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55、没心肝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第五十五章】

---------------

春夜, 玉盘高挂,星子被几缕渺云给遮着,像笼着雾纱那样朦胧。

玉昇居内, 姜洵几番入睡未果,终是睁开了双眼。

是魔怔了么?为何把眼一闭, 脑中都是那人的身影?

心浮气躁间,姜洵干脆推被下榻, 披好衣袍, 出了玉昇居。

不知怎地,本算要去徐嬷嬷那处看看儿子的人,那脚尖却是一转,直直往另个方向去了。

待霜院中近乎一片漆黑,只有个守门的婆子昏昏欲睡, 鸡啄米般地上下瞻头。

姜洵信步走了进去。

廊芜之下,所有的窗牖都是紧闭着的。而就在白日里, 他还通过某扇窗,见到她在与霄哥儿逗乐。

一片阒寂与幽黑中,姜洵入了内室。

月光之下, 可见得随处摆设如旧,而室内空空荡荡,榻上、桌旁空无一人。没有人迎上来, 亲昵地唤他‘夫君’。白日里给他更衣的小女人,更像是化了影, 凭空消失了似的。

姜洵心里像在被什么东西给咬噬着, 被钝痛丝丝缕缕地侵袭着。他迈开步子,试图在这间空室中,找寻旧日主人曾留下的痕迹。

起先, 他去掀开了妆奁。

妆奁中,一套嵌绿松石喜鹊登梅的头面,几只描着梅花香栀的脂粉瓶罐,都是他在宁源时给她置办的,除此之外,当中别无他物。

姜洵抿了抿唇,目光四扫,于壁桌之上,见到一方长锦盒。

他走了过去,取下那锦盒。

推开锦盒的盖子,盒中,卧着一只水字纹、开脸喜庆的玉质摩喝乐。

见了这摩喝乐,姜洵牙骨微磨,又去隔间中开那黑漆的倭箱。

而那箱底,果然也只整齐地摆着一套裙裳。

水色的诃子裙,妃色的大袖衫,一匹青莲色的披帛静静地叠置在一旁。

霎那间,旧年的花灯、烟火、拱桥,在他怀中哭到抽噎的小女人,一切都鲜活得像是密密匝匝的、不停轮换的幻景,可那幻景,同时又似镜花水月,一触即消,禁不起数度追忆。

姜洵的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分得这样清楚,他送的,便一件也不取,而是她的东西,她却一件也没有留。哪怕是平日里,她曾用过的那些瓶瓶罐罐与石磨杵撵,全都不见了踪影。

清理得这样干净,看来今日之事,她早便开始盘算了。

说起来,二人好似…也没有发过什么海誓山盟,他与她的这一段,更像是一场香艳的风月之事。

不同的是,这场风月之事,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姜洵满脸讽意。

初时,他就是拿她当消遣罢了,何时开始,竟与她生出这么多的羁绊。

说起来,他原本的算,是要主动休黜她的,不料到头来,确被她给变相迫离了。

也罢,既她如此有魄力,他又何必大半夜来这处寻不快?

想到这里,姜洵暗自哂笑一记,身子一移,便想出去,可临到门口时,却又止住了脚步。

既来了,又为何要走?寻个地方歇息罢了,这偌大的章王府,哪一处不是他的?

这般想着,姜洵便拧转了身,袍衫也不除便上了榻,就那般拥被而眠。

枕被如冰,唯馨香尚存。

这回,姜洵很快便睡了过去。

---

数日后,城郊的一处别苑中。

翘角飞檐的画舫中,乐阳与曲锦萱正对着铺了一桌的瓶瓶罐罐涂嗅研拭。

“你这手也太巧了罢?才几日功夫,又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来。”

乐阳用平匙在某个瓷罐中挑了一勺,抹在手背处着转,果然没几下便晕开,整个手背都润润的。

她惊喜道:“这夜容膏我得拿回去好生试试。一到春天,我这脸就紧绷绷的,又耐不住去敷那些厚如泥的面脂团,让我两三刻都不能动弹,我浑身都难受。”

曲锦萱则捧起个青瓷罐:“这罐手霜,县主也一并带回去罢。”

