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力对比来看,局势对盖乌斯不利。我不免忧心。最近他忙于备战,我见不到他,便出城改乘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军营。但盖乌斯不在指挥官的营帐中。一名军官指引我来到旁边的帐篷。
初次走进这个帐篷,像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很像书房。当然,不是那种暴发户式的书房:用昂贵的珍本图书,配上名贵的雪松木书架,来装点墙面。我指的是盖乌斯的书房:一个除了书籍之外,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的地方。
帐篷里很安静,光线略显昏暗,却不阴郁。四周的书箱里装满了卷轴。中央摆着两张宽阔的搁板桌,上面放着许多令人费解的模型、仪器和装置。有些是组装到一半的,更多的我无从猜测,甚至有鱼骨架似的东西从顶上垂挂下来。壁上挂着数十张设计图纸,上面有大量数字。
若是其他人,恐怕会感到惊异。但我习惯了盖乌斯从小的与众不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站在一张设计图前的陌生人。他大约三十多岁,相貌普通,但低头凝视图纸的神情十分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看他的衣着,应该不是军士或军中文职人员,也非官员。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面前的图纸,轻声开口:“这是什么?”
他这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应该是不清楚我的身份。但他没有询问,只是回答我的问题:“这是石弩炮【注1】。”
石弩炮,我听说过。据说凯撒远征高卢和不列颠时,用它来对付过蛮族人,威力很大。我便好奇地继续追问,他也耐心地一一作答。
原来,要制作一架石弩炮绝不简单。必须根据所发射石块的重量,按照希腊人所采用的求得重力与模数比例关系的基数,计算出机头上的弹索孔的直径,应用在石弩炮的建造上。还有其他很多细节部分的数据,例如穿孔件的长宽孔径和收缩率、套环的体积、立柱的长度与厚度、孔的曲率等等,都必须精益求精。任何一个部分出错,都会导致整个机械无法正常使用。
“真不容易。”我感叹,“军中这样的武器应该不多吧?”
“自从凯撒推广了这种武器,现在,几乎每个百人队就会配备一架。”他平静道。
正在这时,外面有卫兵通报,盖乌斯与阿格里帕肩并肩走了进来。
“姐姐。”盖乌斯向我颔首致意。阿格里帕一见我,立刻礼貌地问候。
那个陌生男子倒也神色镇定。阿格里帕向他介绍:“这位是小凯撒的姐姐,渥大维娅。”
“您好,尊敬的夫人。”男子有点坎帕尼亚的口音,“属下是维特鲁威·波利奥【注2】。”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百闻不如一见。他曾在凯撒的军队中服役,是两名首席军械工程师之一,在这方面颇有些名气。看来,现在他被召入盖乌斯的麾下。难怪他对石弩炮的制作如此熟悉。
军械工程师,在军中是个重要的职位。罗马的军队时常需要修筑道路、浮桥,安营扎寨,甚至采矿作业。设计并负责监管这些工程和器械的人,便是工程师。罗马人长于建造,在军事工程方面没有其他任何民族可堪匹敌。工程师下面管理着一批专门的工匠:木匠、石匠、车匠、铁匠及建造冬季营房住棚的工匠。有专门制作盾、铠甲、弓的作坊,作坊内也制作箭矢、标枪、头盔等各种各样的兵器。除此之外,其他的车辆、木塔、用具装备等,也由他们随时补充制造。
我和颜悦色道:“我听阿格里帕多次提起,他非常钦佩你的才能。”
他不卑不亢,坦然应对:“我也非常感谢他与小凯撒的信任与器重。”
我也不吝赞赏:“当年凯撒慧眼识人,发现了你的过人才华。现在,小凯撒绝不会浪费它。”
据我听到的说法,维特鲁威刚入伍时,由于能识字、书写,便被分配去负责管理兵役人员的档案和勤务记录。后来因为擅长计算,又被调入账目科。直到凯撒偶然发现他在改良军械方面有独到才能,便把他提拔为最年轻的军械工程师。如今他能被盖乌斯所用,实在是一桩好事。
几名士兵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们合力抬入一块面积不小的木板,放在桌上。木板上用染色的沙土、木块等材料堆出了一些起伏不定的形状。把这东西放下之后,他们迅速地行了军礼,随即告退。
“这是什么?”我好奇。
“我们把它称为‘沙盘’【注3】,但不是希腊人那种用来教学和算术的沙盘,而是一种模拟战况的模型,可供研究地形、敌情、作战方案,推演战场形势变化。”维特鲁威解释。
