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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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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西赛丽娅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孩。按照约定,我会把她作为我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将来她不会知道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母亲。根据习俗,女孩诞生后的第八天是洗身礼日,由其父为她命名,向元老院申报登记孩子的出生,让她正式成为家庭成员。

当天一早,天尚未明时,我便起床沐浴,穿上簇新的丝绸长裙,花半个小时化了正式的妆,再戴上宝石耳环和头纱。

图丽娜还太小,蜷缩在摇篮里不肯醒来,由嬷嬷照顾。我吻了吻她,然后带着家里的其他四个孩子,来到中庭。这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安东尼也来了。我们在准备好的祭台前,向家神献祭,感谢神灵庇佑。

吉时到了。女婴被抱过来,在水盆中清洗了身体。安东尼为女婴戴上一串珠子,作为护身物。随后,他把婴儿高举到众人面前,让每个人都能看见她。按照传统,女婴被命名为安东尼娅。他怀抱女儿,绕着祭台转了一圈。现在,安东尼娅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接下来,众人保持安静。占卜官为她占卜,根据天象和渡鸦说了些模棱两可的含糊话。

占卜仪式结束后,宾客们忙着献上礼物和祝福。

女婴在乳母的怀里吃过了奶,包裹在襁褓中,传到我手上。我让新生儿靠在胸前,俯身贴近她,轻碰她小小的鼻头。她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淡粉色的鼻翼微微翕张。

玛塞拉又多了个妹妹,十分开心:“她好小哦,真可爱,像玩具娃娃。”

我微笑:“等她长大了,你就可以带她和图丽娜一起玩啦。”

现在图丽娜一岁了,开始嗯嗯啊啊地学说话。虽然只能说少量的名词,但玛塞拉喜欢教她,耐心十足。我很乐意看到她们姐妹关系和睦,这弥补了我童年时的缺憾:我对姐姐的嫉妒和敌视,导致关系疏远。自从姐姐嫁到庞贝,除了节日里偶有一些礼节性的问候书信,彼此间就没什么联系了。

不过,虽然玛塞拉与妹妹们关系融洽,但马库斯似乎为此而难过。在图丽娜出生前,玛塞拉最喜欢带着马库斯一块玩,让他做她的小尾巴。但后来图丽娜成了玛塞拉的新宠,马库斯常常只有优鲁斯的陪伴。现在又多了个妹妹,马库斯急于提醒大家自己的存在:“我也可以和姐姐一起玩。”

玛塞拉两颊边的酒窝浮现出来,摸摸弟弟的脑袋:“我们一起玩啦。不过等你长大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因为你是男孩子。所以你要慢慢地长,别太快了。”

马库斯认真地点点头。

优鲁斯牵了牵马库斯的衣服,声音怯生生的:“我是男孩,我们可以一起玩。”

这一幕如此可爱。我忍不住把两个男孩拥入怀中,理了理马库斯额边的卷发,捧起优鲁斯的小脸:“男孩子小时候最可爱,你们都要慢慢长大。”

马库斯像娇憨的幼鹿,蹭在我的怀里撒娇。优鲁斯比较害羞。他的头发微卷而柔软,睫毛浓密,脸红的样子特别可爱,让我又忍不住吻了吻他的眼睛。

“我能摸摸妹妹的头吗?”玛塞拉问。

“可以,但要轻轻的。”

马库斯和优鲁斯也轻触了女婴。他们都很小心,像对待娇嫩的花苞。

这些孩子相处颇为融洽。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全程旁观、一言不发的安提勒斯。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得笔直,如同一只小鹰。显然,他在努力模仿严肃的成年人,以七岁男孩所能表现出来的全部庄重态度。

我转向他:“你不看看妹妹吗?”

