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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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殿。
旃檀袅袅, 绕柱环旋。
程老侯爷谢过赐座之恩后,便端捧着一沓绢册,恭声道:“这是明晚参宴的贵女名册, 特呈请陛下过目。”
姜洵双手接过:“程公受累了。”
程老侯爷谦称不敢当后, 又满脸正色地提起一桩事来:“老臣那孙女, 明晚也会参宴,还请陛下莫要看在老臣的面上允她位份。后妃之位,必得是身家清正,温婉慈惠之人方可任之。而老臣那孙女是个奢蛮无状的, 被老臣府中妻媳给纵得骄横无边, 若让她入了陛下后宫, 她定要搅天搅地, 令人不得安生。”
闻听此言, 姜洵心间微有讶异, 他沉吟道:“程公……”
许是知晓姜洵要说些什么,程老侯爷连连摆手:“老臣从不说反话, 字句皆为肺腹之言。”
略定了下, 程老侯爷又道:“老臣这年岁渐长, 而今见得陛下复位, 心中大事已定,再无旁的记挂。且老臣匡扶陛下,非是为了子孙后代之富贵倚仗,为的,只是陛下龙位安定无患,统立我大昌世道泰明,令我百姓安居乐业,保我彊域不为边侵所扰, 稳我朝堂无佞臣贼子当道,便是老臣此生至大夙愿。”
姜洵自是笑而应之:“朕当谨记于心,定不负程公所望。”
……
程老侯爷离开东华殿时,天已擦黑。
姜洵亲自送人出了殿门之外,又于玉檐之下,站立良久。
郎君伟岸英挺,眉眼俊美又锋利,直让不少侍立的宫女们,都于暗地里羞红了脸。
片刻后,夜幕无声轻垂。红纱珠络的宫灯悬在树桠之上,流泄出的轻薄烛光和着月影覆于地面,将冰冷的青石板都映出了些浑融的光彩。
星子静卧于天际,宁谧又空灵,恍惚间,雨夜之梦与现实之景,在姜洵脑中两相重合。
那场梦境中,他一如此时这般身形孑然。纵是朝堂大定,海晏河清,却也无人偎他岑寂孤影,无人与他并肩共览河山。
史册颂他平生功绩,称他贤良君主,赞他仁及草木,可他虽位列九五,却反似人间匆匆过客。
年年岁旦,他与百官同登宣德楼上,闻御街喧嚷,听得乐舞百戏鳞鳞相切,亲览万家灯火,睹百姓和乐、眷侣亲昵,却独他一人,形影相吊……
又许是称孤道寡之人,本就不该贪享俗世之欢罢。
心间兀自哂笑着,姜洵振了振衣袍,转身回了殿内。
数日忙碌积攒下的累累疲意,似乎都于今日压上了姜洵的身。一踏入殿内,他便生起浓浓的困倦之意。
程老侯爷带来的绢册铺陈于案面,册中美人个个描眉画黛、千姿百态,可姜洵完全没有翻看的心思,甚至那绢册,还影响了他批阅奏本的心情。
心觉无趣,挥退内侍后,姜洵仰面躺上御榻。
多久没有过枕暖衾热的生活了?说起来,习惯了软香温玉在侧后,一人躺着时,总有些孤枕难眠的味道。
而于那一片静寂之中,姜洵再度想起某人离京的消息。
他眼里生起波澜。
所以,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他,还要离得远远的,莫非,是连和自己待在同一座城,都不愿意么?还是说,生怕自己去搅扰于她?
想到这一层的可能性,姜洵眉梢下压,心间却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丁绍策的话来。
女子狠起心来,连海誓山盟都可踩得粉碎。遑论他早便回忆过,他与她之间,从未有过何等誓言。
辗转反复间,不知怎地,姜洵突然生出个幻想来:若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会是何等情景?
这般想着,姜洵阖上了眼。本是杂思间冒出的份幻想,却于心底缭绕徘徊间,被他揉入了梦境之中。
……
燕舞晴空,芳草如茵。
小女人头戴花冠,身着云肩,腰间各色环佩叮铛,与他于画桥流水、宝榭层楼间相携而行。
按说她年岁不大,做这样的装扮,瞧起来多少会有些老成之姿。可又许是上天偏爱美人,一片绮陌的春光之中,那套沉重的身饰反为她增添了别样风致,令她气质高华,繁丽雍容。
到了一处园景之中,待见得花繁衮衮、满树灿然,她停下脚,扯了扯他的衣襟,与他提了个要求。
而听了那要求后,他觉得荒唐至极。
想他堂堂帝王之躯,怎会屈尊为她攀枝折花?