模拟战况?听他这么一说,我细看沙盘,果然看出门道:盘上的沙土堆出了起伏的地形与河流,中间隆起一座小山丘的形状。山丘上那些围拢的小木块十分精巧,是城墙的形状。那么这应该是山上的一座城。仔细看去,只见盘上还标出了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距离。
“制作真是精巧,比地图更好。这是在模拟攻城,还是守城?”我问。
这次,维特鲁威没有回答我。他侧首看向盖乌斯,似乎是拿不准该不该把信息透露给我。
盖乌斯直接回答:“攻城。”
“哪座城?”我随口问。
“培鲁西亚。”盖乌斯也答得淡然。
我没当回事,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演练方案。但阿格里帕慎重道:“请夫人对此保密。”
我这才意识到,这似乎很重要,不止是一个简单的设想方案?培鲁西亚,在我印象里,以城墙高大、防御坚固著称,但并非一座兵家必争的重要城市。
我可以直接问“你们为什么计划攻打培鲁西亚”,但在刚见面的外人面前这么一路追问下去,不免显得我太过无知。于是,我换个委婉的法子:“你们要在这里模拟战况吧?我想留在这儿旁听。不用担心,无论听到什么,我会守口如瓶。”
盖乌斯没有异议。我的计划是:他们讨论时,我在一旁听着,总能找到线索、琢磨出来攻打培鲁西亚的原因。虽然我对军事方面所知甚少,但也免不了好奇心。
很快,我就庆幸自己留了下来,因为从他们的交谈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就攻城而言,如果武力足够强大,便可以速战速决,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攻势,把城池一举拿下,例如当年大西庇阿攻下新迦太基城。若是攻势不足以如此,可以集中一个或几个地方,借助弩炮、撞角、投石机或其他战具攻破城墙;或是挖坑道进入城内,就像当年攻占维艾人的城市【注4】;还有一种方式:造木塔或沿城墙外缘堆土堤,直到与城墙同高。
如果攻城不成或成本风险太高,则可采取封锁围城的办法,沿城市周围建起没有间断的防御工事,把整个城市完全包围起来,使城中既得不到物资供应,也无援军进入。这样,等到城内被饥荒袭击,自然会大大削弱战斗力,就像当年凯撒包围阿莱西亚。
看盖乌斯的意思,似乎是要采取第二种方式,再辅以一些智谋欺诈。阿格里帕也很赞同:“敌方城市的防御工事牢固,守卫强大,士兵人数多,但粮食供应有限。如果直接武力攻取,胜算不大。”
盖乌斯颔首道:“关键在于,如何拖延住援军,防止发生里应外合、腹背受敌的情况。”
于是,他们开始讨论攻城器械的修筑与改良。我忍不住开口插话:“不如使用石弩炮?”
维特鲁威颔首道:“这是一个办法。不过,石弩炮的优势在于长于击破砖木制的墙,但对以石造面的墙很难奏效。所以,不能单靠它来攻打培鲁西亚。”
“那还有什么武器?”我像个初入学堂的学生似的,好奇追问。
于是,他又为我介绍了破城槌、移动式塔楼等军械,听得我非常感兴趣。例如破城槌,有许多种不同的设计,罗马军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一旦开始使用破城槌,城破后,城内防御士兵得不到任何宽恕。因此,破城槌除了能攻破城墙,还有很强的恐吓效果。
移动式塔楼则更令人叹为观止。最高的塔楼能达到一百罗尺【注5】,上下十层,每层都有一圈外走廊,最外层覆盖铁板和生皮。塔楼靠着最底下的滚轴,滚动前进,以进攻城池。楼中可安置不止一架吊桥,把吊桥放在城墙上,方便士兵进入城内。塔楼底层还配有撞锤,上面的楼层装有各种作战兵器和弩炮,楼中可搭载大量弓箭手和投石兵,故而威力强大。
他还提到一种最近发明的、用来填埋壕沟以接近要塞的机械。
我赞叹道:“这些东西都非常好。若是你能把它们的设计原理和制作方法写成书,就更好了。”
“希望以后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你愿意写,我很乐意资助……”
这时,阿格里帕轻咳一声,似有意提醒。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维特鲁威为我介绍这些,已经大大偏离了正题。
回到正题,我继续旁听他们讨论攻城计划。他们援引了当年凯撒在一次战役中的攻城战术,讨论其中哪些部分可以效仿并改进,哪些则不适合这次的实际情况,以及还有哪些新的办法。他们的考虑十分周密,令我叹为观止。不仅会考虑地势高低、不同情况下士兵之间的间距等因素,连阳光角度、尘土和风向都会计算在内:阳光直射双眼,使人视野不清;逆风会吹偏和阻滞投射的矛和箭;尘土扑面,会迫使眼睛难以睁开。
讨论结束之后,阿格里帕与维特鲁威告辞离开,我还意犹未尽。但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找到答案:“你如何肯定,卢修斯和福尔维娅一定会退入培鲁西亚城?”
