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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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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事件之后,从许多理发店开始【注1】,罗马城里流行起了一则传言:凯撒里昂并非凯撒亲生。据说,凯撒早已失去生育能力。不然,为何他娶过三任妻子,与那么多贵妇有染,却只有茱莉娅一个女儿?女王清楚这点。但为了笼络住凯撒的心,她必须为他生一个孩子。凯撒里昂实际上是她与一个奴隶交/媾的产物。之后,她杀了奴隶灭口。

这种传言,把女王塑造成无耻、邪恶的荡/妇,甚至列出了她勾引过的男人的名单。

我猜测,这八成是福尔维娅的杰作,目的是攻击女王。我也乐得推波助澜。

罗马总是如此。这是一座被各种流言蜚语包裹着的、野心与阴谋的舞台。

————————————————————————————

凯撒派人前来,邀请盖乌斯和我去女王的豪宅。

这是我们第三次来此。引路的奴隶把我们领入喷泉庭院,告诉我们凯撒就在前面,便退下了。

这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庭院。喷泉落下珍珠般的水滴,流水在水盘中潺潺作声。清凉的水影中,白鹭鸶拍打着翅膀。柔软的白蔷薇花瓣,簌簌落于水面,有隐约的香气。

转过一座海神像喷泉,我们在大理石廊柱的阴影里顿住脚步。只见不远处,凯撒和女王坐在石凳上。女王身着家常白衣,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露出白皙的颈项。我甚至怀疑她没有化妆。但她看上去依然优雅得不可思议。

她正执着一把小巧的长颈银剪,低头修剪盆栽植物。纤细的手指探入层叠的绿叶,轻柔地托起一枝长势过甚、旁逸斜出的花枝。枝上花蕾半开半闭,花瓣上承着露水,似欲语还休。

只听喀嚓轻响,花枝连同那娇弱的花蕾,俱从刀尖坠落。

女王微微侧首:“这一枝若不剪掉,会造成其他花枝生长不良。”

凯撒道:“你很擅长园艺。”

女王摘下花蕾,拈在手中:“花园就像一个小型的国家。臣民就像各种花草。统治者就像园丁,通过有计划的安排,改造国家。只有剪除掉那些不合时宜的部分,国家才能欣欣向荣。不能对杂草有怜悯之心。”

“即使统治者,也不是神,无法决定他人命运。”

女王笑了笑,将剪刀放置一旁,用希腊语道:“不,世界的主宰【注2】可以。您和我就是。”

“我们只是凡人。”

她但笑不语,只是摘下一片花瓣放在唇上。轻抿嘴唇,让花瓣在唇间摩挲。红唇间柔嫩芳香的花瓣,如此诱人。然后,她贴近凯撒,主动献上这片甜蜜的花瓣,以一个吻。凯撒没有拒绝。她笑了,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臂环住他,几乎有种孩子似的依赖。他温柔地拥她入怀。

我看着他们相互依偎,有种奇特的感觉:与其说他们像一对情人,不如说更像朋友和亲人。

忽然,凯撒推开了女王。他双眉紧蹙,脸色发白,似乎忍受着剧烈的折磨。

女王处变不惊,拿起旁边石桌上的水瓶,倒出一杯水,再兑入些粉末。那种粉末,我很熟悉,是鸦片。

“喝了就好了。”她的语气温柔得能抚平一切伤口。

他就着她递到唇边的杯子,饮下了鸦片。鸦片见效很快,他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女王让凯撒靠在她肩上,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像一个全然无害的温柔情人。

只听他轻声道:“与其在病床上等待衰竭而死,我更喜欢干净利落的收稍。”

和庞培当年相似的话。

女王怔了怔,露出没有笑意的微笑:“别说胡话。”

凯撒笑笑,不语。我忽然有些可怜他。布鲁图斯、安东尼、女王等这些他所爱的人,都心怀鬼胎。盖乌斯虽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见得对他有什么感情。母亲虽然爱他,但那种疯狂的迷恋,我不认为是他所需要的。他虽拥有整个罗马,身边却无人真心爱他、助他。

树叶的沙沙声和鸟雀的啼鸣,在静默中变成了噪音。

凯撒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他抬起头,看到了我和盖乌斯:“他们来了。”

我们这才走近,向他们问好。女王友好地回应。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她在看着盖乌斯时,笑意更浓些。

