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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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传来, 院门被人推开,桑晴声音雀跃:“小姐,您看谁来啦!”
“戚大人?”曲锦萱眼露讶异。
戚蒙昭揖手:“冒昧造访, 是戚某唐突了。”
有客来访, 曲锦萱只得放下手里头的活计, 将戚蒙昭迎入厅堂。
“奴婢去沏茶, 二位慢聊。”桑晴态度很是殷切。
厅堂之中,唯剩曲锦萱与戚蒙昭。
曲锦萱只得硬着头皮与戚蒙昭聊道:“戚大人这是自常中而来?”
常中与吴白毗邻,便是戚蒙昭先前治水之地, 也是在常中治水时,戚蒙昭随同僚来吴白, 巧遇了曲锦萱主仆。
这会儿,听了曲锦萱的问, 戚蒙昭点头并道:“戚某今日,是来向三姑娘暂做辞行的。”
曲锦萱想了想:“戚大人, 是要回奉京?”
戚蒙昭神情悒郁地点了点头:“戚某受上峰所召,需回京复命, 戚某的辞呈……未获朱批。”
说出这话时, 戚蒙昭两手收紧成拳。
他自然猜得到这背后的原因, 到底是何人在阻他,又是因为何等原因而阻他,可他却不得不从。旁的他都可以舍弃, 独独不能连累戚府。
可让他就此放弃,他是不甘心的。
此刻在他眼前的女子,初见时除了惊为天人之外,再令他心间深刻的,便是那阵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上一世,她也曾那样触动过她的心,让他陷入长久的悸动中。
而对曲锦萱来说,听戚蒙昭说辞官未获朱批,她却是终于松了心神。
当初,听得戚蒙昭向自己表露心意,后又说要辞官留在吴白城,曲锦萱除了接连感觉错愕之外,便是倍感负担了。
面对戚蒙昭,她婉拒的话说过好几回,可次次都只换来戚蒙昭更为坚定的表态。
对此,她着实颇为头痛。
好比现下,说完要回奉京的戚蒙昭,又开始表露起自己的心意来。
“戚某先前的话,三姑娘不用感到负担,戚某也不会因此而纠缠三姑娘,但戚某心意坚定,绝不会变……”
戚府官宦世家,于子孙的教养甚严,约束亦是不少,这样的话对戚蒙昭来说,已经是非常直白露骨的了。
至于为何这般执着,盖因戚蒙昭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警示予他,仿佛上一世,他便因着门第礼数之事,曾与她遗憾错过。而这一世,他也险些与她错过,但既机会来了,试问他又怎甘心轻易放弃。
这边厢,戚蒙昭还挣扎着在向曲锦萱表露心迹,说着自己心意有多坚定,而换了新的隐蔽之地的姜洵面色铁青,胃都气到灼痛了。
几乎每一息,姜洵都想冲出去,将戚蒙昭给拎出来。
厅堂中那二人的每一句对话,相触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气到哆嗦,泼天的怒火焰焰腾腾地,烧到他额侧青筋不停跳动。
这时,故意磨蹭好片刻才将茶水端出来的桑晴,脊骨一阵泛冷,她无端缩了下肩颈,仿佛有无比怨念且突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的。可张目四顾,却又不见任何异样。
奉过茶,又听得戚蒙昭要回奉京的消息后,桑晴不由有些失落,她着实是想曲锦萱能寻个好归宿的,便对戚蒙昭说道:“戚大人,我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吴白,何时您回了这吴白城,若在这胡顶巷中未寻着我们,也可去——”
桑晴话说一半,被曲锦萱瞥来的目光给制止了。
捕捉到这幕,再想到曲锦萱方才重申不想耽误自己的话,以及多数沉默以对的神情,戚蒙昭心间苦意弥漫,他起身,向曲锦萱作别。
曲锦萱亦站起来,温温地笑道:“那便祝戚大人一路顺风了。桑晴,替我送一送戚大人。”
桑晴点头应了,领着戚蒙昭往外行去。
路经隔壁时,本掩得严实的门倏然被人从里拉开,动作之突然直令桑晴吓了一大跳。接着,她们那大胡子新邻两条长腿一迈,立在门口,貂黑的眼中,两道炯炯的目光扫了过来。
桑晴莫名其妙地拍着胸口,险些就破口骂两声了,但到底还是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怵,不大敢得罪那大胡子,只得咽下这阵气,领着戚蒙昭到了巷口。
戚蒙昭也觉怪异,便问道:“方才那位是?”