乐阳接过来:“你不说我也准备带走的。这香味儿淡淡的,正好是我喜欢的程度,怎么着啊,我也得亲自试试。”

曲锦萱却摇了摇头,笑吟吟地与她说:“县主平素不做活计,手部本就嫩滑,这手霜啊,可给府中做惯粗使活计的下人试试。她们那手常年做活,不是总浸在水中,就是□□风吹到皲裂,尤其现在还在春时,有些冬月时手指冻裂的患处还不曾愈合的,正好让她们带回住处去,遇下值时,或是歇假的当口,都可抹到手上头,试试功用。”

听她这么说,乐阳蹙了下眼,很是疑惑不解:“我不做活计,容馥斋的其它客人就会做活计不成?就是那些商女,家里头有些小买卖的,哪一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得不行?”

曲锦萱点点头,正色道:“所以啊,我正有一堂事要与县主商量呢。”她接着问道:“县主可曾在容馥斋中,见到过商女平妇?”

乐阳怔了怔,使劲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着:“好似不曾,多数都识得我的,应当不是商女平妇之流。”

曲锦萱便接着说道:“去咱们容馥斋的,多是有身份之人,不是王公贵女,便是官眷命妇。可爱美之心人皆有心,除去王公贵女、官眷命妇外,普通女子与妇人也有这等需求。”

“如县主所知,商女们并不缺钱,咱们容馥斋中的脂粉膏子,她们也是使得起银俩的。就连平民妇人攒了些银两,时年时节的,也会舍得花钱置办些涂抹之物。但如容馥斋那般装潢华美之地,她们纵是揣够了银俩,有心想进去挑选一二,却又生怕冲撞到贵人,而举足不前。尤其是奉京城这样贵胄云集之地,平民百姓去个酒楼子,都有可能碰到显贵。”

“同理,有身份的贵女命妇们,若在同间店铺中见到商女平妇,亦觉得掉价。既如此,咱们可经容馥斋专售贵价脂霜,再另外置办一间别的铺子,去卖那些个平价些的粉膏霜抹。”

“贵价的自然有人买,也能挣银钱。但若论走量,还是得做平民大众的生意。毕竟贵女命妇们是少数人,咱们大昌国啊,多的还是没有身份的普通女子。”

乐阳早便停下了涂抹的动作。她认真回味了下曲锦萱这番话,茅塞顿开似的惊讶道:“哟,怪不得泽阳那间的生意不如奉京城的好,我还当是那地界竞争太大,或是咱们定价儿太高,让她们不敢踏足,却不曾想过是这等原因,还是你想得周到。”

曲锦萱弯了下眉眼,仍旧去摆弄手中之物,不时,又在纸笺子上记着什么。

乐阳半半扑到桌台之上,复又揶揄起来:“人道是一孕傻三年,怎你这脑瓜子,还越发灵泛起来了?”

“不过是些粗愚之见罢了,哪担得起县主这般夸奖。”曲锦萱笑意浅浅,有些羞赧。

乐阳一本正经地答她:“夸奖?我可不是个爱夸人的。人皆说我这嘴皮子利如刀锋,就算是脸厚如猪彘的,在我跟前都要被说成张红面皮。真要夸……那也是夸我自己,寻了你这么个靠谱的搭档,以后啊,我可就等着躺在府里数银子了。”

听她说得夸张,曲锦萱莞尔。

二人正聊着些关于平价铺子的细节之事时,苏氏便也到了。

“娘。”曲锦萱起身迎她:“筠哥儿睡着了么?”

苏氏点点头:“他睡着了的。”

乐阳也起了身,开口便笑言:“这才几日不见,苏伯母容光焕发,真真是越看越年轻了。这季大人现在也就两天来一回,日后府宅落成,苏伯母与季大人日日相对,岂不是要变回小姑娘般的面貌。”

苏氏耳根子都热了:“县主说笑了。我已是上了年纪的,还怎会……”

乐阳眼底满是笑意:“苏伯母且年轻着呢,又生得这样美,不用保养都悦目极了。”

“县主又拿我趣了。”苏氏摇摇头,带着脸上那抹红,坐到了曲锦萱身旁,关切地问道:“萱姐儿,你当真明日便要走了?”

