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宴会进入高/潮。装饰着紫色玫瑰的蜂巢式天花板上,悬挂着各种神话人物形象,轻轻晃动,光芒闪烁。餐厅四周,有九位缪斯的铜像。文艺女神们擎着枝形灯台,燃着无烟蜡,灯光像浮在空中的雨滴。整面的镜墙反光,使厅内亮如白昼,映照出光华眩目的场景。
客人们戴着花冠,像奥林匹斯山的天神一样,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枕上。长榻略微倾斜,靠桌的一头稍高,让人足以俯视桌上的美食,就像检阅游行队伍:蜜渍无花果、鲜嫩的黑椒鹿肉、炖莴苣的香草鲑鱼、葡萄干煎烧的鹅肝……每一轮吃过了,盘子立刻被撤下,换上全新的菜肴。负责介绍菜品的奴隶,娴熟地报着菜名。
又是一次漫长的宴饮,不得不打起精神。
客人们用手抓取食物。手被酱汁弄脏之后,女奴立刻捧上银水罐,供宾客在带有茉莉花香的清水中盥手,然后递上洁白的亚麻手巾擦手。负责酒水的奴隶,用银托盘供应果汁和醇酒,不让任何客人的杯子暂空。
与此同时,还有幻人【注1】的表演:跳丸、飞剑、吐火等等,供人观赏。之后是小丑的插科打诨。间或有些谜语游戏和小规模抽奖活动。
母亲、盖乌斯和我分享同一张榻。安东尼和雷必达就在对面。安东尼像赫丘利一样饕餮着美食【注2】,还不时点评几句幻人的表演。他的俏皮话,把大家逗得发笑。有他在的地方,就少不了女人的眼波。
“真是热闹啊。可惜我来晚了。”成熟的女音传来。
只见福尔维娅摇着孔雀翎扇,向我们走来。淡蓝色的折褶丝织束腰外衣,被带流苏的玫瑰色披肩裹住。我曾听说过,她的嫁妆多么丰厚、珠宝多么惊人。令我意外的是,传闻一点没有夸张。她颈上戴着的蓝宝石,有核桃那么大,璀璨夺目。
跟在她身边的克劳迪娅,纤细轻盈,宛如一朵浮云。长发盘在头上,似乎令她纤细的颈项不胜负荷,微微垂首。虽然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但即使是其母颈上的宝石,也因她的到来而黯然失色。
安东尼笑道:“海伦的画像,哪里需要用五个少女为模特【注3】。克劳迪娅一人足矣。她值得人们为了她,再次把特洛伊烧成灰烬。”
克劳迪娅神情平静,并无波动,仿佛早已听惯了恭维。但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掠过众人时,在盖乌斯身上有短暂的停留。
福尔维娅坐到安东尼身边,扇子半掩着精致的妆容:“海伦,这名字可不吉利。她也的确带来了毁灭【注4】。”
“一切总会毁灭。区别在于,是默默无闻地湮灭,还是被人传诵铭记。”安东尼注视着福尔维娅,锁住她的视线,“引发战争,被历史记载,被诗人传诵,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难道不是至高的荣耀吗?”
“的确是。”她用扇尖儿轻拂衣褶,明显是在撒娇,“那么,比起克劳迪娅,我美吗?”
“海伦的母亲丽达,令朱庇特一见倾心。”安东尼巧妙地回答,并抬起她的手背,印下一吻,“你是我的库忒瑞亚【注5】。”
“你这嘴,只怕流出来的是蜜浆【注6】。”她附在他耳边,含笑的声音像缎子似的,又软又滑,“是乌拉尼亚的维纳斯,还是库忒拉的维纳斯【注7】?”
“都是。”
两人相视而笑,公然调情,其他人也是见怪不怪。她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让柔长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清风本应让她的面颊变凉,但她的脸色在他的目光中变得绯红如蔷薇。
她的第二任丈夫的丧期刚过,她身上却毫无新寡的迹象。这也不奇怪。她是罗马城中身价最高的寡妇,想娶她的男人可以挤满整个广场。
一位与她相熟的女宾,对她笑道:“他已经离婚,你也是自由身。你们这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怎么还不结婚?”