“前几日新搬来的邻居,是个怪人。”到了巷口,桑晴这才偷偷瞪了那直橛橛杵在门口,木桩子似的身影一眼。
戚蒙昭端详着那人,不由担忧地皱起眉头来:“此人这般异常……不知三姑娘与桑晴姑娘可有考虑过搬去其它地住?戚某可帮忙寻那住处的。”
桑晴摇摇头:“这人也就行止怪异了些,况他是有家室有妻儿的,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人,且这巷中住户都是相熟的了,平时大家也能有个关照,搬来搬去的,反而惹人格外留意。”
“是戚某多虑了。”
听他这么说,桑晴终还是叹道:“戚大人,奴婢知您是好人,亦知您对我家小姐是真心的,可我家小姐……唉,许是经了前头那场后,她那心便淡了许多,怕是轻易捂不热的了。”
戚蒙昭眼神定定:“无妨,戚某可以等。”
……
送别戚蒙昭后,桑晴站在巷口,看着青年郎君落寞的背景,也替他伤了会儿神。
待转身回屋之际,却见那大胡子迎面而来,似是要出门。
桑晴惊疑不定,在打招呼与退到墙角间犹豫了下,只还没待她想出个结果来,那人便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桑晴:“……”
回到院里,她还与曲锦萱说了这事,口头直犯嘀咕:“这怎么弄得,活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曲锦萱并不应桑晴这话,而是正色着,对她说起另件事来:“桑晴,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往后,还是莫要再把戚大人往家里领了。”
桑晴点点头,也知道被邻居瞧见会说闲话,便小声道:“奴婢知错了。”
见桑晴面上忐忑,曲锦萱柔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瞧了瞧天时,问一声:“四福客栈的货今儿送了么?”
“呀!差点忘了!”
经曲锦萱这么一提醒,桑晴才想起自己有件活没干,立马着急忙慌回了繁清阁。
这会儿,繁清阁中客人不多,将将忙完一阵。
见了桑晴,碧嘉倒记起堂事儿来:“有掌柜的一封信,你晚些给带回去?”
桑晴点头,照着单子捡了货,又揣了那信,匆匆往四福客栈去了。
一路紧赶慢赶,终是在天色擦黑之前,赶到了地方。只她刚要往里头去,却险些撞到人身上,稳住了抬头一看,竟然又是她们隔壁那大胡子。
大胡子仍旧眼神不善,只漠着张脸俯视了她一眼,便话也不说就走了。而在他的身后,正是那位冬爷,二人一前一后的,倒像是那冬爷在恭送大胡子。
桑晴疑惑:“冬爷认识这位?”
那‘冬爷’接过桑晴手中的漆盒,否认道:“客栈的一位茶客罢了,我怎识得?”
闻言,桑晴眼眸撑了撑。
茶客?那人……不是不懂品茶么。
见她有些气喘吁吁的,‘冬爷’木着张脸:“这样急作甚?就是迟一天来送,我也不会说什么,往后莫要这样了。”话毕,望了望天时,他又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
“木晟,替我将东西送回房内。”
应着那‘冬爷’的唤,一名眉粗眼大的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眼神颇为促狭地在二人间看了几眼,随即挑了挑眉,怪腔怪调地答了声:“得嘞,冬爷您且忙去罢,小的啊,定替您把这好东西给放回房去。”
桑晴被那木晟给看着浑身不自在,又哪里敢让那冬爷送,连连推拒,揣起账银便跑了。
“冬爷?您不跟着保护保护?”那木晟好整以暇地靠在客栈门口,看着桑晴仓皇奔走的背影,他手里头掂了掂盒中掏出的一罐铅粉,下巴颌向前示意了下:“让她莫要胡乱撮和,莫要再给你找事,否则下回啊,主子又要把你给训成孙子喽。”
……
离开四福客栈后,桑晴抄近路直接回了胡顶巷。
路经隔壁时,她还特意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动静,生怕阴晴不定的大胡子又突然拉门吓着自己。
庭院内,曲锦萱已在收拾用具,见桑晴作贼似的,踮手踮脚走进来,心感好笑:“怎这幅模样?”