他这才慢慢走过来,嫌弃地看了看女婴:“不漂亮。”

可能由于他的亲生母亲和姐姐都是万中无一的美人,他对女性的外貌似乎特别关注。但他的确有这个资本。继承了其母和其父的外貌优势,虽然还是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他将来会令许多罗马少女着迷。

“漂亮的女孩不一定可爱,可爱的不一定漂亮。”马库斯认真地反驳他。

我以为安提勒斯会回击,但他看了我一眼,做出让步:“这个安东尼娅,不漂亮,不过应该嫁得出去。”

“我的女儿,你的妹妹,怎么会嫁不出去?”这时安东尼走过来,从我怀里接过孩子。看着女婴,他的目光更柔和了许多,“如果她想,就能嫁给罗马最好的男人。无论嫁给谁,她都会幸福。”

安提勒斯最是仰慕安东尼,此时立刻挺起胸膛:“爸爸,我现在踢球总是能赢,您什么时候带我去运动馆呢?”

最近,安东尼给孩子们带回来几个好看的皮球。安提勒斯常常在草地上玩踢球游戏,家里的所有奴隶男孩都陪他玩过,受他指挥。但他不满足于在家里玩,一心希望能去成人的运动馆。

安东尼不吝夸奖:“我的小勇士最厉害了。过两天我就带你去运动馆看看。但在家里,你以后要带上优鲁斯和马库斯一起踢球,也教教你的弟弟们。”

安提勒斯看了看马库斯,皱眉,有点不情愿,不过还是答应下来。

洗身礼日的仪式和宴会结束后,安东尼来找我,有事要谈。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愉快,就像刚参加完一场盛大的美妙宴会。

作为新生儿的父亲,他当然开心。安东尼娅是他第一个亲生女儿,以前他总说想要个女儿。

更令他心情愉悦的,应该是远方传来的捷报。近日,战场前线的消息传来:仅仅通过两次会战,被安东尼委以重任的部将文提狄乌斯,就在两个月内收复了已沦陷于帕提亚人之手一年之久的东部行省,两次均阵斩帕提亚和共和派指挥官。这让军中士气大振,战争形势大好。

不过安东尼也说:“没必要高兴得太早。要对付难缠的帕提亚人,这场战争将是漫长的过程,短期内不可能结束。”

而这次他来找我,原因也与此相关:他提出,他在年底将去雅典定居,以便指挥战争。

“带上孩子们,和我一起去吧。”他道。

我一时没有回答。或许我早就该看出来,但实际上是如此后知后觉:利维娅在我身上套上了一个温柔的枷锁,让我难以离开她。

“去看看罗马之外更广阔的世界,这对你有好处。你会发现,罗马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我们任何人都不是世界的中心。有时候我们所执着的东西,太渺小,不值一提。”

他的话令我深有触动。我羡慕过眼界开阔的埃及女王,也羡慕过与丈夫一道去往东方的克劳迪娅。而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离开罗马,去迎接更广大的世界。

停顿了一下,安东尼又道:“而且,这里也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只有一些糟糕的回忆。”

这断言未免令人不悦,但以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很难让人觉得受到冒犯。

我转而问:“你为什么想带我一起去雅典?”

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夫妻之情。

“你在罗马的名声很不错,人们说你是传统妇德的楷模。希腊人肯定会喜欢你的,他们对女性的要求比罗马人更严格。”这语气明显是说笑了。

我便也笑着揶揄:“你却与所有罗马的传统美德截然相反。”

“我这样坏,你还能容忍我、忠于我、善待我的孩子,不是更能显出你的美德?”

要论玩笑的本事,我依然比不过他。

他想带我去雅典,难道是把我用作人质?但我在盖乌斯眼里,根本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为了暂时维系与盖乌斯的联盟,让人们以为这段联姻关系仍然牢固。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你的提议。”最终,我只能这样说。

——————————————————————

十月底,斯克瑞波尼娅顺利分娩,生下一个女儿。按照凯撒家族的命名传统,取名茱莉娅。

但令人惊诧的是,就在女儿出生当天,盖乌斯公开宣布与妻子离婚。

人们都说,凯撒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地离婚,是因为迷上了利维娅,希望尽快与新欢结婚。按照法律,无论丈夫有何种理由,在妻子怀孕期间是不能离婚的。而之前斯克瑞波尼娅和利维娅都在孕中。现在前者刚一分娩,便被丈夫离了婚。若非利维娅还在孕中,恐怕也已经离婚,改嫁凯撒。