盖乌斯没有回答,递给我一卷文书。看完之后,我才触及到他长时间以来周密的布局,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普通人绝不会想到加以利用的细节,他都照顾到了。如此看来,卢修斯与福尔维娅十有八九会掉入陷阱。
既然如此,只要能让敌军退入培鲁西亚,这次盖乌斯的胜算的确增加了不少。毕竟,相对于防守,罗马人更擅长进攻。作为特洛伊人的后代,罗马人吸取了当年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的教训:纵然有高大坚固的城墙、富庶充足的物资,也不足以避免沦为阶下囚的命运。必须把防守变为进攻,主动征服敌人。所以,罗马人以高架水渠、大浴场、斗兽场、剧场、神庙和会堂等公共服务性建筑为荣、不惜成本地大量建造,却很少专注于修筑城墙。
但我仍不免担忧,毕竟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
“安东尼可能会干预。如果他插手进来,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这是我最为忧虑的。
“埃及女王也会阻止安东尼支援福尔维娅。安东尼本就不赞成福尔维娅与卢修斯现在的盲目行为。更重要的是,帕提亚人很快会进犯叙利亚,那是安东尼的势力范围。安东尼本就一直筹划进军帕提亚,只是目前还师出无名。有了这次机会,他必会加以利用,无暇顾及意大利。”
我知道盖乌斯与埃及女王的秘密合作,但我惊讶于盖乌斯的预言:“你怎么知道,帕提亚人即将发动对罗马的战争?”
他语气平静,抵消了话语中过分的严肃性:“共和派的残余力量,对我和安东尼恨之入骨,希望复仇。他们派了一名能言善道的说客,前往帕提亚,被帕提亚国王奥罗德斯二世召见。那说客会极力撺掇国王出兵叙利亚,并分析罗马此时的局势:安东尼沉溺于埃及女王的怀抱,醉生梦死;我留在罗马,在海上却面临小庞培的威胁,与卢修斯和福尔维娅不睦,眼看内战就要爆发,无暇他顾;再加上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各地反抗不断,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的确如此。若我是帕提亚国王,听闻这样的建议,也会心动。
盖乌斯继续道:“根据我的消息来源,帕提亚最近正在大规模募兵,王储也频频被国王秘密召见,商讨要事。距离开启战端,已经不远。”
我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帕提亚人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幸运之神眷顾着我们。”
盖乌斯神色沉静,并未言语。他一向不相信神灵、命运之说。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也是你的策划?”