“……还不是怪人太多了。”
桑晴站在院子里掸着自己身上的尘灰,没好气地,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说了后,这才想起把信交给曲锦萱:“小姐您先看,这儿我来收拾罢。”
“无妨,晚些再看也是一样的。”
曲锦萱接过信,起身放去内室,又回了庭院中,与桑晴一道收拾。
忙忙碌碌间,夜幕掩下。
桑晴去了厨间准备晚膳,曲锦萱这才回了内室。
她取出日间收到的信,伏在灯烛之下,一字一句地细读了起来。
开始时,她目光眷眷,嘴角总带着暖暖的笑,有几处明显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的,可过了会儿,当视线往下,扫到末尾的几行字时,她目光定位,继而眉心微拧。
少顷,曲锦萱合起信笺,折叠好放入箱笼后,又走去窗前,侧眸望向天际的繁星、对侧的屋脊,最后,将视线落于两户之间,那道黑黝黝的围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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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邻袅袅炊烟,唤起又一日的黎明。
才将去到繁清阁开了市,桑晴便被曲锦萱给唤上去了,说是要与她一道去趟四福客栈。
曲锦萱正清点着漆盒中的物件,抽空与她解释道:“我查了下,你昨日送去的一款赭黛,是我装错盒罐了,里头应当是青黛。”
桑晴想也不想便答:“那我去换便成。那冬爷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与他陪两句不是,他应当不会追究。”
曲锦萱笑道:“既是铺子里出了错,为表诚意,我自然得亲自去与人道个歉,好好说道说道的,走罢。”
……
巳时正,四福客栈大堂。
换过装错的眉黛后,‘冬爷’正襟危坐:“曲掌柜太客气了,这本是小事,您唤桑晴姑娘来,也是一样的。”
曲锦萱眉目含笑:“一则是我忙中出错,险些误了事,自然是要亲自来道这声歉的。二则,我也想来与冬爷交流两句,问问那胭脂在胜州城,卖得可好?”她还贴心补充道:“若是在胜州行情并不好,冬爷也莫要积压着,您带去繁清阁,我予您原价退回。”
‘冬爷’略作思忖,便回她道:“在下于这吴白城中尚有些要事未处理完,那些货物,在下也是托人带回胜州去的,商行里头的人予我回信,道是极受客人欢迎,曲掌柜的莫要担心,往后,在下许还要与您多订些货。”
听他这样笃定,曲锦萱也不说旁的,不动声色地笑着应和了两句后,扮了要饮茶的姿势,却蓦地将视线一偏,轻呼了声:“孙程?”
“咳咳咳咳……”
听了这句,正在喝茶的桑晴被倒呛了一口,伏着桌案猛烈地咳嗽起来。
曲锦萱把余光从那‘冬爷’身上探回,佯作没看到他前僵化、后着急的神色,兀自去给桑晴拍背顺气。
“咳咳小、小姐,你方才唤谁?”桑晴回了些气,张目四望。
曲锦萱赧然道:“方才我见那窗户外头走过去一个人,生得与孙程有些相似……想来,是我眼花看错了。”
桑晴嘟嚷道:“我就想着不对,他远在奉京,又怎会出现在吴白城呢……”
曲锦萱微微一笑,将她搀了起来,又与那‘冬爷’作别道:“不扰冬爷,我们先回铺子里了。”
“二位慢走。”
对方起身,将她们送出了客栈门口。即使已行出老远,曲锦萱却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都在。
回到繁清阁后,桑晴正打算重新归置盒罐,可她揭开其中一罐的盖,对着日光看了又看辨了又辩,还是摸过去与曲锦萱确认道:“小姐,这里头好像是赭黛,并没有装错的呀?”
曲锦萱侧过头去,只探眼瞧了瞧,便淡声回了句:“是么?那许是我记错了。”
桑晴茫然,却又听自家小姐起身说了句:“桑晴,我有些乏力,先回家去,你好生看着铺子。”
见曲锦萱面容确实有些恹恹的,桑晴关切道:“小姐是身子不爽利么?可要奴婢陪您去医馆瞧瞧?”