听闻消息,我十分吃惊。盖乌斯对斯克瑞波尼娅毫无感情,与她离婚是可以预料的。但谁会在妻子生下孩子的当天就铁石心肠地提出离婚?这种事情前所未有。

当时接近傍晚,凉风渐起,空中的薄云映着最后一丝残余的紫色光线,太阳落到地平线之下。时间虽晚,我却按捺不住,当即动身去找利维娅。她家的奴隶却说她不在家,去了帕拉丁山,已经三天没有回来。

我如被冷水浇头,浑身冰凉。咬咬牙,去了帕拉丁山。

到达山上的宅邸时,天色尽黑,所有星辰都出来了,低低地浮在夜空中。

我步下肩舆。德思玛举着松木火把跟在我身侧,影子在火光下拉长。夜色里那宅邸安静得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她上前叩门。门上用于向外窥视的小孔打开,里头守门的奴隶扬声:“请问外面是谁?”

隔着门,德思玛回答:“我的主人是渥大维娅,安东尼的妻子,利维娅的好友。她来找你的女主人。”

“我的女主人有事,现在不能见客,请您明天再来吧。”

我想了想,用温和的语气道:“好,我明天再来。不过我带了一些礼物来,你的女主人一定会喜欢的。请你把礼物转交给她。”

说着,我指了指肩舆,示意德思玛去取。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礼物,但她素来聪颖,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返身进入肩舆,抱着一只空匣子回到紧闭的大门前。为了让守门人无法拒绝,她还取了几枚铜币,作为打赏他的钱。

然后是门栓放下的声响。守门人把门打开了一些,想取礼物和打赏的钱。

此时,德思玛暗中安排好几名随从奴隶站在大门两旁,做好了准备。“撞开门!”我退后一步,低声道。听到指示,那些奴隶就用力撞门。守门人没有防备,哎哟一声跌坐在地。大门敞开。

我闯了进去,匆匆往里面走。

不出所料,宅子里站着不少守卫的军士,头盔和鳞片形的小铠甲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他们是平日里负责保卫盖乌斯的。看来,果然盖乌斯就在这里,和利维娅一起。不然她不会把我拒之门外。

大概是碍于我的身份,这些军士没有阻止我,只是把我的随从都拦在外面。我无暇顾及他们,径自向内走去,穿过起风的柱廊。廊上点燃的火把燃烧得噼啪作响,火光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偶尔迸出蓝色的松脂火,影子一晃一荡。

我不知道利维娅在哪儿,但知道怎样找到她:往灯光最盛、守卫最严处走去。那个地方并不难找。

掀开门帘、走进室内时,我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或许和上次我撞见他们在床上时一样,或许更糟……

但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蛇缠绕枝形大灯台上,燃着十余盏油灯,光线明亮。

宽大书桌上,摊开着一幅绣毯。开始我以为是某种挂毯,走近才发现竟是绣成的地图。其中海洋的面积占了大半,故大部分都是蓝色。还有黑色的海岸线、白色的岛屿、棕色的山脉,以及用金线绣出的重要地点。绣毯一角用黄铜墨水瓶压住。旁边摆放着几个战船模型,船上还有一些古怪的装置。

盖乌斯坐在桌前,利维娅站在他身边。

我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渴望见到她的身影,却又害怕面对。身在孕期,她穿着宽松的白裙,柔软的布料用别针固定在肩上,自然下垂形成褶裥。颈部项链上的红宝石随着她的呼吸闪闪发光,那凝血般的艳丽浓红,衬得肤色尤为白皙。

她抬首看见我,各种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定格为歉意。但那丝歉意也转瞬即逝,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她快步向我走来,一手拉过我,同时在我的右颊上落下一个吻:“你来了。”