鼓着腮帮子哀了几回后,见他仍是不肯,小狐狸便趁内侍们不注意,踮起脚来在他下颌亲了一记。不仅如此,她还借着广袖遮掩,将手钻入他袖中,握住他的指节轻摇,那双乌眸中满是盼切:“陛下,臣妾真的想要……”
她便是这样,每当撒娇时,嘴角便弯起俏皮的弧度,而那甜甜糯糯的,细细的嗓音便像是化作无形的轻羽,在似有若无地抓挠他的心,直令他心间生起涟漪阵阵。
知她又在发嗔,他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故意板起脸来命令道:“唤夫君。”
“夫君……”
她很听话,两瓣樱唇微启,莺莺娇语便如沉鱼出听,直唤得他耳根与后颈都齐齐酥了。
他心间愉悦,对此无比受用,想着古有亡国之君烽火戏诸侯,只为侯得美人一笑,而他不过是屈尊降贵替她折一枝花罢了,无甚不可的。
是以,在问过她心好的花枝后,他伸长手臂,将那枝桠扯下,手下使了劲,在折下一株香气怡人的九曲山茶后,他偏过身子,正欲转赠于那邀花之人,却见自己身侧空无一人。而探目四寻,那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间慌张,如失神魂,在那偌大的园圃中跌跌撞撞地寻着她。
在路经一间厢房时,忽闻得自那里间,传来一阵凄厉无助的哭喊之声。
他脚下急停,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门,却见方才还向他娇声讨宠的小女人,此刻却躺在一张榻上,汗泪横流。
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人,这会儿眼角的青筋都爆起,因着疼痛,褥单都被她抓得皱成了一团,而自她喉间发出的、那一声又一声的痛呼,摧人心肝。
这时,应是怕她咬着舌头,有人取了根软木塞给她咬着,于是,那阵令他耳膜里轰轰乱响的痛呼,变作了压抑的喊声。
小女人一张小脸血色全无,鬓发皆被汗珠濡湿,一缕缕地黏在额角。她痛到痉挛,整张脸都在抽搐,整个人都在发抖,瑟如秋叶,直令他心间一阵紧似一阵。
中途,她力气近乎消竭之时,还曾吞过两个参丸子。
从她声音沙哑的程度来看,应是嗓子也肿了些,和水吞咽时,那张小脸再度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可她还是一点点地,分几回咽了下去。
她那样脆弱,又那样坚强。
产婆手中的巾帕不知被染红了不知多少匹,那些巾帕浸在盆中,浸出了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
她从正午生到晨晓,而他立于产房之中,脊背早已垮下,身姿不再傲岸,面容亦不再清朗濯然。
那株灿红如火的山茶,早被他攥出了星星点点艳红的汁液。而他的眼角,则噙着重重的猩红之色,整个人如同被拖入地狱般,悔意阵阵切齿拊心,脑子嗡嗡作响。那一颗心血肉模糊,淋淋漓漓,尽是他心头之血。
望着气息微弱的小女人,肝胆欲裂间,他心中那点刻意端持着的倨傲与疏狂,顷刻间被倏然瓦解,又轻而易举地,被碾碎成齑粉。
……
梦境毕,姜洵如脱力一般瘫在榻上。
片刻后,他睁开眼,只余满目痛色,恍如隔世。
幻想源自于渴望,梦境,亦是现实的投射。
而最令人痛如自抑的,是梦境中的某些场景,本可是现实。
缓了一会儿后,姜洵坐起了身。他伸手,自御榻之侧的壁龛中,取下一方木匣。
匣中,静静卧着几样东西。
除去他们二人共同的孩子外,她留给他的,仅有一卷和离书、一只银簪,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无事玉牌。
银簪上,金雀花栩栩如生,而时隔一年,那信上粉白的木香也好端端地开着,不曾凋谢,可那描花之人,却离开了他。他的心,更是如同玉牌之上的裂痕一样,枝枝蔓蔓、寸心欲裂。
盯着那书信,恍然间,他再度想起,她那时给自己写信的心境来。
为何那般,皆因他待人太冷,让她心间有诸多不敢。
她为和离找的那个借口,本是成婚时,他便用来威胁过她的,那时她是何等反应?
