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克丽泰,来到索菲娅的宅邸。她艳名远播,这座隐藏在常春藤树荫里的居所,并不难找。通报姓名之后,一名弗里吉亚女奴引我们入内。
建筑内部阳光充足。地毯柔软,湮灭了足音。我们穿过两重垂地的帘幕,四处光影相叠。很静,能听见行走中裙摆的声,像潮汐自海滩退下。庭院里栽着桔树、月桂和柠檬。金线花、茉莉花和晚香玉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我们穿过院子,走进一条拱道,再穿过接待室,露天游泳池出现在眼前。
午后的阳光直洒下来,水色澄明。泳池墙基处,浮雕着—群出浴的宁芙,在岸畔水草间嬉戏。潋滟波光中,索菲娅向我们涉水走来。她柔润的长发盘成贝壳状的发髻,穿着洁白的爱奥尼式希顿【注1】,没有束腰。质地轻薄的衣料浸了水,漂漂浮浮,宛如雪白睡莲绽开,底下的胴/体若隐若现。
当她沿着池中石阶走上来时,阳光仿佛照透了她的肌肤。从海中冉冉诞生的维纳斯,随时可能像水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在阳光下。
连我也惊艳于她的美貌和风情。
“真没想到您会光临。”她嫣然一笑,亲切得像招待朋友。
说着,她脱下湿漉漉的丝衣,从女仆手里接过细亚麻外衣穿上,腰间系一条金丝带。
我微笑:“不请自来,你不介意我们打扰就好。”说完,让克丽泰呈上礼物,一些新买的珠宝。
她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您太客气了。”
我们走进接待室。她仍没有穿鞋,雪白的赤足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亮晶晶的水痕。
接待室内,成堆的软枕引诱人躺下陷入其中。她坐到榻上,女奴为她披上淡蓝色的丝绸帕拉。她躺下,长发泼散在绸面软枕上,如波浪般起伏。身体舒适地摆放,臂膀优雅地搭着。我也躺下。丝绸垫子很软。
“我怀孕了,是马塞勒斯的孩子,”我开门见山道,“我们准备复婚。”
“祝贺您。”她依然淡淡地微笑着,目光扫过我的腹部,“难怪最近他都不来这里了。”
“不,之前,是我出于嫉妒,让他断绝了与你的联系。但最近几天,我终于想通,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
女奴端上果盘。熟得恰到好处的鲜果,盛在水晶器皿里。索菲娅低下头,似乎专注于从盘中挑选食物。纤细的手指拈起一枚黑莓,又放下。但我知道,她在留心听我说话。
我缓缓道:“你知道,女人在怀孕期间和生育之后的一段时间,想留住丈夫是很难的。许多男人会在这时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从长远来看,男人三心二意总是难免。不仅朱庇特的女人数不胜数,就连又丑又瘸的伏尔坎,在幸运地娶到了维纳斯的同时,也纳了阿格里亚。【注2】俗话说,‘无法改变的事,就只能忍耐。’【注3】与其让马塞勒斯以后去找别的女人,不如由你陪伴他。你帮过我,让我与他得以复合。我们应该能够和睦相处。”
她有些意外,随即微笑:“这真令我惊喜。的确,您有了孩子,就更不必担心。您的孩子必将成为马塞勒斯的继承人。您拥有您应有的名分。”
“不过,”她话音一转,“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忽然想通的?”
要糊弄她,似乎没那么容易。
我叹了口气:“对于他而言,我和你的区别,不过是朝霞和晚霞。他的前妻,才是他的太阳,虽然不复出现,却无可替代。朝霞与晚霞再美,也不及回忆中的阳光灿烂。又何必争呢?”
