事,让我们再和他好好接洽接洽,反正最终要经他手转给我们,而且就是到了我们手,还有不少事要找他帮忙呢,他地面上比你们熟。张业最后说的这句话,叫我觉得和这个贾小旋以及景申的交道,还是要好好的打,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