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大约有三四个月时间,我很少见到茱莉娅。她找回了昔日恋人,总有一段甜蜜期,还得瞒着丈夫。无暇顾及我,不难理解。
克丽泰已怀孕八个多月,行动不便。我见她擅长织布,手法灵巧,粗织和细织都应付自如,便让她教我。
市面上能买到纺好的纱线和精美的布料,家中女奴也有纺织任务。我亲自纺织,并非为了省钱。按照罗马传统,亲自纺织,是贤惠妻子的美德。茱莉娅曾告诉我,男人总会乐意看到妻子像佩内洛普【注1】似的坐在织机前。
一日,我让克丽泰教我操作一台新式织机,打算织出细羊绒面料,先给盖乌斯做件丘尼卡,天气冷的时候穿。他怕冷,冬天总比别人多穿些衣服。【注2】卷线轴轻声响着,依照织出花纹的不同,改变节奏。另两个女奴在一旁纺线。
克丽泰忽然轻声提醒我:“您忘了换线。”我一看,果然弄错了,只好割掉几个织结。
午后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光斑在地板上闪烁。纺车嗡嗡地响着。时光平淡无奇地流逝,一切都和往常并无不同,直到下人进来,说茱莉娅的女奴前来,为她传信。我立刻吩咐让女奴进来。
女奴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立刻认出了她。她腕上还戴着我赐给克丽泰的金镯子。
剪断经线,让坠物落下【注3】,我问:“信呢?”
她绞着手,咬唇不语。我立刻觉出异样,屏退其他人,只留克丽泰在室内。
“她是我信得过的人。你但说无妨。”我道。
那女奴本与克丽泰相熟,便也不避忌,开口道:“其实,不是我的女主人派我来的,而是我自作主张,前来找您。我知道您父亲去世的真相。”
我怀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您的父亲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谋杀。”
我逼近她,急问:“你怎么知道?”
“恕我直言,说出这个危险的秘密,可能为我招来杀身之祸。”她垂目看着地板,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图案,“但如果我有条件追寻‘自由之父’【注4】,隐姓埋名前往他乡,也就不惧于说出全部真相。”
她的意思,显然是要求我支付赏金,来换取秘密,方便她逃跑。奴隶逃跑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她很大胆。人为财死,所以冥王最是富裕【注5】。我并不奇怪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奇怪的是,她竟知道父亲是被人谋杀。再转念一想,她是茱莉娅的女奴,很可能知道一些关于凯撒的情况。不足为奇。
“你要多少钱?”我问。
“一塔兰特黄金【注6】。”
“好。”我答应得毫不迟疑,“我要怎么付钱给你?直接付你金子,比较重,你一人恐怕带不走。若是用支票汇款【注7】,你没有自由人的身份,行不通。”
“您一定有不少珠宝首饰。”
“那好,”我转身吩咐克丽泰,“把我的珠宝匣取来。还有,我藏在橱柜底层的珍珠,也把它们装在匣子里,一道带来。”
不一会儿,克丽泰便回来了,手捧珠宝匣。我立刻迎上去,接过匣子,走向女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匣子。
“这是给你的。”我微笑。
下一刻,匣子哐啷坠地,里面的珠宝溅落开来。珍珠,黄玉,青晶,紫水晶,绿石髓,红宝石,缠丝玛瑙……琳琅满地,满地都是亮晶晶的眼睛。
一把匕首,抵上她的喉咙。
“别动,安静。在这里,‘自由之父’也不会救你。”我在她耳畔道。她放弃了挣扎。克丽泰按下她,用纺线缚住她的双手。
我藏在橱柜底下的,不是珍珠,而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克丽泰递给我匣子时,也暗中递来了贴在匣底的匕首。
我平静道:“如果你真能提供有用信息,我会信守承诺,给你报酬。但若是你有半句谎言……”我略略加力,抵在她颈侧的匕首深了几分。血滴顺着利刃淌过,艳丽如挂在颈上的珊瑚珠。
“我不会骗您!”她嚷起来,“杀害您父亲的凶手,是我的女主人。”
茱莉娅?这简直比克里特人声称朱庇特已死还要荒唐。【注8】
我不怒反笑:“想当苏克方特斯【注9】,也别太愚蠢。”
“以卡斯托尔的名义起誓【注10】,我所言无虚。不然就让我死【注11】!”