她不可能不知道离婚的消息。

“他们离婚了。你会与他结婚吗?”我问出关键的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盖乌斯。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不确定。

他平静地颔首。她似乎获得允许,再转向我,目光锁定在我脸上:“抱歉……”

抱歉。

不言自明的答案,像有形的物体一样横亘在她与我之间。

“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家人,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任何改变……”她的声音在我耳中是如此遥远而空虚,就像天上的月轮,可以领受其光芒,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忽然笑了起来,转向盖乌斯,直视着他。他仍坐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但整个人比帕罗斯岛的纯白大理石更冷漠。

“你为什么一定要从我身边抢走她?”我质问,“你想继续折磨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轻缓得仿佛不曾震动声带:“你嫁给马塞勒斯,离婚,又再次嫁给他,不久前还嫁给了安东尼,而他是我最大的敌人。现在,你却来质问我的婚姻决定。”

有生以来,我从未听见过一个人的声音如此冷淡。指望他的同情心,就像强求阴影发光。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虽然在脑海中想得很清楚,那些话语却奇怪地拒绝从口中发出。

油灯发出金色的光,空气中那些细小尘埃,在灯光的漫射下宛如微形的金屑。光线在寂静的室内创造出一种幻象,仿佛我们正在幽深的洞穴中飘浮。

利维娅靠近我,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孩:“亲爱的,你别误解他的意思。他只是希望我们在一起,你不会再对他视而不见……”

她这样温柔地说着,但我能分辨出她心底深处全然的冷静,就像身在神庙中的女祭司。以往我总觉得她有种异常迷人的沉静气质,而现在我发现,那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与盖乌斯的冷漠一般无二。

她伸出手,托起我的脸,直视我的眼睛。那双灰眼睛依然拥有令人心软的能力。我不得不把头转向一边以错开视线,以避免内心的动摇。

“原谅我们吧。我们爱你,渥大维娅。”她的声音愈发轻柔,一种温柔的逼迫,完美得就像经过了无数次排练。

我不语。

没想到,她就那样吻上了我的唇。这吻极温柔,没有一点踌躇,却是未经请求的给予,甜蜜美好得宛如陷阱。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的指尖从我身上轻轻滑过,滑进了我的束腰带,穿过织物。裙子撩动,发出沙沙微声。她的手指在我的肌肤上游走,触及腹部,继续向下,落在我的大腿内侧。

我陷落其中,只觉自己被一种柔软的丝线缠绕起来,反应有些迟钝。

“和我们在一起吧。”她的眼中闪着光彩,脸颊微微泛红,但声音依然克制。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回应。但当她的指尖朝上游走、触及那最隐秘之处时,我浑身一颤,陡然反应过来,猛然推开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她拉住我,语气近乎乞求:“渥大维娅,我们好好谈一谈。”

我感觉就像吞下了某种恶心的东西一样不舒服:“走开,别管我!”

但无论我如何尽力挣脱,她紧抓着我不放。

盖乌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放了她,让她走吧。”

她犹豫:“但是……”

回应她的是他平静至极的声音:“她逃不掉,终究会回来的。”

他们这样若无其事地谈论着,仿佛我只是供他们娱乐的猎物。

她放开了我。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不想让人看见我眼眶中的泪水。泪水让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颠倒了过来。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胸口像压了一块石板。

坐上肩舆,德思玛问我是否要回家。

我不想回去,不想让家里的任何人看到这样失态的我。若是白天,我有很多去处可以选择。但罗马的夜晚,一切活动都停止了,街上寂静无人,没有什么地方仍开着……除了,除了妓/院。

