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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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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在梅塞纳斯的宅邸聚餐。

梅塞纳斯在罗马购置的住宅,位置并不显眼,装潢与陈设风格典雅。细细的大理石柱支撑着造型优雅的门廊。花园里,希腊式的多柱凉亭,藤曼缠绕,内部用白色大理石和浮雕装饰。一片清幽之中,倾听着喷泉中散发薰衣草香气的凉水淙淙流淌,让人错觉这片柱廊衬托下的露天绿洲远离尘嚣,不似在罗马。

但我知道,在这座宅邸后面的院落里,有上下三层楼,数十个房间,都是账务会计和律师的工作地点。梅塞纳斯及其家族所控制的产业十分庞大。仅在罗马,就有数十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等奴隶,作为会计,为他服务。另外还聘请了十几名律师,作为代理人。即使是深夜,那栋楼也灯火通明。

我曾参观过那里一次。墙壁上挂满了算盘,包铜的箱子里锁着记录了各种贷款和还款记录的蜡版。各种分类文书在柜子里陈列如山,奴隶推着载满卷轴的手推车在其中穿行。所有会计、律师都埋头忙碌于各自手中的账目、交易契约和法律文书,审计各种产业,拟定出售、购置或借贷的计划,准备各种诉讼和应诉。他们对我的出现视若无睹。我扫了一眼那些卷轴,看到一些关键词:托斯坎纳的葡萄酒容器收购与倾销、沿海路的南运计划、高卢铁矿的开采与投资……巨额的资金也只是犊皮纸上的一个数字,随时都可能有大量财富诞生。

而此时此刻,在这风物宜人的凉亭餐厅,仿佛一切你死我活的竞争与厮杀都不存在。正是“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甜”【注1】的季节,这里只有葡萄酒,松脆的酥皮饼,新鲜的小麦面包,细嫩的羊羔肉……都是普通的食材种类,但用料上等,十分可口。尤其是撒了波斯黑胡椒的羊羔肉,嫩得像融化的奶酪一样,让我都起了打包一份带走的心思【注2】。

女奴趋上前,在金盏中斟上玫瑰蜂蜜,再掺了些凉水,用双手捧到我面前。

“这种玫瑰蜂蜜【注3】,清甜而不腻。”我抿了一口,“用的肯定不是公共玫瑰园【注4】里那种普通的玫瑰。”

梅塞纳斯斜靠在榻上,穿着带波斯刺绣的束腰长衣,衣料如流水般宽松垂坠。我知道他喜欢各种珍奇花卉,故有此说。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橄榄,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玫瑰,和你盥手时用的玫瑰水【注5】里的玫瑰,是同一种,你会不会很惊讶?”

“的确会很惊讶。”我颔首,“你是花卉方面的专家,也是美食家,人们会倾向于认为你的选择与众不同。”

“这样的心理,方便我们推销商品。”

我玩笑道:“那最近,你也是这样推销盖乌斯?”

他微微勾起唇角,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令弟难道只是您的商品?”

目光滑过神色平静如水的盖乌斯,我转移话题:“感谢你这几天为盖乌斯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你的帮助,他不可能筹到这一大笔资金。”

盖乌斯名下的财产,既要用于兑现凯撒的遗嘱,还要准备举行纪念凯撒的运动会,显然不够。梅塞纳斯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帮助盖乌斯,利用自己在商界的人脉,争取到几位腰缠万贯的富商的资助。梅塞纳斯成功地说服了他们,让他们认为盖乌斯值得投资。

“夫人,您客气了。‘金钱没有气味’【注6】,凡是有野心的商人,都会投资于权力场。我只是尽我所能,让那些人看到小凯撒的潜力。”梅塞纳斯语气谦逊,“我只是一个‘好人’。”

的确,富商投资于权力,已是惯例。以前,政客想要当选,就需要选票。而最能有效确保获得大量选票的途径,就是贿赂。虽然有许多严禁贿赂的法律,但政治投机者总能以巧妙的方式规避禁令,由此产生了一整套的贿赂运作系统,其参与人员被讽刺地称为“好人”【注7】。不过,送钱到民众手里的人,在短视的民众看来,的确是好人。政客需要大笔资金来贿赂选民、购买选票,这些资金便来自于投资于他们的富商。

这种“政治贷款”十分普遍。当年凯撒为了竞选营造官,曾欠下巨额债务。但这笔买卖十分成功,因为权力意味着金钱。虽然罗马的官员没有薪水,但出任行省长官,可以从税收中获得大笔财富。除此之外,更有效、更暴利的敛财方式是战争。最终,凯撒从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一跃成为罗马的无冕之王。

然而,凯撒只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如果盖乌斯不能成功,身负巨债的他必将被逼入绝境,生不如死。历史上,这类悲惨的失败案例不胜枚举。

一想到欠了近乎天文数字的钱,我很难没有压力。吸了口气,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以前,我从未想过会背负这么多债务。”

作为当事人的盖乌斯,十分平静:“这是好事。”

“好事?”