曲锦萱点点头:“娘,我与桑晴赶的是明日辰时正的船。”

苏氏抚着曲锦萱的手,一时有些凝噎:“萱姐儿,娘……娘对不住你,娘本该与你一道去泽阳的。”

曲锦萱笑意莞然:“娘与季大人重续前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况女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娘莫要担心。”

“对呀,泽阳还有雅宁在呢,苏伯母莫要担心。”乐阳也附和着宽慰道。

苏氏眼眶乍湿,眉间亦有些伤怀:“季岫……他从前便是个读书的好料子,现在更是为民的好官。自来入朝堂致君泽民,是所有读书人的心之所向,他怀才不遇这么些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得以重用的机会,当真由他就此放弃,我良心不安。”

“娘,我省得的,你莫要担心我。”曲锦萱柔声抚慰,心间,何尝又不是万分感慨。

季大人与娘,心间都对双方存有愧欠。一个愧于当年错过,没能护得住对方,而另一个,则疚于自己曾为人妾,且已与对方生儿育女。

虽季大人曾主动说过,要请调回泽阳,自此与她们一道去泽阳生活。可对娘来说,季大人不嫌弃娘,娘又怎好拖累季大人,非要季大人陪着她们母女回泽阳?

只是,留在奉京,却有风险……

虽说季大人定然会护着娘与筠哥儿,县主也说了定会倾力相助,可娘与筠哥儿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且娘与筠哥儿想要堂堂正正生活,自然不能再躲再藏,万事,总归要面对的。只希望到那一天,曲府中那些人,莫要胡搅蛮缠罢。

---

翌日,阳光明晃,是个大晴天。

江波之上,离了岸的客船稳稳地驶着。

除了去宁源那一回外,这还是主仆二人头回坐船离京,伤别之情固然有,但惊奇之心,也丝毫不减。

主仆二人都不是晕船的,站去甲板之上被春日里的江风拂面,反觉神清气爽。

而这时,于甲板的另一端,有两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侃侃而谈。

先是戴着缎帽的男子开腔问了声:“哎?近来宫里头的事儿听说了么?”

头顶绉纱巾帽的男子则粗声粗气地答:“废话,老子不是大昌国人?那事儿谁能不知?没想到先前那死老魅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的,还戕害先帝假拟遗诏……不过啊,也算是因果轮回了,他假拟先帝圣诏,他那妃子为了让自已儿子当皇帝,也拟了道假诏。就是被毒死这事儿算是太便宜他了。这种就该锁起来游街,给咱们唾骂一通,再拉去午门给斩了。”

缎帽男子叹气道:“斩首也便宜他了,合该让他也死在战场上,为先帝,为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偿命。”

提起这事儿,巾帽男子更是不忿气了:“可不是?那窃国的贼子是个懦弱的,一想到他还在龙座之上当了咱们大昌这么些年的皇帝,老子这胃里头就不舒服。你说说,这些年来,多少回被那些番邦蛮族给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也不敢吭气儿,咱们大昌在他手里险些没被毁了!就说去年吕图和长畴的事儿时,老子几度都想弃了生意,投身行伍,跟那些个蛮子拼个你死我活的!”

“唉,先前不晓得他那皇位是篡逆来的,听说他人没了,我心头还怪高兴的,想着终于能换个皇帝了,却没成想,来了个少年天子。那少年威仪不足、屁事不懂,朝政又被外戚把持,也是弄得一团糟。”缎帽男子把头是摇了又摇。

巾帽男子啧啧有声:“可不是?咱们啊,早便期待一位强君了。现在这位,便是咱们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了。上回长畴将士凯旋的时候,老子可是去迎过的,亲眼见得咱们新圣英姿凛凛、光华灼灼,那叫一个气盖苍梧!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真龙天子就是和那等篡国贼子不同。”

“也是那贼子活该,死在自己妃子手里。还有那劳什子圣使,原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真真笑煞个人。”

“对了,听说那老道没抓着?”