“我与那名说客,有秘密的联系。”
原来如此。共和派必然是先被那说客说服,然后说客以共和派的名义,前去游说帕提亚国王。但实际上,盖乌斯才是幕后掌舵之人。这计划如此大胆,我一时无言。
“也是多亏了安东尼执着于帕提亚。”我喟叹。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挣脱的执念。虽然安东尼成功地为父报仇,除掉了凯撒与西塞罗,但仍无法完全摆脱凯撒的阴影。毕竟人们把他视为凯撒一党,他虽战功赫赫,光芒仍被凯撒掩盖。他对凯撒的感情也颇为复杂,远非仅用仇恨二字便能概括。他渴望完成凯撒未竟的遗愿,也渴望超越凯撒的功绩。据我所知,凯撒去世之前,正在计划出征帕提亚。其遗物中留下了许多相关手稿、所需粮草和军备的账目、地图和行军路线草图,这些都被安东尼获得。
但我又忽然想到,凯撒那些遗物,当时都由卡尔普尼娅保管。如果盖乌斯有心,完全可以不让它们落入安东尼之手……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盖乌斯是故意让安东尼得到它们。早在那时,他便算到了这一天。
看着我的弟弟,心中翻涌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感概。罗马人相信神灵和命运,因为人力太过有限,总有许多事情是任何人也无法控制的,最有权势者也不例外。我们就像挂在树上的稻草人,何时静止,何时摇晃,皆受风的摆布,全然无法自己做主。而盖乌斯似乎是例外。看上去,他有足够的能力移动命运的界碑,甚至可能决定罗马的未来。
但他永远不会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吗?即使是凯撒,也有颇多无奈。
盖乌斯送我离开军营。路上经过营中广场,只见一众士兵正在操练,尘土飞扬,声势浩大。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便停下观看,盖乌斯也陪着我。
士兵们正在负重疾走。这看似简单,却是军中需要长期训练的基础课。无论在行军中还是兵阵中,全体军士在行动时必须保持正确的队形和速度。这需要坚持不懈的操练才能达到。一支部队若不能保持严整的队形,便容易被敌人截断,非常危险。
此外,自从马略的军事改革之后,罗马士兵行军时必须自己携带行李,因此负重颇多,被戏称为“马略的骡子”。例如,步兵的标准装备,包括短剑、椭圆大盾、一重一轻两支长矛、锁甲、头盔【注6】,此外还有挖掘工具、炊具、备用口粮和个人物品,这些东西用绳索绑在杆子上,肩扛而行。
因此,负重疾走,并非易事。作为将军的阿格里帕正在一旁观看,从中挑选后备百夫长。每个连队需要两名百夫长,若其中一个百夫长无法履职,则由另一个统领整支连队。
我发现,阿格里帕并非侧重于选拔能力超群者,而多选择性格沉稳、严守纪律的人。
我向他询问,他回答:“擅长冲锋陷阵的,自然是勇士,但不一定是好的领导者。如果他们的性格过于热烈,虽然有利于开启战端、发动攻击,却不利于管理。选择百夫长,更倾向于选择那些即使在军队陷入颓势时,仍能稳住阵脚、坚守岗位的人。”
确实有道理。但我仍有些疑虑:“但这样一来,是否过于重视纪律,墨守成规,灵活性不足?”
阿格里帕耐心解答:“罗马士兵以纪律严明著称。就像蜂群一样,每一只蜜蜂都有固定的职责。这正是战斗力所在。例如,规划营区时,我们不会像希腊人那样利用自然地形的便利,譬如借助河流作为壕沟。这并非因为我们不会因地制宜。我们必须保证,每次营区的规划都完全一致,不迁就地貌做出改动。这样,每个士兵都非常熟悉营区的规划,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自己应该待在什么地方。我们宁肯多花人力去建筑营区,也要保证这一点。蜜蜂营造蜂巢,也是同样的道理,它们不会改变蜂巢的结构设计。”
我也听说过,罗马军队以纪律严格闻名。此时,看到军士们对阿格里帕的敬重态度,我也颇觉欣慰。当年初见阿格里帕时,他还是单纯的少年,像初生的橄榄树枝一样青涩柔软。而现在,他是一位优秀的将领。
他与盖乌斯都如此年轻,拥有不可限量的未来。