以往我从未有过主动前往那种地方的念头。但现在,我只想彻底放纵自己。于是,目的地成了罗马最好的妓/院。德思玛试图劝说我放弃这个心血来潮的主意。我坚持,她只能作罢。

一路上,我抱着膝,蜷缩在肩舆里,深感于对自己的厌恶。那种情绪,宛如熟得过分的劣质葡萄被采摘压进木桶,不断发酵,酿出浓郁的苦涩。

天气冷了,肩舆的四面帘幕都早早换成了厚重的织锦,帘幕之内封闭而温暖,不让一丝寒风透入。而我依然感到冷,不是因为夜风。

那些曾对利维娅的信任,被证明是错误。我成了他们手中的灰泥,任由他们任意捏成各种形状。

长街上空空荡荡,静极了,只听见轿夫与随从们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肩舆终于落地。

我吩咐德思玛:“把你带的钱都给我。”

她虽不赞同我的决定,但还是把沉甸甸的钱袋递给我。

下了肩舆,进入妓/院,那整袋钱被我掷在脚下。金币纷纷溅落,撞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叮当声。

龟/公脸上的警惕立刻变成了热情洋溢的谄媚:“尊敬的夫人,您需要什么?”

“你们这里最好的男人,”我顿了顿,想到利维娅,“以及女人。”

“保证您满意。”

很快,我被带进一个华丽的大房间。穹顶上绘制着精美的彩绘,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宴乐图。墙上悬挂着鲜花装饰的挂毯,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带翼狮身女怪匍匐在扶手椅的四足上,裸/体的缪斯女神擎着花冠形玻璃灯台。帘幕低垂,四周弥漫着暧昧的香气。

我坐到榻上,立刻有人在我的膝上铺了一层轻薄的软毛巾,随即端来盛满玫瑰水的钵,伺候我盥手,用柔软的丝绸擦干,抹上香脂,细细按摩,最后取出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香精,在我两腕各轻触一抹。

同时,一名女奴跪在我脚下,解下我的凉鞋,为我盥足,动作轻柔。滋润的香油在我的脚趾间流淌,暂时抚慰了情绪。当双足洗净,同样用丝绸擦干,再揭走我膝上的毛巾。

这些伺候的奴隶迅速退下。几名奏乐的女奴带着双笛、小鼓和竖琴走了进来,走到屏风后面。那屏风用香柏制成,象牙与琥珀装饰,上有镂空的形状,并不隔音。美妙的乐声从屏风后传出。

此时,另一扇门打开,十几名少男少女走了进来。

他们都年轻美貌,来自希腊或者小亚细亚,肌肤娇嫩无瑕,如鲜果,如花瓣。身上涂了油,洒了香水,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纱衣。随着音乐,他们跳起舞来。

笛声长鸣,小鼓颤动,竖琴叮当。透明的纱衣随着动作飘扬,宛如一团云雾。光/裸的身体如水一般流畅优美,手臂上的珠宝闪闪发光,花环在胸前簌簌作响。举着小手鼓旋转的姿态,就像酒神的祭司,看起来既诱人,又无邪。

少女们放下手鼓,举起酒罐,像天鹅似的仰起头,让葡萄酒滴落在颈项上。酒珠如红宝石般,顺着胸前的曲线滑落,在那微微颤动的雪白上跳跃、滚动。少年则用嘴唇追逐着在娇嫩肌肤上流淌的酒液。当鼓声加强,每个少年搂住一名少女,同坐在地毯上,舒展身体,像田野里动物的交/媾一样无遮无掩,毫无避忌。

室内中央是高大的镀金树形烛台,树枝间掩藏着无数灯烛。烛光的跳动把影子拉长,在四壁悬挂的华丽织锦上摇曳。急促的呼吸,压抑的喘息,肢体摩擦与碰撞声,宛如一场盛大的献祭。

一名少女膝行到我身边,像一只优雅而乖巧的小猫,伏在我的大腿上,呼吸和体温都散发着一种取悦饲主的驯顺。

灯影下可见她纱衣遮掩下的腰身,丰泽的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洁白后颈。她的吻如此甜蜜,她的腰肢如此柔软,她的温暖气息拂过我的脸,她的眼波透出柔和的色泽,她的肌肤是东方的丝绸和美玉,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向我发出邀请:请使用我吧,我会为你带来最大的欢愉。