“老道消息灵通,臭老鼠一样,闻着点味儿,也不知逮着哪个狗洞就钻出去了,现下全国揖拿他呢。这要寻到了,那就是个死罪逃不脱的。”

二人顺嘴骂了几句道士之流,又各自说了此自己以前被道士方士坑害的过往后,继而,再度聊起了另一桩事儿。

那巾帽男子压低了些声:“我还有个消息,要听么?”

缎帽男子朗笑道:“谁不晓得你和宫里头采办有点儿关系,说罢,又听了什么新鲜话儿?”

巾帽男子神神秘秘地:“听说过两日,新圣会在宫里设宴,选后宫妃嫔。”

“害,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不是正常的么?”那缎帽男子了然道:“新圣神采英拔,皮相也是绝顶上佳的,哪个贵女不想入宫伴君?”说着,他搔着下巴想了想:“说起来,我记得新圣仍住在章王府时,是娶过妻的?”

巾帽男子点点头:“我记得娶的是驾部司郎中的女儿,听说还是个庶女。这回没跟着一起入宫,应当是被休黜了罢?毕竟她身份摆在那,当皇后指定是当不成的。”

“那为何会被休黜?我听说她可是给新圣生了个儿子的……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当皇后被拒,胡搅蛮缠闹太难看便被休黜的?”

“极有可能。这几日啊,但凡府中有适龄女子的,哪家不动心思?奉京城里头那些个卖胭脂水粉成衣布料的,天天接客接到腿软。贵女们都恨不得立马变成天仙儿,好入宫迷天家的眼呢。”

提起这个,那巾帽男子倒想起个事:“说起来,那容馥斋真他娘的赚钱,日进斗金不是玩笑话,那营收,让不少同行都红了眼的,可那是乐阳县主的铺子,他们万不敢动,连秘方都不敢听。”

“怎么着?你动了开脂粉铺子的心思了?”缎帽男子听过,顺嘴调侃着:“就是有那钱你也赚不着,听说人家后头不仅有文国公府撑腰,还有会调那膏粉子的妙手高人。除非你能把那高人给找出来,挖到你铺子里头去,否则啊,也是白搭。”

巾帽男子怒骂道:“说什么胡脑话,那是娘儿们开的铺子,你见哪个大老爷们站脂粉柜台的?”

……

那两名商人扯着扯着,又扯到旁的生意上去了,而他们谈话间的言语,便也随着那江风,传入了甲板这边的曲锦萱主仆耳中。

感受到桑晴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面上,曲锦萱嗔笑道:“看我作甚?我脸上长花子了?”

桑晴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留意。

曲锦萱便也不管她,仍旧看向金波跳荡的江面,以及远处雾般的山景。

许是曲锦萱赏景过于认真,桑晴便仍旧带着心底的讶异微微偏了偏头,再度瞧了两眼。却果真见自家小姐仍旧在远眺,且面色平静,全然不似有被影响到。

而在听到方才那二人所说的话之前,她还觉得自家小姐决定下得有些仓促,也有些太决绝了,可现在,她不仅不这样想,还万分庆幸自家小姐及时脱身。

毕竟先前府里头那两个妾,已经够让小姐难受的了,这回要当真跟着入了后宫,再日日应付一堆妃嫔,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也不愿意让自家小姐再去受那份委屈。

说起来,登基才几日,这样快便挑妃选嫔,那位可委实、委实有些薄情了。

或许,当真如话本子里头所说的那样,自家小姐与那位,只是一时错点的鸳鸯,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罢。

既如此,走了一段,便确实该分开了。

---

时间眨眼一瞬,又是数日过去。

皇宫大内,飞檐斗拱,碧瓦朱甍。

东华殿外,苗钧水被个女官缠住了脚。

那女官急得愁眉锁眼的:“……现下整个尚食局都惴惴不安,还请苗常侍点拔一二。”

苗钧水无奈地解释道:“俞尚食,陛下当真是忙于国事,并非对御膳有何不满。”

“可、可陛下就算是忙于国事,也断不至于才用那么点儿膳罢?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小皇子,怕都比陛下吃得多些。”

苗钧水颇为头痛,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兼急于回去当值,便道:“俞尚食,咱家还有要事在身,真真不能跟你久聊。你要心下不安,晚些时候,咱家呈给陛下,看陛下可需补些进食?”