三日之后,果然传来帕提亚出兵叙利亚的消息:五万士兵,其中包括近万名重甲骑兵,由帕提亚王储帕克如斯统领,跨过幼发拉底河,拉开了西征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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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提亚人开始行动时,卢修斯也正式宣战,内战爆发。盖乌斯马上率军出发,留下雷必达带领两个军团守卫罗马。形势不容乐观。大部分贵族都不喜欢压在他们头上的三头统治,自然地与卢修斯联合在一起。
我待在罗马,并不知悉前方战场的具体情况,只能根据每日传回罗马的战报、盖乌斯和阿格里帕写给我的书信,拼凑出战事的大致经过:
盖乌斯的一名部将,萨尔维丁那斯,带着几个军团,从高卢赶回意大利增援。卢修斯本想中途堵截,但这时,阿格里帕夺取了一个对卢修斯很重要的要塞,引开他的注意力,牵制卢修斯。果然,卢修斯放弃了原计划,转而进攻阿格里帕,战役持续数日,却是相持不下。这时,萨尔维丁那斯赶来,与阿格里帕联手夹击敌人。
卢修斯此时的兵力,与萨尔维丁那斯和阿格里帕两人的兵力相加差距不大,还有一些优势。但他之前对付阿格里帕时便感觉颇为棘手,此时不免担忧,不想和从两方面包围他的军队交战。于是,他决定采取更保守的策略:暂时撤退,等待援军到来。
在当时看来,这个策略非常稳妥。因为安东尼的两名部将,正率领各自指挥的兵团,朝这边赶来支援卢修斯。他们一来,卢修斯的兵力就会明显强于盖乌斯,优势很大。
决定暂时撤退的卢修斯面临一个选择:是穿过当地的峡谷撤退,还是绕道前往附近的城市培鲁西亚。如果直接穿过峡谷,能更快地与援军会合。但卢修斯生性多疑,性格偏于求稳。他担心峡谷里有敌方的埋伏,再加上盖乌斯用了一些诈计使他更加担忧,于是,他最终率军赶往培鲁西亚。那是一座防御工事坚固的城市,盖乌斯不可能在短期之内攻进城去。卢修斯暂时退守城中,等待援军到来,计划届时再里应外合与盖乌斯决战。
而这一切,都在盖乌斯的预料之中。盖乌斯与阿格里帕把培鲁西亚包围起来。另一方面,他们还使用各种办法,在前来援助卢修斯的军团中制造思想上的矛盾。这些援军由安东尼的两名部将率领,他们前来相助,自然是由于卢修斯、福尔维娅与安东尼的关系,尤其是福尔维娅对他们的利诱和怂恿。但安东尼对此并无明确的表示,再加上这两名部将本就相互竞争、关系不睦,盖乌斯又从中挑拨,他们谁都不愿放弃军事上的领导地位,一时无法合作,各自为阵,谁都不愿先迎战吃亏,于是迟疑不前。
这给了盖乌斯充分的准备时间。他率领部队筑成一条栅栏和壕沟,把培鲁西亚包围起来。包围线延长到台伯河畔,使一切东西都不能运进城去,断绝卢修斯的物资来源。而卢修斯在山脚设防,建筑了一条相同的对抗堡垒。双方相持不下。
这时,卢修斯期待的援军终于到来。盖乌斯巧妙地离间了安东尼的那两名部将,让他们退到两个不同的地方。阿格里帕趁机在他们之间驻扎军队,让他们无法联系起来。
与此同时,盖乌斯并不急于攻城,而是按兵不动,尽全力加强围攻培鲁西亚的工事:壕沟的深度和广度加倍,深广度都达到近三十罗尺;围绕培鲁西亚城修筑了内外两道城墙,以隔离城内守军与可能前来的援军,增加壁垒高度,于其上修筑了一千五百座木塔;在内墙和培鲁西亚城墙之间埋设高密度陷阱;此外,又有坚固的方形碉堡和其他各种围城工具,每种工具都能两面作战,一面围攻城内的人,一面抵抗城外的袭击。按照阿格里帕在信中的说法,这些设施不仅具有实用功能,也有很强的心理威慑效果,能对城中守军造成压力。
当这些大规模的工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设时,卢修斯开始感到事情不妙,多次派出大批善战的角斗士,从城内突击而出,希望能延缓围攻工事的建设,同时利用信鸽、烟火信号等方式,催促援军赶来支援。
盖乌斯早已料到卢修斯的反应,派人拦截到其中一些信鸽,破译了字母移位的密码,篡改信息,让卢修斯的援军收到的信息看上去混乱而自相矛盾,同时显得对安东尼不敬。再加上盖乌斯虽然包围了培鲁西亚,却从未主动进攻,并向外宣称愿意议和,于是援军踌躇不前,还想再观望一下事态发展。
在对付卢修斯发动的突袭时,盖乌斯的军队很难充分利用大型攻城器械的优势,而卢修斯的角斗士长于肉搏战,在肉搏战时杀死了很多人。不过,这不影响盖乌斯对局势的判断:只要一天天拖下去,敌方会越来越虚弱。
时已入冬。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冷,台伯河的上游开始降雪,盖乌斯的工事终于全部完成。卢修斯守城不出,没有物资供应,其军队开始感到饥寒交迫,情况恶化。在新年第一日的前夕,卢修斯想要利用这个节日的夜晚出城突击,冲过盖乌斯的防线,把驻扎在不远处的援军引来。但盖乌斯并未松于警惕,反而准备好了埋伏,把卢修斯出城突袭的精锐卫队驱逐回城。