“快了。”福尔维娅微微一笑,耳边的璎珞摇曳不定,“他已向我求婚。”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瞒着,不告诉我。”女宾佯恼,嗔怪道,“现在你可得告诉我,他是怎么求婚的。我可好奇得很。”
安东尼端起玻璃杯,啜了口酒,但笑不语,任她们演说。
福尔维娅问女友:“茜赛瑞斯【注8】,你听说过吗?”
“你是说那个奴隶出身的女戏子?当然知道。她可太有名了,多少男人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那个女人,老是缠着安东尼,使尽浑身解数。他太心软,一时无法决断。我岂能和卑贱的戏子分享同一个男人?我就恼了,叫他再也别来找我。他也没说什么,径自乘马车出了城。别人都以为他是要和我决绝,等着看我的笑话。那天半夜,有人匆匆赶来送信。信使穿着斗篷、蒙着头,自称是被他派来,交给我一封信。”
“写了什么?”
“那是一封情书。我收到的情书虽多,却从未读过那么煽情的,简直比希伯罗【注9】的蜂蜜还甜,比伏尔坎的火焰还要热烈。信中,他向我保证,今后与那戏子一刀两断,再无牵连。我正要回信,这时,信使掀开头巾,抱住我。原来,他乔装成信使来见我。【注10】然后,他拿出订婚戒指,向我求婚。他说,等过两年打了胜仗回到罗马,成为执政官,就来娶我。”
“那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等他成了执政官,我就嫁给他。”
女友笑道:“你也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
“丘比特,我可不会向那顽童低头。是的,我很自负,有时甚至蛮不讲理。但自然有人乐意容忍我的自负和蛮不讲理。”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转动手上的订婚戒指。戒面宝石折射冷艳的光芒,宛如伏于暗处的兽睛。
福尔维娅对我的微妙态度,令我一时迷惑。母亲在我耳边低声提醒:“她把你当成潜在的情敌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大概她是得知了安东尼曾向我求婚。如此想来,她方才说的故事,除了炫耀幸福,或许也有警告我的意味:如果我还不死心地纠缠安东尼,就是下一个被他抛弃的女人。这让我有点啼笑皆非。实在想不到,她这样的女人,竟也会嫉妒。
一个男宾喝得半醉了,对安东尼道:“连最凶悍的高卢部落,也被你征服了。你却要讨好一个女人!”其他一些男宾也跟着起哄。
安东尼举手作投降状,用夸张的咏叹语气道:“世事难料啊,就像英勇的皮洛士死于一个老太婆之手【注11】。高卢人的箭没有射中我,丘比特的箭却射中我的心。那个墨涅拉俄斯,一见到海伦露出美丽的酥胸,就把剑扔到一边【注12】。我的海伦改变我的决心,就像火把蜡熔化。如果我是统治者、指挥官,她就是统治统治者、指挥指挥官【注13】。”
男宾之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女宾也掩口而笑。
母亲低声道:“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逞强。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以前的两任丈夫,都资质平庸,很容易就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对她言听计从。但她想要拿捏安东尼,只怕够呛。他对所有女人都玩这一套,他并不爱她。”
对于安东尼没有娶我、而即将迎娶福尔维娅的事实,母亲似乎很是不悦。我不便再说什么。侧过头时,正好注意到,雷必达正看着福尔维娅,微微皱眉。看来,这位忠实的阿凯提斯【注14】,似乎不大喜欢好友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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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避过餐厅内的人群,走到花园里的玫瑰花凉棚下,歇一口气。此处僻静无人,终于可以暂时卸下虚情假意的面具。周围全是灌木、花卉和藤蔓的影子,清凉幽暗,只有餐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出来。音乐和语笑声像水波一样隐约传来,消失在柔软的夜色里。
当脚步声响起,我警惕地迅速转身,面对来者。金发在火光中闪亮。是盖乌斯。他竟跟着我出来了。
“快回去吧,母亲会找你的。”我道。
他摇头。
我只能和他一起坐在石凳上。月细星朗。玫瑰花蔓生在周围,舒展着花瓣,在静夜里郁郁地香着。除此之外,还有柠檬、月桂和桃金娘的气息。
我轻声道:“以后,如果再有机会,你应多接近克劳迪娅,取得她的信任。她对你有好感。”
静了半晌,才听到盖乌斯的声音:“嗯。”
弥漫在空气中的,除了轻烟般的花香,还有沉默。我正欲返回餐厅,却见一人从厅中走出,穿过柱廊,进入后面某个僻静的房间。定睛看去,似乎是凯撒。他屏退了仆从,在这个时候,独自去做什么?