说完这些,苗钧水再不敢有片刻耽误,急急脱身了。

到了东华殿前,苗钧水先是来了一套完整的深呼吸,这才提着脚跟,小心翼翼推开了殿门。

垂头立于御案前,苗钧水轻声禀着话:“启禀陛下,驾部司郎中曲敦曲大人,求谒圣颜。”

许久,御案前的人都没有回应,殿中只闻奏本被翻得哗哗作响,间中,还可听到狼毫触于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虽几日下来,已习惯这种静谧中透着的低气压,可苗钧水心中,还是叫苦不迭。

无他,盖因御案之后坐着的这位,于人前是威严且不失和煦的君王,可一旦离了宣政殿,哪怕是在东华殿中独自批着奏本,却也是沉着一幅面容,令人望之俨然。

论起来,也就是在皇子殿下跟前,龙颜能有片刻柔和了。

最令宫侍们焦灼的,还是这位自小长于宫掖之外,宫人们就是想听他的脾性喜好,却也寻不着可以问的人。

嘶——倒也不能这么说,前尚宫徐嬷嬷倒是个通晓圣上脾性喜好的。只徐嬷嬷镇日忙于照顾小皇子,压根没有空闲提点他们。是以,别说他们这些近侍了,就是整个六尚,这几日来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哪处伺候不周,犯了天颜。

而就说他自己罢,也委实是闹不清楚,明明在这之前,自己也是与这位接触过,回过这位不少话的。虽说那时,这位也是个清疏寡漠的模样,可性子绝对要比现下平允好些的,怎一朝称了心,这位反倒变得有些阴郁了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间,苗钧水忽听得上首,传出一声醇厚的“宣”字。

苗钧水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应了,出去传话。

片刻后,曲敦进来了。

上前行礼时,曲敦头也不敢抬地恭声道:“臣曲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察觉到龙座之上的人抬首,向下扫了一眼,苗钧水扬声唱道:“曲大人免礼平身——”

“谢陛下。”

曲敦起了身,这才敢借着起身的动作,偷偷向上溜了一眼。却也在这时,不偏不倚地,触到威肃又淡漠的一双眼。

两腿一软,于惊持畏缩间,曲敦吓得立马收回了视线。

苗钧水见他这般无状,眉头暗皱:“曲大人,何事觐见陛下?”

曲敦勉力撑住心神,揖手道:“陛、陛下容禀,臣今日来,是斗胆像陛下探询一声,臣那位、那位小女儿如今何在?”

“大胆,曲大人这是在质询陛下不成?”苗钧水听着不对,当即便喝斥了一句。

曲敦吓得皮紧毛竖,险些又跪了下去。他抖着嗓子,连声解释道:“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臣那小女儿一直不见踪影,臣四下里寻不见,实在没有法子,这才壮了胆入宫来向陛下、向陛下听一声。”

“她没回曲府?”御案之后,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曲敦忙答道:“启禀陛下,小女未曾回过府中。”

“一次也不曾回?”

“不敢欺瞒陛下,小女一次也不曾回。”

殿中再度静了一会儿后。

“知了,退下罢。”

曲敦心尖猛然一悸:“陛下?”

这时,听着曲敦自入殿时便声怯气短,总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苗钧水,心间直鄙夷不已,便也想当然地,认为他那位庶女当真是因为胡搅蛮缠,而被陛下给休黜了。

是以,苗均水便也没给什么好脸,便再度喝斥道:“曲大人莫不是没听到陛下的话?陛下让你退下,还不快叩拜谢恩?”

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曲敦哪里肯就这么放弃?他把心一横,低声请求道:“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容臣见一见臣那外孙?”

苗均水顿时黑起脸来:“曲大人不得无理。那可是皇子殿下,你当是普通百姓家的孩童不成?岂是你一个臣下说见便能见的?”

在苗均水看来,曲敦这话里语间都是讨赏的意思,像是要提醒圣上,小殿下是他那女儿所生似的。这话里语间兜来转去的,不就是在绞尽脑汁地,搏几分圣颜讨赏么?