“不需要卡斯托尔,我现在就能让你死。”我冷冷道。
“我没有骗您!四年前,她刚嫁给庞培不久,有一天,忽然让我去苏布拉区【注12】找一个人,把一封信和一张支票带给他。去的路上,我偷偷拆了信,发现她是雇用他来除掉您的父亲……”
我握匕首的手抖了一下。她痛呼一声,哀求道:“此事与我无关!”
“你怎么敢偷拆你主人的私函?”我逼问。
“是庞培让我这样做。”
我一怔:“他收买了你,让你私拆他妻子的信件?”
“是的,因为她对他不忠,与别的男人长期保持暧昧关系。”
“不,不可能。”我断然道,并提醒自己,就像西塞罗所言,智者绝不会信任一个叛徒【注13】。
“您也被她的外表蒙蔽。看上去,她的确比奥林匹斯上的积雪还要纯洁。”她看我的目光中竟有怜悯,“但您可曾想过,为何她那么晚出嫁?”
这的确奇怪。她很早就与布鲁图斯有婚约,但一直没有完婚。嫁给庞培时,她已经是罕见的老姑娘了。
匕首虽在我手中,但话语的主动权已完全被她掌握。我只能问:“为什么?”
“她和她父亲一样,风流成性。她未出嫁时,就有不少关系暧昧的情人。虽然从未真正接近情欲,但所有的情欲她都测量过。因此,她迟迟不肯结婚,到最后再也拖不下去,凯撒才把她嫁给庞培。但结婚之后,她与情人们的暗中联系,从未断绝。”
“不,这不可能。她爱的是布鲁图斯。”
“在所有情人之中,她的确最喜欢布鲁图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背着布鲁图斯,没有其他情人。她和凯撒一样,眼中只有利益。”
“利益?”
“您一定听说过,凯撒年轻时与卑斯尼亚国王的故事【注14】。他凭借国王对他的感情,出色地完成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委身于国王,是为了利益。后来,他为何有那么多情妇?因为她们都出身于显赫的门第,她们的父亲、兄弟或者丈夫,在元老院有一席之地。他迷住了那些女人,就能从她们那里获得情报,甚至让她们在父兄那里为他说话。其中一些女人,甚至心甘情愿地出钱资助他。茱莉娅也是一样。为了凯撒,她不惜穿上托加【注15】。”
我无言。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就像纺车上没有毛线,空自转动。
静了一会儿,我道:“但这还是不能解释,她为何要害死我的父亲?”
“我不清楚。但我猜测,这和您的父亲当时正准备竞选执政官有关。他与凯撒政见不和,一直反对三头联盟,认为这是危及共和国的独/裁。凯撒不希望他成为执政官。而她愿意为凯撒做任何事。”
这样,便与姐姐的说法一致了。或许是凯撒授意茱莉娅这么做,或许是茱莉娅看出了凯撒的忧虑,决定为父亲排忧解难。总之,他们都必须为此负责。
茱莉娅是我的杀父仇人。这个认识,像毒蛇的牙齿,深而锐利的刺入心脏。
我深深吸了口气:“那封信的事,你告诉庞培了吗?”
“没有。他付钱给我,只是让我帮他监视她与情人的联系。这还是小事。但这件事,太严重,说了对我没有好处,还可能招来灾祸。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茱莉娅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出卖她?”