她应该是知道凯撒想与我们单独谈话,便借故有事,先行离开了。

凯撒站起来,走到黄杨树下,伸手折下一根树枝:“你们听说过金枝的传说吗?不是埃涅阿斯折取的金枝【注3】,而是内米湖的狄安娜神庙祭司的金枝。”

盖乌斯颔首。而我只能摇头。

凯撒解释道:“在内米湖畔【注4】,有一座狄安娜神庙。按照传统,神庙祭司由逃亡的奴隶担任。只要担任了祭司,无论之前犯了什么罪,都不再追究,并且从此衣食无忧。这样的生活,似乎值得羡慕。

“然而,从他成为祭司开始,就得手持利刃,不分日夜地守卫神庙旁的圣树。其他任何逃奴,只要折取了树上的金枝,就可以同祭司决斗。如果在决斗中杀死祭司,他就可以取代前任成为祭司,从此锦衣玉食、受人羡慕,但又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注5】再美妙的景色,也无法欣赏;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如嚼蜡;再柔软的丝绸,也不如铠甲……一代代祭司,就这样生活在痛苦中,直到被下一任杀死。

“这就是权力。它看上去如此美妙,就像金枝,就像阳光。但凡人无法直视太阳。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注6】,蜡制的翅膀被阳光融化,堕地而亡。权力也是一样。有无数人渴望获得它,不惜代价。而只有获得了它的人才能知道真相。或许,就像那句老话:塔尔皮亚悬崖邻近卡庇托尔神殿【注7】。”

说完,凯撒折断了手中树枝,看向盖乌斯:“希望你明白,你真正想要什么。”

静默须臾,盖乌斯颔首道:“我明白。”

叶影投落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凯撒又道:“我羡慕你们。你们还年轻,这个世界对你们而言,显得太老。而对于我,这个世界已是年轻人的。”他弯了弯唇角,微笑,“原谅我,我并不想像涅斯托尔【注8】似的倚老卖老。”

我们都沉默了。微风吹来,拂动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凯撒终于打破寂静,询问盖乌斯:“今年秋天,你是否愿意和阿格里帕一起,去阿波罗尼亚求学?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你推荐给一位有名的希腊学者,他将指导你的学习。”

“我愿意。”盖乌斯道。

但对于我,始料未及。他才刚回来不久,又要离开罗马?

凯撒道:“其实,我也有私心。阿波罗尼亚是通往东方的重要军事据点,驻扎着六个罗马军团。去了那里,你和阿格里帕可以住在军中,深入了解军情,为我的东征作一些准备工作。尤其是阿格里帕,他在军事方面很有才华,但尚需时日加以磨练。待时机成熟,我会任命你为骑兵长官,阿格里帕作你的副手。”

骑兵长官是一个很有实权的高级职位了。凯撒这样的许诺,令我惊喜。但一想到盖乌斯会离开罗马、不知何时归来,心情就无法轻松。

我问:“请问,那位将指导盖乌斯的学者是?”

“阿提诺多洛斯。他是斯多葛派的学者,希腊修辞术教师。他现在很少收纳门生,但我相信,他不会拒绝你弟弟这样天赋出众的学生。”

阿提诺多洛斯,好熟悉的名字。当年我和盖乌斯一道拜访西塞罗时,西塞罗提到过这个人。连学识渊博的西塞罗,也对此人颇为钦佩。

盖乌斯道:“我拜读过一些关于他学说的文章。相比与他齐名的西奥多罗斯【注9】,我更喜欢他的学说。只可惜,比起西奥多罗斯的著作等身,他似乎更倾向于述而不作,对自己的思想写得很少【注10】。”

凯撒颔首:“是的,他不太喜欢社交,也总是惜墨如金。能成为他的学生,是很不容易的。”

又聊了一会儿,我见凯撒面露倦意,便主动告辞。凯撒并未挽留。

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凯撒略显迟疑的声音:“渥大维娅。”

我意外地止步,回身等待他将要说的话。心中忐忑,担心自己的心思被他锐利的目光看穿。直到他轻声开口:“你外祖母去世时,是否留下了什么遗言?”