“债主对我投入了太多钱,就唯恐收不回成本,只能继续对我投资。通过债务的纽带,他们与我的利益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盖乌斯说得很直接。

梅塞纳斯笑着晃了晃酒杯:“不错。比如我,这辈子最大的赌注,就押在小凯撒身上了。”

其实不仅是他们,我也在盖乌斯身上投入了太多,已无法抽身。说到底,只有利益能构筑最坚固的联盟。

我的心情轻松了些,转向一旁的阿格里帕:“也感谢令尊和阿提库斯,帮了盖乌斯很多。”

在梅塞纳斯斡旋、游说富商的过程中,老阿格里帕与阿提库斯,也为此事奔走尽力。而且,阿提库斯不仅是商人,也是西塞罗的至交好友。他为盖乌斯说了不少好话。最近,盖乌斯与西塞罗的书信往来颇有不少。盖乌斯正在逐渐争取这位“祖国之父”的信任。

阿格里帕这次回来之后,明显成熟了很多,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我的致谢。这是好事。但我还是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动辄不胜羞赧的少年。

“你的小未婚妻,庞珀妮娅近来可好?”我打趣地问他。

他的脸红了,染上类似于刚刚成熟的苹果的色泽:“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我装作不懂他的意思。

“夫人,您别捉弄他了。阿格里帕说他不想结婚。”梅塞纳斯不失时机地插入对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他打算一辈子单身。”

我有些诧异。虽然在罗马,越来越多的年轻男人选择不婚,但对我们而言,阿格里帕与阿提库斯联姻,才是最佳策略。如果他悔婚,很可能造成不利影响。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试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

梅塞纳斯道:“大概,他是想向老师学习。”

“学习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阿提诺多洛斯抱着卷轴,从柱廊那边走了过来。

我连忙让下人在贵宾的位置上设座,并吩咐女奴送上这位学者所喜欢的清淡饮食及薄荷水。

梅塞纳斯歪着脑袋,无辜地耸耸肩:“学习您的独身。”

“这件事,可别学我。”阿提诺多洛斯摇摇头,黑眼睛里有三分笑意,“如果阿格里帕不结婚,罗马就失去了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父亲。”

我们都笑了,这让阿格里帕更加羞赧。他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不过是个腼腆的大孩子罢了。我毫不怀疑,不婚的想法仅仅是年轻人的心血来潮,盖乌斯和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赞成西塞罗:他建议恢复以前禁止独身的法律【注8】。”我道。

阿提诺多洛斯放下卷轴,坐到榻上,善解人意地转开了话题。这几天与他相处,如沐春风。他温和而真诚,谈话从不以自己为中心,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评断和逢迎。

盖乌斯也加入谈话。听着阿提诺多洛斯与三个年轻人之间对话,我并不觉得乏味。他渊博,有趣。仿佛只要有他在场,一切都会更加惬意,阳光更明朗,开胃饮料味道更好,连榻上的靠枕也更松软。他就像折射出温和光芒的水晶棱镜。

我一边倾听他们,一边把身体的重量倾靠在软枕上,慢慢嚼着嫩无花果。渐渐地,盘子空了。我还没说什么,盖乌斯便把他的那份递到我面前。

梅塞纳斯用淡蓝色的玻璃杯呷了口酒,笑得意味深长:“都不留给我这个主人一点热情好客、大方款待的机会【注9】。”

我也笑:“你以后的机会还很多。”

盖乌斯转过头,向老师询问:“您的测算,应该已经确定了?”