“我承认,我也有私心。但您已经知道了,她并非一个好人。这次,我不得不尽快逃离她,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难道还有人拿着刀逼你背叛她,就像我现在这样?”我哂笑。
她叹了口气:“您不了解我的苦衷。她虽然会让我为她做些隐秘之事,比如送钱和送信,却从不让我知悉其中缘故。她并不信任我,我装作全不知情,才相安无事。但到现在,我所知的秘密越多,就越危险。尤其是最近,她与布鲁图斯私通,怀了他的孩子。这事,没人比我更清楚。她可以杀掉您的父亲,那除掉我这样的人,更是易如反掌。所以,我必须尽快逃离她。”
前几日,我的确听说了茱莉娅怀孕的消息。当然,人们都以为这是庞培的孩子。
我松开手,匕首落在地上。“放了她吧。”我道。
克丽泰捡起匕首,割断绑住女奴双手的纺线。我静静道:“你走吧。这些珠宝首饰,都是你的。”
她赶紧拾捡散落满地的珠宝,收在匣内,紧紧抱在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
只剩下满地凌乱的纺线,像命运女神故意布置的错乱【注16】。真相浮现,宛如一束阳光刺入黑暗,我发现自己身于地底迷宫,暗中藏着可怕的怪兽。而我手握线团【注17】,震惊于自己的所见,并豁然开朗。
难怪茱莉娅对我这么好。或许,她是因为愧疚,而对我有补偿心理。
我听见命运在头顶冷笑。
径自走回卧室,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掉睫毛上的泪珠。又在苍白的脸颊上补了些胭脂。然后,练习微笑。我很好。我很好。
“您还好吧?”克丽泰似乎有些担忧。
“我很好。”我转身,看着她,“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您放心。”
对于无法弥补的惨痛损失,受害者要得到心灵的平静,只有两种方式:彻底的宽恕,或彻底的复仇。
我无法宽恕。或许复仇女神能变成慈悲女神【注18】。我不能。即使忘川之水【注19】,也无法洗净这恨。
--------------------
我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却醒不过来。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我不停地跑,疲于奔命。身后,是那些形容可怕的复仇神,就像俄瑞斯提亚三部曲中描述的那样【注20】。她们追赶着我,如阴魂不散的蝙蝠,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她放过了她的杀父仇人!她苟且偷生,成为大地的负担!【注21】”
我捂住双耳,但这声音仍在脑海中回响,无止无休地撕扯着我的神经,令我濒临疯狂,就像俄瑞斯忒斯。
绝望中,我停了下来,放弃逃命。复仇神化作一阵黑雾,立刻把我包围。烟雾之中,浮现出无数张面孔,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有的我认识,有的全然陌生。但他们全都盯着我,或怜悯,或愤怒,或厌恶。忽然,在这些面孔之中,我看见了父亲。我想唤他,却看到他眼中映出的我,渺小,肮脏,丑陋。
“不!”我尖叫,觉得自己就像风化得千疮百孔的石块,即将瓦解。
“渥大维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连同记忆深处温暖的记忆,把最后一丝希望唤回。
“渥大维娅。”又一声呼唤。像幼时,父亲唤我。
睁开眼的瞬间,梦魇散去。我喘着气,感觉到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粘在额上。
“渥大维娅。”这次,声音真实可触,近在咫尺,“做噩梦了吗?”
暗中,能看出枕边人的轮廓。马塞勒斯。
我的声音有点沙哑:“嗯,没事了。”
“那就好。”他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点燃了灯盏。烛光驱散黑暗,温柔地跳跃。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歉然道。
“没什么。只是担心你。”烛光中,他整个人都被蒙上金黄的光晕,像暖色的象牙,连侧脸的轮廓都闪着微光。看着他,积郁在心底的恐惧,缓缓溶化。
我抱住他,依偎在他怀中。他似乎有些无措,但最终只是拥着我,任由我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他抬起另一只手,轻抚我的发丝,就像安抚受伤的小动物。最终,指尖在我脸上温柔地停了一霎。
我终于开口:“小时候,我做了噩梦,父亲给我讲尤里西斯【注22】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喜欢尤里西斯。我觉得他能保护我。”
他安静地听我诉说。
“二十年的时间,他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和漫长的漂泊,心中最大的渴望,是回到家乡。最终,他回到家,与妻儿团聚。”
但我想说,其实不是这个。父亲死后,我就没有家了。但此时,有他在身边,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的所在。
“你就像我的奥德修斯。”我贴在他胸前,用希腊语,轻声道。
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些。然后,他微笑,依然用拉丁语:“是的,我就是你的麻烦【注23】,你摆脱不掉的麻烦。”
我忍不住笑了。
他吻一下我的额头:“睡吧。晚安,我的小蝎子。”
我躺在他怀中,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体温,心下安稳。四周太静,能听到床边水钟【注24】内的水声,良久方有一滴。一滴,又一滴。暖意渐次堆积,我再次陷入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