因此,苗均水愈加不耐:“曲大人退下吧,日后莫要再如此肆言无忌了,冒犯皇子殿下,罪责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而对曲敦来说,臣下二字,直将他得面无人色。

他死死咬牙,心想要不是那个不孝女,自己怎会连到手的富贵都飞了?说起来,他本该是风光无二的国丈爷,何至于今日还拖着个这么个低阶的官衔?若让他见到那不孝女,他定要生剐去她一层皮!

真真气煞他也!上辈子究竟造的是什么孽,竟生了那么个糊涂到家任性至极的!

可气归气,几度被这宦侍所训,他怎么也不敢再开口,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曲敦正待要退出殿门时,却又听上首之人唤了声:“慢着。”

曲敦应声停住,身形都不敢晃动。

“朕倒想问一问曲大人,你是行了何等恶事,亲生女儿和离出了夫家,竟不愿回你曲府?”

曲敦愣住,而听到和离两个字的苗水钧,立时倒吸一口冷气,不啻于被新瓦砸了天灵盖。

曲敦冷汗满脊:“这……”他心下乱转,寻话辩解:“想来不过是话赶话,曾有过几句争论罢了。臣素来疼爱萱姐儿,连重话都不舍得与她说,又怎会行恶事?怕是在陛下亲征当日,臣因记挂她与小殿下,便多唠叨了几句,她那时便有些不快……想来是因那事,还在与臣置气罢了。”

“可、可就算是她与臣有过几句争论,父女哪来的隔夜仇?臣早便说过,不与她计较的。小殿下出生前,臣还邀她回府与家人相聚,而前些时日,臣又让犬子去章王府中给她送将补之物的,岂料、岂料、”

说到这处时,曲敦福至心灵,急急补充道:“对对对,萱姐儿就是爱耍小性子罢了,与陛下和、呃,应当也是她一时想岔。若臣将她寻回,还望陛下莫要与她计较,毕竟、毕竟她是皇子殿下的生母……”

正当曲敦得意于自己急中生智,既为自己开脱,又给那不孝女争取了后路之际,却听得上首之人一声冷笑:“曲大人口才倒也了得,怪不得会将她生成那般牙尖嘴利。”

接着,纹着团龙的大袖一挥:“退下。”

至此,曲敦知自己多少是犯了天颜的,再不敢有片刻停留,摒着声气出了殿门。

而殿内,苗水钧将将自震惊中抽出声来,亦听了新令:“去,将尚书省的季大人宣来。”

苗水钧敛好心神,领命而去。

……

酉时,落霞从宫阙之外暗暗袭来,将歇山棚上铺着的琉璃瓦片照得淡成了琥珀色。

镶着铜质宝顶的敞亭中,身着衮龙袍,腰系明黄鞓带的青年郎君,与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对坐着。

先时,二人俱是一脸正经地谈着些政事。接着,姜洵才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方才曲敦来过,向朕询问……”话说一半,似是不知如何称呼,他略略停滞了下,才继续道:“……询问其女之下落,朕观那曲敦颇为心焦,便替他向爱卿听一句,爱卿……可知她现下人在何处?”

季岫愣怔过后,答话道:“这……不瞒陛下,臣也不知。”

姜洵冰玉般的双眼一眯,随即,口吻略重地说道:“爱卿若不愿说,便将此事转告于她便是。曲府回与不回,权看她如何作想了。”

听了这问,季岫忙自那赐坐之上起了身,揖手回道:“不敢欺瞒于陛下,臣确实不知。唯一能禀于陛下的,便是三姑娘已不在奉京城。”

乍闻此言,姜洵脑中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她不在奉京了?”