她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像长姊安慰幼妹:“不必这么想。他怀念前妻,或许只是怀念他年轻时的美好岁月。她因他而死,令他愧疚。而回忆是最好的美化方法,他自然怀念她。但再美好的往昔也只是虚幻,回忆无法让人走回头路。您是他的现在,而我们都是活在当下。”
说完,她从腕上褪下一条蓝色缎带,系在我的手腕上:“您带来了友谊的礼物,我没什么可以回礼的。这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她亲自从佩福斯的维纳斯神庙里求来。据说,它会保佑女人得到她应得的爱情。”
有一瞬,我几乎真要被她打动。但理智告诉我,她是我婚姻幸福的最大隐患。狮子与人之间没有信得过的盟约,狼和羊也没有共同的愿望。【注4】
我呈出一丝笑意:“谢谢你。”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她谈吐得体,对我也十分友好。这种温柔搅得我有些心绪不宁,因我即将构陷她。
到了午餐时间,她邀请我留下来共进午餐。而这正是我的计划,自然答应下来。我们斜卧在榻上,胳膊撑着缎面绒羽软枕。女奴送上白玫瑰花苞蕾的花环,以及玫瑰香味的清水用来盥洗。
食物的种类和分量都不多,却很精致,几乎像是艺术品。尤其是维奥蒂亚的鳗鱼【注5】,烹饪得鲜美无比。麦饼上嵌了海枣,蘸上玫瑰汁或橙酱食用,十分可口。
我们聊到美食方面。她在这方面有许多独到的见解。比如,用费勒年山葡萄酒淹杀的鸡,肉质更柔软;干燥的田地里种植的甘蓝菜,比郊区菜园中的更甜美;鲁克林努斯湖的大双壳贝味道最佳。她还建议我,在夏季的正餐之后食用黑莓,最好是在正午之前摘下的,这样有益健康【注6】。
一旁,希腊女奴浅吟低唱,是古老的《埃皮勒尼雅》【注7】,有笛女伴奏。如此气氛,让人不由得轻声低语、细嚼慢咽。不是满足胃口的饕餮,而是一种文雅的享受。
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厉害的对手。除了出身比她好,我想不出自己有哪点可以胜过她。而这更坚定了我必须彻底清除隐患的决心。
用餐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音乐。她亲自弹奏了一曲竖琴。俯在竖琴上的姿态闲雅优美,手臂上娇嫩的肌肤能与白雪媲美。一曲弹毕,我由衷赞叹。她笑道:“您才是真正的高手。马塞勒斯对您的琴技赞不绝口。”
我有些意外:“他会提起我?”
“是的。在我这里,他可以说任何他想说的话,不用掩饰。在他眼中,您是最完美的。”
她明显是在恭维我。我不语。
“我很羡慕您。您有良好的出身。而我是个私生女,从小就注定了卑微。当然,我现在的名声,就更不好听了。是的,我的确是自甘堕落。但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只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嫁给一个庸庸碌碌的平民,为他生儿育女,然后等待衰老和死亡,无人记得我。”
发髻上的一缕发丝滑落,她伸手把它撩上去,自嘲地笑了:“旁人看不起我,也就罢了。最可悲的是,内心深处,连我也看不起自己。我喜欢马塞勒斯。只有他,不会看不起我这样的人,真正地平等待我。他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而我,是与马塞勒斯相反的那种人。在我看来,人群必然有天生的等级划分。虽然不会无故虐待奴隶,但也不可能平等对待他们。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除了马塞勒斯。
她忽又嫣然一笑,像阴云中突然透出一缕阳光:“但幸好,您如此宽容,愿意让我继续陪在他身边。我别无所求。”
我勉强笑了笑,低下头,抚平衣上的皱褶,没说什么。
又闲聊了一会儿,我便告辞离去。躺在肩舆上,过了几条街道,才深深舒了口气。解下手腕上系着的蓝色缎带,让克丽泰收着。看着它,会让我自觉罪恶。
上坡了。抬着肩舆的奴隶中,前面的人把杆放低,后面的人则抬高。这样就使肩舆前后一样平,躺在上面几乎没有感觉。偶有轻微的颠簸,也像摇篮似的,催人入睡。而我从未如此清醒。
离马塞勒斯家只有一条街时,我问克丽泰:“准备好了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颔首:“开始吧。”
她递给我一只小巧的玛瑙瓶。我从中倒出一丸药,服下。不枉花重金购得,这种秘药见效很快。不一会儿,疼痛袭来,连同心肺绞作一团,一波紧似一波。
克丽泰惊呼:“来人啊,快来人啊!”恍惚中,眼前的人影晃动着,交织成影影绰绰的一片。各种嘈杂之声,嗡嗡地朝着耳中灌入。最终,我陷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渥大维娅,渥大维娅……”
仿佛有人在极远处唤着。隔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是在唤我。茫然地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目。一只温凉的手覆在我的额上,似在试探温度。那种触感,似清泉溅到眉心。视线逐渐清晰,这是熟悉的卧室。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我喃喃:“马塞勒斯……”
“我在。”他温柔地拢了拢我散乱的鬓发,但我察觉了他指尖的微颤。
“我怎么了?”