于是,那座以城墙高大、防御坚固著称的城市,从卢修斯的保护屏障,变为了对他不利的牢笼。
又过了半个月,卢修斯和福尔维娅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在黎明时分率军突围出城。他们的军队带了许多铁制工具和各种云梯,以供爬城战斗之用;带了填塞壕沟用的机械和可以折叠的攻城楼塔,从塔上可以把木板搭到城墙上;也带了各种投射器和石头,以及准备放在栅栏上的柳条制品。
他们猛烈地进攻,填满壕沟,爬上栅栏,向盖乌斯的壁垒前进。有些人挖掘敌人壁垒的墙脚,另一些人安放云梯,同时另一些人把攻城楼塔推动上来,用石头、箭和铅球保卫他们自己,拼死一战。盖乌斯的军队损伤很大,但利用先前维特鲁威改良过的攻城器械,始终占据优势。
见双方浴血战斗,卢修斯的援军终于再不能袖手旁观,终于突破防线,汇合在一起,试图进军支援卢修斯,却中了阿格里帕的埋伏。他们不清楚卢修斯的战况如何,担心被敌人包围,便又退入附近的要塞,进行紧急协商,同时点燃烽火,作为信号,以通知卢修斯。
两名安东尼的部将意见不合。其中一人坚持认为,他们处于盖乌斯与阿格里帕之间,形势不利,应该等待事情的演变。另一人则主张尽快支援卢修斯。他们争执了数个小时,在此期间,之前点燃的信号火光熄灭了。培鲁西亚城内的人看见火光的时候,认定援军很快就会到来,十分喜悦;但是当援军迟迟未到,他们猜想它在路上遭遇了袭击;当火光熄灭,很多人悲观地以为援军已经投降。
卢修斯指挥军队,沿着整个环城的壁垒拼死战斗,仍然战败,被赶回城内,忍受饥寒交迫的困境。援军见这边战斗结束,未探明情况,更不能轻举妄动。
福尔维娅在城内计算剩余的粮食,禁止把粮食给奴隶,不许他们逃跑。奴隶们成群地到处游荡,投宿于城内和城市及堡垒之间空地上,以野草树皮为食。大量奴隶死亡,很多士兵病倒。又坚持了几日,最终只能派人投降议和。
盖乌斯宽容地赦免了卢修斯、福尔维娅和他们的所有军官、士兵,公开宣称:“这次与我敌对的士兵将领,很多都曾是凯撒旧部,与我的士兵将领们曾并肩作战、亲如兄弟。我不怪你们,只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自相残杀。”士兵对此感激。投降协定签署后,双方军士立刻相互拥抱、握手言欢。盖乌斯收编了敌军,让他自己的士兵款待那些投降的士兵,待之如同客人。
他积极笼络军心,但对于敌方的政客就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为了杀鸡儆猴,他把市议会的议员全都投入狱中,不久之后处死了他们。这与凯撒当年的宽仁截然不同。
此外,盖乌斯还把培鲁西亚交给自己手下的士兵们任意劫掠,许多居民被屠杀,血流成河。城池被洗劫一空之后,不知为何起了火灾,大风吹着烈火,迅速蔓延,吞没了整座培鲁西亚城。这座古老的城市,传说是当年伊达拉里亚人在意大利最早建立的十二座城市之一,便这样悉数毁于火中。很多人怀疑是盖乌斯命人纵火,但没有证据。
卢修斯虽然保住性命,但这次战败让他颜面尽失,势力大减。之前支持他的人都不敢再与他来往。他十分沮丧颓唐,曾被福尔维娅点燃的野心彻底燃烧殆尽。盖乌斯想要稳住安东尼,保持三头同盟的现状,便非常慷慨地赐以西班牙总督的职位,派人把卢修斯护送去西班牙。
福尔维娅则率领盖乌斯留给她作为护送队的三千骑兵,前往代西阿尔基亚,再到勃隆度辛。在那里的港口,有五艘属于安东尼的战舰。她登上战舰,出海而去,离开了意大利的领土,抵达希腊。克劳迪娅就在那里。
据说,安东尼听闻这场培鲁西亚战争,赶往雅典,与妻子见面。他们具体的交流内容不得而知,很多人都在猜测,安东尼对此是何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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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尘埃落定,盖乌斯凯旋归来。又过了十余日,收到利维娅的来信,我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原来,她的丈夫尼禄携着她一道赶往培鲁西亚,投奔卢修斯。她在路上染了急病,不得不暂缓行程,耽误了一些时日。等他们终于抵达培鲁西亚附近时,盖乌斯已取得胜利。于是,尼禄只好带着妻子匆匆离开,先是去了帕莱斯特里纳,又辗转前往那不勒斯。