“三姑娘已于数日前离开奉京,臣此话绝不作假。”季岫如实答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直令姜洵呆坐在原地,像一截木头似的,连眼都不会眨了。

胸膛中似有浊浪滔天,万念袭涌心头,激得他昏昏然。

半晌后,姜洵才启唇回道:“好,朕已知晓了。时辰不早,爱卿回罢。”

说完,姜洵率先起身,离了那亭。

女子罢了,一个皮相出挑的女子罢了,于他来说俯拾皆是。他若想,明日过后,便能把后宫填满。他就不信了,还能赶不走她的影子。

疾足间,莽苍苍的暮霭洒在郎君身上,像头气急败坏、横冲直撞的困兽,亦似是一个负隅顽抗的败兵。

……

福阳殿中,徐嬷嬷正拿着小玩偶在与摇床中的小家伙逗乐,小家伙笑得正欢时,唱声忽至。

徐嬷嬷连忙起了身,疾步出去拜迎:“老奴拜见陛下。”

“嬷嬷免礼。”

姜洵亲自将人掺了起身,问了声:“霄哥儿可好?”说着话,他复又嘱道:“嬷嬷年岁也大了,若是霄哥儿过于哭闹难带,交由宫人便是,嬷嬷实不需事事都亲历亲为。

说起小家伙,徐嬷嬷眼笑眼舒的:“陛下放心,小殿下可不是个爱闹人的,每日里除了吃睡啊,旁的时辰都在与老奴们玩,笑得可欢了。”

“是么?那朕便放心了。”

姜洵方才还冷厉如锋的眉眼,这会儿浸上了一抹柔色。

他走去摇床边,去看自己那小儿子。

摇床之中,白嫩圆滚的小家伙似是认得他这个爹一样,扑搧着长长的睫毛,对他咿咿呀呀地笑着。

姜洵弯下腰。

托背、护颈,靠于臂弯。

这些话姜洵都记得清楚,且他已经不像头一回那样,满是初为人父的手足无措了。这回,他稳稳当当地,将小家伙从摇床中抱了起来,定好姿势。

父子二人对视着,一个傻乐,一个凝眸。

姜洵盯着儿子那对乌灵灵水泱泱的,无比清澄的眸子,以及鸦翎般长翘的羽睫,心间不知是何滋味。

这双眼,当真是像极了那人。

殿中,姜洵才抱起儿子没多久,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小家伙逗乐,得了信的苗水钧便入内禀道:“启禀陛下,程老侯爷入宫求谒。”

徐嬷嬷上前:“陛下,还是给老奴抱罢,您先去忙。小殿下白日里睡足了觉,陛下晚些时候再来,小殿下许还醒着的。”

确不好让长辈久等,姜洵便要将儿子转手给徐嬷嬷,可小家伙似是不舍,这回,两只小手竟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放,口中哇哇哇地发着些不知名的音腔。

看着自己颈下那一双小拳头,姜洵压了压眉梢。

该攥的人不攥,攥他作甚?

思绪到这处,姜洵便沉吟着问了句:“那日她走时……霄哥儿就不曾哭闹过?”

这个‘她’是谁,此时不用明说,也知晓。

想到那日,徐嬷嬷心间便浅浅作痛。她暗叹一声,还是低声答道:“小殿下那时在睡觉的,并无反应的。”

闻言,姜洵眉心微紧,极是不满地,看了眼正躺在自己臂弯中,还朝着自己咧嘴笑的儿子一眼。

这也是个顶顶没心肝的,当时,究竟是怎么睡得着的?现下,又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狗(恨铁不成钢):你娘不要你了,你为何不哭?你应当哭大点声,让她舍不得离开你才对。

小霄霄(冷漠.jpg):你老婆不要你了,我为什么要哭?

姜狗:嘴有夺硬,心有夺梗

【预告一声:属于姜狗的红眼文学,应该应该就剩一天了╮(╯▽╰)╭】

感谢在2021-02-23 17:47:57~2021-02-24 20:2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屿屿汐 2个;皮卡皮卡丘丘、怪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假发言叶、rosemary、夏泽塔尔 20瓶;没有情腺的月老 10瓶;lam 5瓶;学学雪鸴?、阿锦不哭 3瓶;晴天霹雳 2瓶;oasis、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五胡之血时代终末忍界玄尘道途我只有两千五百岁奸夫是皇帝信息全知者反叛的大魔王绝对一番盖世双谐你老婆掉了
相邻小说
凡人的智慧异类重生:乔总请自重女boss坑仙路重启人生之高手归来重启旧人生家教之日常任务有点多我是外挂无敌从吸收情绪开始玉石传说修真高手在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