我一怔,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或许,我应该借此机会,编造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谎言。

但我犹豫了,因为凯撒的目光。不是那种洞悉世事的深邃目光。其中隐含着期待与紧张。从未见过这样的凯撒。

最终,我只是摇摇头,如实道:“当时我不在场。”

“这样。”他仿佛早已料到这样的答案,并不失望,似乎反有一丝解脱,“‘抵达目标时,不要回头。’【注11】”

然后,他望着远处,陷入沉默。

我与盖乌斯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叫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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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喷泉庭院后,一路沉寂。只听见微风扫过树丛的沙沙声,和柱廊上轻微的足音。

我琢磨着方才凯撒那番话:“看样子,凯撒应该不会确立继承人了。在他看来,权力就像带来不幸的金枝。”

盖乌斯颔首。

我又道:“若女王和安东尼知道凯撒的想法,也会明白:要获得权力,无法依靠继承,只能凭实力争取。”

这对盖乌斯而言,极为不利。论财富,女王富甲天下。论军队,安东尼占绝对优势。而盖乌斯只是罗马政坛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目前手中并无实权,更遑论财富和军队。

出了女王的豪宅,我登上步辇。盖乌斯道:“我约了人见面,不能和你一道回去了。”

我随口问了一句:“约了谁呢?”

“克劳迪娅。”

我一怔,挥手示意奴隶放下步辇。

“你去见她,打算做什么?”我问。

“明天是她的生日。我准备了礼物,要送给她。”

“什么礼物?”

他示意随侍的奴隶。奴隶捧来一块精巧的象牙蜡版,蜡的颜色是玫瑰红的,还有淡淡香气。蜡版上写了一首诗。

“这是她喜欢的诗人的作品。今天,音乐堂里有人朗诵这首诗,我陪她去。”他补充道。

沉默了一会儿,我直接问:“你打算娶她?”

“嗯。”

我的心沉下去,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为什么?”我问。

他的语气平静如水:“和她结婚,在目前来看,是对我有利的选择。母亲也说,我该订婚了。”

“你爱她吗?”

“婚姻与感情无关。即使与感情有关,也可以婚后再培养感情。你嫁给马塞勒斯时,也并不爱他。”

是的,婚后,我爱上了马塞勒斯。盖乌斯也会爱上克劳迪娅吗?不,这不可以。

“你不能和她结婚。”我断然道。

“你无权阻拦我的选择。”他依然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无权阻拦?”我迟疑,有点不能置信。

“是的。”他依然平静。

我噎住。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如此坚定地拒绝我的要求,彻底脱离了我的控制?一起似乎有迹可寻,最终却仍然令我措手不及。我必须做点什么。一定还有补救的办法。

耳畔回响起母亲的话——“要维持长久稳定的关系,就不能只满足你一个人的利益。”

“你想要什么?”我问,“怎样才能让你放弃结婚的打算?”

他的长睫抬起,眼眸明亮,宛如火焰中的蓝色玻璃。

“我要你。”他倾身靠近我,声音在我耳畔,轻而清晰,“如果你不能嫁给我,就做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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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菲利普斯家中。我在镜前,用纯金的蝉头发夹拢起长发,在手腕上抹了些紫罗兰香水。据说,最近罗马城的年轻人中流行此类香氛。

然后,我从衣箱的最底层,取出一件叠好的半透明的绡衣,展开来。这种衣物,俗称“风织衣”,与“透明托加”、“云线衣”【注12】等服饰一样,常被贵妇在床笫中用做调情的手段。我结婚时,母亲曾把它作为嫁妆送到马塞勒斯家。但马塞勒斯在这方面很保守,我便把它带回菲利普斯家,从未使用过。

这是第一次穿。绡衣束体,系上腰带,肩头以金别针固定。透过雾气般的轻薄织物,隐约可见胴/体,颇有色/情意味。又在外面裹上普通的雪白外衣。我觉得自己像个妓/女。就本质而言,与索菲娅并无差异。不同之处在于,我的售价更高,预期回报更大。

我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灼烫感贯穿心口,有轻微的晕眩。希望酒能增加我的勇气。

盖乌斯的作息总有很有规律,猜到他在做什么并不困难。果然,克丽泰告诉我,他前往温水浴室沐浴。来到浴室门前,我吩咐她调走浴室里所有下人,然后把守在此,不让任何人入内。

待浴室中只有盖乌斯一人,我吸了口气,掀起门帘,独自步入。

一踏入浴室,立刻感到脚底的地砖变得温暖。地板下面,是火坑和蒸汽管组成的供暖系统。寂静中,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温热的池水上方,升腾着浓厚的水气。水气中氤氲着令人镇静的清香:茉莉、玫瑰,以及白檀气味的香油。

墙上数十只萤石盏内的烛光,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此时,我庆幸于这光线的朦胧,减少了一分尴尬。

盖乌斯已经开始沐浴,赤/裸着站在池中。在他很小的时候,我曾他一起洗澡,因为他总是跟着我,不肯离开。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并不意外。我开门见山:“之前,你说,你要我,对吧?”