新婚第二日,自他说出那番话后,他们夫妇间的地位,就没有对等过。她对他,永远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而她的卑怯,更让他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有了正当理由。
理所应当四个字,没有平等可言。
只要是他给予的,好的不好的,她都要无条件接受,不容置喙,不予解释。
或者说,他给,她便要受着,他不给,她便该忍着。
他只看得到自己的犹豫与踟蹰,只关注自己的‘苦衷’,而她表露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也下意识屏蔽于心。
日夜相处间,他他贪她的温软与娇嗔,固然怜她喜她,可那份怜那份喜,又往往带着附于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在宁源时,他和她的那段时光,他是贪恋的,是沉醉的,是享受至极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时候,他亦在做壁上观,享受她那份讨好的同时,却又睥睨着她的卑怯。
也正是因为那份保留与高傲,让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明明,她早便摘获了他的心。他自己,亦早已将她拓在心中。
而从宁源回来后,他所做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要解释,一次都没有。而他想的是她该相信他么?不是的,是她不该生出不满 。
就连回章王府的那日,在面对她那般异样的平静时,他所想过的哄,都是自己稍微拉下脸逗逗她,她便会重新冲自己笑开颜,重新对自己百依百顺,重新,讨好他。
她低矮着身段,他便以为她可欺,她反抗,他便比她更大脾气。不知悔改还不是最恶劣,最恶劣的,是他从不意识到那样有何不对。
没有意识的欺瞒是至为恶劣的。复位之事固然危险保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未想过要告诉她,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起过,就算其中的种种妥协与周全,也是他自顾自完成的。
就连在开梁得知她生下霄哥儿时,他与杜盛的那番话,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所有的给予,都是施舍、是打赏,是高姿态的给予。
亦是那份高傲,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沉沦。
他以为自己始终不动如山,便也想当然地给她打上了娇软可欺的记号,至此在他心里,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而反省两个字,被他从骨子里给剔除。
直至此刻,突如其来的反省,如山一样压着姜洵,直将他压到喘不过气来。
回想那日,当她提出和离,他第一反应是什么?
愤怒。是的,唯有愤怒。
而愤怒源自于什么?
意外,与傲岸。
于愤怒之后,他做的是什么?
质问,反复的质问。
此刻他心间明晰,和离那日他问那些,也不过是发泄罢了。当真想知她因何事而抱恨,自何时而心冷,只需稍稍一度,他便能明了。
而被她迫离前,他是有过机会的。
做过的梦,被她冷待时生出的烦闷躁急,是警兆,也都是机会。只是那机会,被他无视了。
人呐,为何会如斯自大?自大到遮蔽了一切感观。
试问自何时起,他竟成了个爱发梦之人?且那梦中,来来回回,皆是与她相干。
若非心底亦有深深藏蕴的慕恋,他如何会梦她又忆她,气她亦念她?
他扪心自问,就算她拿了和离书离了章王府,他也没觉得当真彻底失去了她。直到今日,直到知晓她离了奉京,不与他在同一座城,他才开始发慌,才生出真实感来。
她真的离开他了。
不过相离几日,她便不见人了。
当他不知她去了何处,知她抱的是此生复不相见的决心,他才开始发慌。那份慌急,蚕食着他所有的理智,让他的脏腑像在被什么东西给咬噬着,心亦被钝痛丝丝缕缕地侵袭着。
或者说,某个愚蠢的他,以为自己最多恋怀一两日罢了,可这相思、这情念,却明显一日赛过一日。
他念她,颇为入骨。
悔意布满心头,姜洵颤抖着手,展开那卷和离书。
他亲手书下的和离书墨迹清晰,每个字块都像是一把卷了刃的刀剑,在他心间割来剜去,一下下地,令他胸口悲滄,心痛如绞。
半晌之后,姜洵披衣下榻,走去殿外。
月寒空阶,姜洵直直地盯着远空的明月,似是个落拓不羁的、不辨方向的旅人。
过了须臾,姜洵哑着声音吩咐苗钧水:“去,召孙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有人托梦给我,说我昨天的作话写错了,不是红眼文学,应该是疯狗文学(づ ●─●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