“没什么,你忽然晕倒了,但现在已经无碍。”
我一怔,手探到腹部:“孩子还好吧?”
“你先把身子养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看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告诉我!”我恳求。他神色哀恸,却是不语。我转向站在一边的克丽泰,命令道:“告诉我。”
她低下头:“孩子已经没有了……”
我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孩子还在的,我能感受到他……”
马塞勒斯用力稳住怀中的我:“没什么的。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伏倒在他怀中,泣不成声。他轻拍着我的背,无声地安慰。渐渐地,我似乎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转向克丽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您从阿文庭山回来的路上,突然腹痛……”
“阿文庭山?”马塞勒斯意外。平常我不会去那里。
“去见索菲娅。”我催出盈睫的泪珠,声音虚弱,“我想通了。既然你喜欢她,我也不强求你离开她。所以我去找她,与她商议,今后和睦相处。她也同意了。”
他握紧我的手:“你容得下她?”
“我希望你开心。你既喜欢她,我愿接纳她。”我看定他,哀哀笑了,眼角尚有潮湿。
这时,希腊医生走了过来。我急切地询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道:“我怀疑,您服用了催产剂。”
“催产剂?”我露出吃惊神情,“不可能。这是堕胎的药啊。怀孕之后我一直很注意饮食,怎么可能服下催产剂?”
克丽泰插言道:“但您今天中午不是在家就餐。”
我静了刹那:“你是说,在索菲娅那里?不,不可能。那些食材并无不妥。而且,我吃得不多,只吃了一些鱼肉和麦饼,不可能含有藏红花【注8】一类的东西……”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请等等。”然后转身离开房间,很快回来,拿着什么东西,被手巾包裹着。摊开来,里面是几块嵌了海枣的麦饼。她递给医生:“您瞧瞧,这麦饼是否有问题。”
医生掰下一小块,嗅了嗅,又尝了尝,皱眉道:“果然,这里面含有从合欢树树皮中提取的催产剂【注9】。一般人吃了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如果是女性在妊娠期间服下,就会导致堕胎。”
我愣住。
克丽泰转向我道:“这是索菲娅家里的麦饼,您今天中午就是吃的这个。还剩下了一些,我觉得味道不错,就带了些回来。”按照惯例,主人用餐之后,家奴可以食用剩菜。
马塞勒斯沉声道:“是不是误用?或许这种催产剂像藏红花一样,可以用作调料……”
医生摇头道:“恕我直言,我从未听过这种催产剂可以用作调料。而且,它价格不菲,一般人根本买不起。”
“那一般什么样的人会使用它?”我问。
“买得起这种催产剂的贵妇,如果是正常怀孕,很少需要堕胎,完全可以生下来。使用它的人,一般是未婚先孕的富贵人家的女儿,或是偷情怀孕的贵妇,或是身价高昂的高级妓/女。”
最后一句话,让不自然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
我攥紧他的衣服,哀哀道:“她为什么要害我们的孩子?我宁愿她杀了我。”说着,泪落不止。马塞勒斯紧紧抱住我,没有说什么。但我能感到,他的心情被阴霾笼罩。
为了演得更加楚楚可怜,我指着椅子上放着的织物:“拿过来。”
克丽泰把它捧来。是一件婴儿穿的小衣衫,这几天我亲手缝制。来自东方的丝绸,似月光淌过指尖,光泽柔润。
“婴儿的肌肤娇嫩,料子须得细软柔和。”我啜泣着,喃喃低语,“我听人说,失去四肢的人会幻觉自己还拥有它们。我也觉得,孩子还在我体内,未曾离开……”
马塞勒斯紧紧抱住我,嘴唇碰触我的前额,声音苦涩:“不要说了。”
这安德洛玛刻丧子似的场景【注10】,一定令他想起了前妻。
我凄然笑道:“我曾希望是个男孩。他会像你。”
“我只求你平安、快乐。即使永远没有孩子,我也知足。凡人不能奢求得到太多。‘如果神灵忽视我和我的子孙,这自然有它的理由。’【注11】”他轻柔的声调,如祈祷般虔诚。即使是谎言,也甚美妙。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手心传来的温度,令眼睫轻颤了一下。
这一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心机。我忽然真的希望,为他生儿育女。但很快,我提醒自己,不要违反密涅瓦的意志【注12】。这不过是我亲自导演的一场戏。我和克丽泰买通了医生,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这场戏。我不能混淆,何者是真,何者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