他凝视着我。眸中浅淡的冰蓝,在暧昧光线中凝成了宝石蓝:“不错。”

“我会做你的情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稳定、清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接下来,发夹叮然坠地,长发披散下来。衣带解开,白色的外衣滑落,在地板上堆成一团柔软的雪。沿着池内的大理石石阶,一步步踏入水中,靠近他。

水热炙肤。温热的水一寸寸爬上肌肤。当水漫到下/体时,我轻轻打个颤。柔软的织物漂在水面上,宛如泡沫。我解开衣带。薄如蝉翼的织物,宛如大朵透明的水莲花,连同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浮漾开。

他涉水向我走来。光洁的白皙肌肤,仿佛连阳光也不曾亲吻过。满池粼粼,如融化的水晶。他整个人宛如纯净的琥珀,雕工出自神明之手,连神明自己也无法再创造出这般杰作。

这个年轻男子,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羔羊般的小孩,身体清晰展现出男女之别。他完全赤/裸,但目光那样沉静,没有一丝害羞。就像那些希腊人的裸/体神像,永生的神o。

他拥住我,在水中。然后是吻。他的唇柔软而灼热。水很热,身体也很热,在水波中载沉载浮。温暖的涡流触及我的下颔,增加了吻的刺激。不知不觉,他带着我游到水深处。水漫过头顶。光阴的流逝变得缓慢,我感觉自己在缓慢地旋转着,下沉,下沉。光影摇曳。我们吐出的气泡细如银屑,不断上升,直到触及潋滟的水面,碎成无数细小的银砂。

他的手指移向我肩上固定衣料的金别针,轻巧地解开。织物在水波中飘散开去。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我即将窒息的前一瞬,他向上游去,把我托出水面。我呛了口水,咳了两声。

他轻拍我的背,把我推到池边。我的后背抵着池缘,像一只被压在蜡板上的蝴蝶。水蔓延到颈间,我身不由己地被水浮托着,抓住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移,掠过每一个不该碰触的禁区。我合上眼,只觉自己仿佛在浪上颠簸,世界在身下宛如水波晃动。酒精发挥了作用,唤起持续的晕眩。身体柔软如退潮的沙滩,又化作一条颤动的河流。欲望在体内涌动,像一尾透明的鱼,滑润如丝。

我不清楚自己是升上了云端,还是堕入了深渊。此刻,这两者于我并无区别。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斯芬克斯。它神秘,残忍,而又不可思议的美丽。

有什么抵在大腿内侧。我睁开眼,看清了黑暗中的斯芬克斯:它的两排利齿间,衔着婴儿模样的丘比特。小爱神绝望地呜咽着,柔嫩的翅膀被鲜血染红。

我悚然一惊,猛然推开他。水花四溅,幻象消散,而我颤抖不已。

已经回不去了。我和他,再无可能恢复到单纯的姐弟关系。

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我不敢正视他,转身走出水池。刚离开水,身体格外沉重。我坐进池边的大理石椅子。石质的清凉,令我微微颤栗,也让我逐渐冷静下来。

我用海绵擦干身上的水珠,裹上一件浴袍,缓缓道:“等你从阿波罗尼亚学成归来,成为骑兵长官,那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你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与我交换。这是我的附加条件,你可以选择是否接受。”

他离开浴池,来到我面前。泡过温水之后,他白皙的肌肤仍透着淡淡的红潮,身上的水珠闪着微光,沿着胸膛蜿蜒而下,滑入两腿之间。那个地方处于勃/起状态,看上去有些狰狞。我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子,我知道,过一会儿它便会自行恢复正常,并不一定需要释放。

他的沉默让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终于道:“好。”

那一刻,我无法分辨自己复杂的心情。他的指尖轻触我的脸颊,我颤了一下。

“为何哭泣?”他问。

我这才发觉,被他触及之处的湿润。

“只是水滴,不是泪。”