幽会?不无可能。他在罗马的旧情人本就不少,如今自愿投怀送抱的女人更多。当然,也可能是其他需要掩人耳目的勾当。
远远看去,那个房间的灯光亮了起来。此时过去,能从窗户窥到室内。若能获取凯撒的秘密……这个闪过脑海的想法,对我太有诱惑力。
我站起来,对盖乌斯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拉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去。”
我知道劝不住他,只得叮嘱道:“我们要小心,不能被发现。”
蹑手蹑脚地穿过花丛和灌木,我们来到窗下,悄然向内窥视,心中怦怦直跳。房间很小,唯有一座靠墙的柜子,和一把兽足高背椅。凯撒坐在椅子上,怀中抱着象牙瓮,一动不动,像一块界石。如果我没认错,那是外祖母的骨灰瓮。凯撒竟把它从墓室里取了出来。我着实有些惊骇。
过了一会儿,心中才恢复平静。夜深人静,凉露滋生。叶片上挂着露水,在月光下犹如一粒粒水银。露珠渐大,渐圆,一滴落在地上,又一滴。凯撒还是没有要做出任何行动的迹象。不宜久留,我示意盖乌斯一道离开。
就在这时,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凯撒忽然大叫一声,瘫在椅子上,象牙瓮从手中滑落。他浑身不停地抽搐,面色惨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民众心目中天神一样的英雄,竟会颤抖成这样。
我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盖乌斯握住我的手,用他平静的力量安抚了我。他像阿那克萨哥拉一样,不为任何事情惊诧【注15】,仿佛天塌下来也可以罔顾【注16】。
大概是听到了凯撒的叫声,只见他的贴身奴隶冲进房间,一把按住他,抬起他的下巴,用勺子扳开他咬紧的牙关,压住舌头,插入中空的软芦苇杆,把一种流质物灌入他口中。
看来,这不是凯撒第一次发病,他的奴隶早有应急准备。但我从未听说过他有这样严重的疾病。可见是被有意封锁了消息。毕竟,如果消息传开,会引起恐慌和军心涣散。
过了一会儿,他的抽搐渐渐止住,呼吸也平稳下来。恢复神智之后,他首先做的事,是拣起地上的象牙瓮,重新抱在怀中。然后,他对着奴隶,声音虚弱:“给我一些水喝。”
看样子,他目前没有大碍。我和盖乌斯悄然离去,回到餐厅。耀眼的灯光、绚烂的色彩、食物的香气、悦耳的音乐,当它们再次把我包围,真是恍如隔世。我深深吸了口气。有风吹来,只觉背上一片冰凉。刚才出的冷汗,让织物腻贴着后背。
我低声问盖乌斯:“你觉得,那是什么疾病?”
这方面的书,他读得远比我多。
“应该是俗称的‘跌倒病’或‘会堂病’【注17】。刚才奴隶灌他服下的,可能是海狸香、油、蜂蜜和水的混合物【注18】。”
我听说过这种病,很难治愈,严重时可置人于死地。根据传说,它是神灵降在病人身上的诅咒。或许,这就是报应?
低下头,视线落在紫色的地毯上。这样纯正的紫色,需要杀死上百万的海螺,才能用它们的血液染成【注19】。而现在,它被人们践踏于脚下。或许,这就是罗马的道路,亦是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