曲锦萱轻轻摆手:“不用,我回家歇歇便成了。”
……
满怀心事间,曲锦萱回到了胡顶巷的家中。
她并未回房歇息,而是静坐在庭院中发呆。
已是午后时分,蚱蜢的鸣声微弱却嘈杂,烈日如耀眼的红团般,被天幕擎在高空,向大地遍洒着光热,也将曲锦萱整个人裹在金光之中。
过了会儿,‘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敲到第三遍时,曲锦萱才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面容粗犷,下颌一圈兜腮髭须的男人挺拔地站着,在他跟前,还摆着筐半人高的荔枝。
见了曲锦萱,他倒先没说那荔枝的事,而是端详着她的面容,问了声:“曲掌柜可是身子不适?”
曲锦萱回望他两瞬后,轻轻浅浅地笑了笑,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阁下有事?”
听她这般避而不答,姜洵抿了抿唇,只得收起关切之心,转而解释道:“这荔枝是在下祖地特产,今日方送到,特意分给四邻尝尝。”怕曲锦萱生疑,他还故和局促地补充道:“在下一介粗人,不知如何与户邻相处,只能听内子的话,散些吃食以期与诸位混个脸熟,往后,定然还得许多地方,是要多靠户邻们照应的。”
曲锦萱展了个客套的笑,便顺势问道:“阁下搬来也有数日了,还未问过阁下尊姓?”
骤然被问起这个,姜洵眉头一跳,心中激涌上些不安来。
他稳着心神,面上镇定自若地答道:“拙姓项。”
“听闻项爷有一双儿女,不知年岁分别几何?”
听曲锦萱这般与自己拉起家常来,姜洵还道是对自己松了警惕。他脑中迅速反应,回答在心内兜游了一圈后,从容答道:“大的两岁,小的,尚在襁褓。”
曲锦萱听过,敛睫笑了笑,状似自然地复又说道:“我那丫鬟外祖家也是河岳的,她常与我说,河岳城中有四向河街,其中又数东河街最为出名,那条街上还有间榕恩观很是灵验。不知近些年,那观中烟火,是否还如之前那般鼎盛?”
姜洵哪里知晓什么东河街西河街的,只听她这样问,又得那双清清澄澄的眸子直直盯来,便于鬼使神差间脱口回了句:“自然,在下回祖地时,也常与妻儿一道去那观中求拜。”
话甫出口,姜洵便自曲锦萱眸中捕捉到一丝意味不明的闪动,接着,又听她淡了神色,礼貌予他回绝道:“这荔枝湿热,我二人脾胃较弱,怕是克化不了这等好物,还是请项爷收回罢。”
说完,院门便被关阖上了,姜洵对着两扇木门,于错愕之余,却又分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大惑不解间,他抱起那筐荔枝回了隔壁院。
再过了会儿,姜洵跃入隐蔽之处,再着眼去探,却见方才还坐在庭院中的人,这会儿已不见身影,甚至隔壁厅堂之内,也是窗门紧闭,难窥个中情形。
姜洵心间难定,生出个不妙的猜测来,只那猜测,虽附在他脑中挪移不开,却又让他不敢深想。
……
是夜,天高露浓。
小半日的苦思冥想,却也没能让姜洵将心头乱绪给拔正。唯能得出的反思,便是许因近来他在她跟前出现得有些频繁,下午亲送荔枝之举又过于殷勤,才让她生了些怀疑。
按说这般情形之下,他怎么也得安分几日,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可一想到曲锦萱恹恹的神色,姜洵这心间便扯得难以安宁,极忧她是身子不适,却又犯倔,拖着不肯去延医。
几遭天人交战之后,最终,姜洵还是决定再度夜探香闺,起码瞧瞧,她是否安好。
待夜更深了些,姜洵跃过墙头,熟门熟路摸进了东侧的居室。
如往常那般,他轻手轻脚避过拦线,仍旧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接着,他蹲在榻前,摒息挑起布帐——
被盖齐整,褥垫浑丝不乱,那榻上,空无一人。
心弦乍响,姜洵浑身凛然,心间猛地一缩。
也便是在这时刻,身后传来的一声“陛下”,准确地敲在姜洵耳膜之上。那道声音沉静,且熟悉。
如雷轰电掣般,姜洵整个人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