他无视我的否认,继续道:“你哭泣,是由于认为自己背叛了丈夫。这让你觉得歉疚、罪恶。”

我低下头,视野有些模糊。

还沾着水雾的长睫,掩住了他深而不明的目光:“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犹如油与水的不能互溶。他出身优越,经历单纯,随遇而安,恪守已经过时的道德准则。他需要善良温顺的妻子,和他一起远离城市【注13】,在乡下庄园白头到老。只可惜,罗马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而是罗慕路斯的垃圾堆。而你是他厌恶的那类人:向往权力,并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矢口否认:“不,我并不向往权力。我只是为了复仇……”

他轻轻笑了,似乎带点讽刺:“你还在自欺欺人。如果你想杀死凯撒,你曾有太多的机会,但都放弃了。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我不会承认,却无法反驳。

只听他又道:“你和马塞勒斯无法相互理解。只有我,才最了解你。”

我忍住因他的轻柔语调而起的震颤,不敢再听下去,转身匆匆离开。

————————————————————————————

回到马塞勒斯家之后,我一刻也没闲着,忙于指挥家奴,除旧布新:重新整理储藏室;用羽毛掸子清洁雕塑;搭着梯子擦拭天花板;把金银器皿擦得光亮如新;水池旁的地面要更换新的马赛克……甚至进入厨房,亲自监督烹饪。连克丽泰也表示讶异。她委婉地询问我,是否对她治理家务的方式有所不满。

这当然不是原因所在,我一直对她的能力非常满意。但此时,我要让自己忙碌起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看着奴隶们忙着擦亮地板、清洗门帘和地毯,提着水桶和装满亚麻织物的篮子走来走去,听着厨房传来器皿的叮当声响,在这样的繁忙气氛中,我才能感到心安。

我还把马塞勒斯的卧室重新布置了一番。床柱上雕着神像,薄如蝉翼的纱在风中轻扬。柔软的床垫和羽毛枕。洁白的床单宛如新雪,上面散落着风干的玫瑰花瓣。

马塞勒斯走了进来。我问他:“怎么样?”

“很好。”

我背叛了他。他也背叛过我。或许可以就此抵消彼此的亏欠,装作一切从未发生?

“怎么了?”见我发愣,他扶住我的肩。

这肢体碰触,令我瑟缩了一下。他松开手,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失落。

我侧开目光,正好瞥见床柱上雕刻的隆起的羊角。朱庇特的丰饶之角【注14】。忽然觉得,羊角卷曲得几乎有点色/情。回过神时,连忙摇摇头,把这些荒唐的想法逐出脑海。

这时,克丽泰进来通报:“您的弟弟来访,正在前庭等您。”

我一怔。盖乌斯不喜欢马塞勒斯,很少主动来访。

“我们过去吧。”马塞勒斯道。

我拉住他,慌乱中诌了一套说辞:“我找盖乌斯借一卷书,他顺路带过来,不会在此久留。我马上就回来,你不用去。”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我抑制住心底滋长的不安,竭力不移开视线。

那一刹那,如此漫长。终于,他道:“好的。”

我松了口气,赶往客厅。实在不想让他与盖乌斯见面。我知道自己做贼心虚。

前庭内,盖乌斯坐在高背椅上。蓄水池上,波光粼粼,潋滟的水影映在浅碧的壁画上。

皮拖鞋很软,我也放轻了脚步。但他依然听到了足音,抬头看向我。

我屏退了一旁侍立的女奴,不动声色,心中却慌乱如帕里斯遇见墨涅拉奥斯时【注15】。但我不能像帕里斯一样临阵退缩。

“有什么事吗?”我把目光转向一边,不与他的视线接触。

“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里。”他的声音并无指责的意味,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坐下,拿起玻璃杯,饮下凉水,润了润嗓子。清凉的液体有淡淡的柠檬味。

“我在这里有点事。”实际上,我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评价。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垂下目光,只见长裙上的软褶,在饰有绿松石的凉鞋边摇曳。

他终于道出来意:“我来,是为了接你一起去阿格里帕家。他家来了两位重要的客人,是他父亲的朋友。”

“谁?”

“阿提库斯和梅塞纳斯。”

我一惊:“梅塞纳斯?”那个曾出现在安东尼宴会上的神秘人。

他挑眉:“你认识他?”