虽然利维娅在信中没有明说,但我通过她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足以猜到,尼禄计划在那不勒斯集结兵力,起兵造反。
我把此事对盖乌斯提了提,他对此反应淡然,甚至没有细问。从这态度我便知道,尼禄此举恐怕只是飞蛾扑火,不足为虑。而利维娅把此事告诉我,应当也是预见到尼禄必然失败。现在她与我交好,将来我也会为她的丈夫求情,让盖乌斯网开一面。
她的来信,措辞并不刻意,却像缪斯女神口述的那样讨人喜欢。例如结尾一句:“虽然我们现在身处两艘不同的航船,但依然在同一条河流上,总有再会之日。”
把信纸卷好收起,我不禁怀念有她陪伴的时候。罗马上层社会的社交,就像一场漫长而无聊的晚宴,不得不强打精神与左右相邻的宾客交谈。以前,还有卡尔普尼娅与克劳迪娅是我乐于交往的对象。现在,克劳迪娅远在希腊,卡尔普尼娅不问世事,我便愈发想起利维娅的好处。
窗外刚下了雨,庭院的大理石地砖湿漉漉的。屋檐和立柱顶上的装饰物,被雨水打湿之后颜色更深。仍有水珠滚落到屋檐的下尖挂着,迎着阳光,晶亮剔透。啪嗒一声,滴落在宽大的叶片上,再落到地面。
“你在想什么?”盖乌斯问我。
我引回思绪,开口说起利维娅,称赞她的好处,以此作为替她丈夫求情的铺垫。
“她很聪明。我猜,这次尼禄能幸运地没有卷入战争,也是多亏了她。”盖乌斯定然明白这一点,但我仍然主动提起。她怎么会那么巧地染上急病、不久又完全病愈?多半只是故意拖延。
盖乌斯没有看我,睫毛低垂着:“你很喜欢她。”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上次还是疑问句,这次就成了肯定句。我也不以为意,谁都能看出我与利维娅交好。
“这样聪明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我不再迂回,直接说出重点,“之前没有保住她的父亲,虽然与我们无关,但我始终心存遗憾。”
他明白我的意思,缓缓道:“我不会为难她和尼禄。”
这时,一名女奴端来果盘,放在我身边的案几上。我未留意,抬手时手臂碰到了盘沿,导致盘中一枚无花果滚落在地。我并未在意,却见女奴慌张跪下,拾起无花果,全身瑟瑟发抖,颤声说恕罪。
“没事儿,这也不怪你。”我开口。盖乌斯没说话。
女奴这才镇定了些,捏着无花果无声无息地退下。
待盖乌斯离开之后,她又来收拾果盘,这次看上去没那么紧张了。我随口问:“你刚才怎么那么害怕?对待下人,我虽然严格,却也不至于让你那样惊恐吧。”
她摇头,吞吞吐吐:“我并不是怕您……”
我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令她恐惧的不是我,而是盖乌斯?
“你也不必怕小凯撒。只要你没犯大错,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低声应下。但看她神色,明显仍是不大相信。我皱眉,起了疑心:“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怕他?”
在我的逼问之下,她才嗫嚅道:“也没什么。只是以前公敌宣告时,死了好多人。最近在培鲁西亚也是如此……”
其实,她说的没错,无论是当初的公敌宣告,还是这次对培鲁西亚城的屠杀,都是盖乌斯的冷血行为。连我家中的女奴都因此畏他如猛虎,外头那些平民百姓,应该更少不了此类议论。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只是他们未免过虑。若无充分的理由,盖乌斯不会白白牺牲人命,没有人比他更擅长计算利弊。
“你下去吧。”我屏退了女奴,并未在意。
当晚就寝之前,我笑着向马塞勒斯提起此事,当做一件趣闻:“真没想到,她那么害怕盖乌斯。他有什么可怕的?”
马塞勒斯却认真地看着我:“你不觉得,小凯撒过于……无情?”
我一怔:“他从小就是那样,也没有任何妨碍。他只是很理智,又不是疯子,哪里值得恐惧?”
“在你面前,他� ��个好弟弟。但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就不同了。”
“无论如何,他总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我对此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