阿提诺多洛斯把放在身边的卷轴递给盖乌斯:“已经确定。如果迦勒底人的计算方法没问题,届时会有彗星出现。”

“彗星?”我问。前几天他们似乎就说过这件事,但我全不知情。

盖乌斯展开了那卷绘着复杂图形、写着许多数据的犊皮纸,开始细看。

阿提诺多洛斯向我解释:“小凯撒打算在七月举行纪念凯撒的运动会,除了因为凯撒的生日在七月,也是因为,到时候可能有彗星出现。”

“彗星出现的时间,可以提前算出来?”我诧异。

“或许可以。一个靠占星算命维生的迦勒底人【注10】,卖给我一卷他的爷爷在世时所写的记录。他的爷爷是痴迷于天文研究的神庙祭司。此人一生默默无闻,但他根据自己研究出来的计算方法,预测到一次彗星的出现,并应验。至少,那卷手记的记载是这样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今年七月的那几天,也会有彗星出现。”

真是前所未闻。我将信将疑:“若是真的,实在太神奇。据说泰勒斯根据其研究,准确预言过一次日食【注11】。我以为那只是传说而已。”

“不一定是传说,古人的智慧不可低估。据说,泰勒斯也是根据迦勒底人和古埃及人的研究,进行了成功的预测。迦勒底人和古埃及人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成就,只是大多失传。”阿提诺多洛斯语调和缓,“即使那位祭司的理论不是正确的,也很有趣。例如,他认为,亚里士多德关于彗星的观点并不正确。亚里士多德把彗星视为大气外层的发□□体,就像沼泽地中的发光现象【注12】。而那位祭司认为,很多彗星和其他天体一样,是周期性运行的。”

怪不得之前曾经看到,阿提诺多洛斯在盖乌斯的“密室”里,摆弄那些星象图、测量仪器和计算天文现象的弧板,身边堆着一摞摞布满字迹的莎草纸。

“您真厉害。”我赞叹。

对方摇头道:“我只是做一些计算工作。真正看懂那卷手记的人,是令弟。没有他,不可能算出来。”

真是没想到,盖乌斯小时候的爱好,还可以在这里发挥作用。如果彗星正好出现,便可以大做文章,以此争取民心。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我仍不免忧心。现在,我们面前水火不容的最大敌人,是安东尼。安东尼没有像盖乌斯这样“贿赂”民众,是因为他更务实,不屑于争取愚民的好感。大概在他看来,所谓民心,最是朝三暮四,像海上的波涛一样起落不定,只有财富和淬炼过血与火的刀剑才是通向权力的途径。只要能控制军队,就能控制整个罗马。

不得不承认,这令我非常担心。盖乌斯花费大量财富来取悦民众,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很怀疑。但他执意如此,母亲、梅塞纳斯等人也全力支持,我只能缄默。

“夫人,您似乎有心事?”阿提诺多洛斯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

我回过神来,用一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不安:“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还不太确定:盖乌斯花费这么钱财在民众身上,是否值得?若是在以前的罗马,完全靠投票选举官员,这样做无疑是对的。但现在,权力大部分集中在安东尼手上,他不可能允许一场真正公平的选举发生。若无公正的选举,即使赢得了民心,也没有意义。”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点点头,温和道:“您的担忧,我能理解。有一个故事,或许您曾听说过?”

“您请讲。”

“一百多年前,迦太基的汉尼拔与罗马的西庇阿两军对峙,争夺阿非利加【注13】的城镇。这些城镇都被迦太基的军队占据,防守严密。西庇阿多次派部队突然袭击,但都失败。最后,西庇阿想出一个办法。他亲自出马,率领军队袭击一个城镇,然后佯装退败,仓皇逃离。汉尼拔中计,以为这是追击败军的好时机,便把分布在各个城镇的守军都召集过来追击西庇阿,准备决战。这导致后方防守空虚。西庇阿毫不费力地拿下了这些没有守军的城镇。【注14】”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但我还是不太懂您的意思……”我不明白,这与我们如今的处境有何关系。

在老师回答之前,盖乌斯忽然道:“阿格里帕明天就要离开罗马了。”

这个消息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让我们敬一杯酒,为他饯行。”梅塞纳斯举起酒杯,“我们亲爱的阿格里帕会一切顺利。”

“等等,”我疑惑,“阿格里帕要去哪里?”

“前往坎帕尼亚。”梅塞纳斯回答。

“为什么这时候去?”我有些疑惑。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盖乌斯平静道:“有些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应该用不了很长时间。”梅塞纳斯补充说明。

我只能道:“嗯,那路上请小心。现在罗马的局势很不稳定。恰好前几天,我从祭司那里买了一个护身符。等会儿派人送到你那儿去,希望你能平安顺利。”

“我会尽力而为,完成使命。”阿格里帕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宛如鸟类拍打双翅,“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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