“不,只是略有耳闻。”我定了定神,“据说他很神秘。”

“的确,他行事低调,又有许多不同的身份和化名,不少生意挂在门客名下。我也从未见过他。”

“关于他,你查到什么了吗?”

“信息不多。他是王族后裔,有伊特鲁利亚【注16】古老王室的血统。其家族在失去权力之后,也并未没落,出过不少经商之材,在布匿战争【注17】时,通过战争积累了大量财富。但他们一直居于外省,十分低调,知道其情况的外人很少。”

我尽量消化着这些信息。真想不到,他竟如此有来头。

“那梅塞纳斯本人呢?”我问。

“他十五岁时,就开始从事巨额高利贷,收益很多。然后把资金转移到海运贸易。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连海盗都对他的旗号敬畏三分。如今,他又开始投资矿业。西班牙最大的银矿,据说有一半是他所有。总之,在经商方面,他几乎可以算是‘迈达斯之手’【注18】。墨丘利行会的会长,就是他。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些零散的小生意,涉及各个方面。”

我点点头,按捺下心中涌起的惊叹。

“阿提库斯,是那个著名的书商,西塞罗的好友?”我又问。

盖乌斯颔首。

在图书出版界,阿提库斯的盛名无人不知。多少知名作者都渴望得到他的青睐,以能邀请他出席自己的作品朗诵会【注19】为荣。他是近些年来罗马最大的书商,在文坛有巨大影响力。而且,他还是西塞罗最亲密的朋友。在获得凯撒的宽恕之后,西塞罗重归政坛,依然是共和派精神上的领袖人物。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仅是他“祖国之父”的名头,就不容小觑。

“阿格里帕家,现在就去吗?”我问,心中隐隐期待。

“嗯。”但盖乌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中,我没来由的心虚。

终于,他眨了一下眼,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环视四周:“这几天,你把这里重新布置过了吧?”

我点头。

“变化很大,但没有必要。”他的声音沉静无波,“想要补偿马塞勒斯,你就不应该让自己太忙碌。他更希望你能闲下来,陪伴他闲坐、看书、与小猫小狗为伴,无所事事。你越忙碌,越反衬出他的空虚和无能。”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站起来,拉过我的手:“我们走吧。”

我被动地站起来,抬起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前。我僵住,仿佛突然掉入冰冷的海水。刚才盖乌斯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盖乌斯对他淡然道:“我和姐姐要出去一趟。”说着,握紧了我的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握着,连忙抽回了手,试图辩解:“我……”

“没什么,你们去吧。”马塞勒斯的语气太过平静。

“刚才,我不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想。”他温和一笑,似乎真的毫无芥蒂,“你们有事,就先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仍迟疑,心中惴惴,不确定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早去早回。”说完,他吻一下我的脸颊。这个轻柔的吻,又唤回了彼此之间的温柔默契。

我这才松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挤出笑容:“我会的。”

——————————————————————————

罗马城内,正是人流拥挤的时刻,无法通行马车,只能乘坐肩舆。肩舆内,我和盖乌斯面对面坐着,背靠一堆软枕。

街道上,人声鼎沸。牲口嘶鸣,小贩叫卖,卖艺者牵着猴子,刚放学的孩子玩着滚铁环,金匠在铁砧上敲打着金盘,面包房里弥漫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墙上是各种颜色的颜料书写的广告语:“代人打扫房屋”、“美酒即欢愉”、“政治候选人的美德”、“角斗士生死之战”等等。

我放下帘子,挡住了可能的窥探视线。

“你刚才明知道他在,为什么要那么说?”明明是质问,却底气不足。

“我只是说出事实。”他的语气太过正式,反而更显得嘲弄,“我们之间,还有更多事实。”

我脸上发烫,咬着唇,无法辩驳。他倾身靠近我。肩舆内空间狭小,我避无可避,近得能感受到他带着薄荷气息的呼吸拂过脸颊。虽然他并未碰到我,却似有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但他只是抬手拢了拢我的头纱,然后靠回羽毛垫子。

我松了口气,缓缓挺直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纱,裹紧自己。然后,侧首望向帘外阳光普照的街道。

他和从前似乎不一样了。一时之间,几乎像个完全陌生的人。但到底哪里不同,说不上来。我想起了那个忒修斯之船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船上日渐腐朽的旧木板被逐一换新。每次的更换都太微不足道,不易察觉。但最终,直到每片木板都被换过,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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