不知是否是光与影造成的错觉,她让我想起利维娅。有那么一刻,心底涌起一种想要拥抱她、占有她的冲动,但同时还有一种想报复她、毁掉她的欲望在波荡。

仿佛察觉了我内心的挣扎,她抬头看向我,笑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微笑简直美得令人目眩。唇形张张合合,像赛壬的歌声一样,无声地诱惑着我。

利维娅。利维娅。利维娅。

但她不是利维娅。

我猝然推开她:“出去,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都迅速离开了房间,就像清晨时枝头宿鸟的飞散。

我独自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安静地躺着,宛如墓碑上的雕像。情绪的涌现就像怪物从心中钻出,企图爬向我的双眼,化作湿润的水气。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有足音传来,由远而近。凉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足音,徐缓而有节奏,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我抬头,只见门口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丝绸衣料被他双肩上的蓝宝石别针固定住。那种料子是一种很深的蓝,我从未见哪个男人穿过这种颜色,但在他身上,就仿佛理所当然地属于他。

“看看谁来了?竟是尊敬的渥大维娅。”他向我微笑,语气有些促狭。

没想到来人竟是梅塞纳斯。我困窘极了,伸手拿枕头遮住脸,掩饰我的泪痕和尴尬。

他轻松地调笑:“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藏起来偷偷哭。”

“走开,你别过来。”

“为什么我不能过来?这里是我的产业,而你是我的顾客。”说着,他逼近我面前。

早知道我就不来这里了。我放下枕头,恶狠狠道:“不准把这事告诉其他人。”

我可不想让盖乌斯知道我如此狼狈。这是我最后的自尊。

梅塞纳斯在我身边坐下,嘴唇扬起一个微笑:“好,我保密。现在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伤心?”

我不信他猜不出来:“你知道。”

“好吧,让我猜一下,是因为凯撒要与利维娅结婚?”

“嗯。”我没好气地嘲讽,“想必你很赞同这桩婚事吧,为了伟大的凯撒的利益。”

“其实我并不赞成。”

我意外:“为什么?”

“娶一个聪明的女人,的确有许多好处。但利维娅太聪明了。”

“比你还聪明?”我恶意道,“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嘛。”

但这话没能激怒他。他从来都不生气,仿佛一直置身在某个永远天气怡人的花园里,不被任何阴暗的情绪侵扰。

他忽然拉过我的右手:“既然这次你是我的顾客,我就替你看看手相吧。”【注1】

他还会这些把戏?不过想到他还会变戏法,就没什么值得奇怪了。

他摊开我的手掌,轻轻按住我的指头,凝神细看:“这是你的朱庇特之丘【注2】。朱庇特告诉我,你曾经逞强好胜,过度专注于自我,但现在你缺乏自信……”

“你在趁机贬低我。”

“我可没有。”但他扬起的嘴角明明已经承认,“好吧,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关注的是凯撒的婚姻,让我也来看看你的姻缘命。”

“看这条掌纹,说明你会有两到三次婚姻。”他的脸上挂着一幅关切的神情,“噢,你会有很多孩子。婚姻和孩子,它们让你幸福,也让你心碎。”

谁都知道,我已经结过两次婚,说“两到三次婚姻”是最保险的估计。这些模糊的语言,几乎能适用于任何人。不过我懒得拆穿,听他继续编下去。

“根据维纳斯的指示【注3】,我还看到了一个真相。您知道了会大吃一惊。”他用了夸张的语气。

“大吃一惊?”

“是啊,你会吃惊。因为您现在对于爱情的判断完全错了。”

“哪里错了呢?”

“以后您就知道了,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测诸神的安排。”

这信口雌黄的说辞,令我在悲伤中也忍不住笑起来。可笑声就像蒙了尘,阻塞在喉咙里。

悲伤再次袭来,我翻身趴在床上,脸埋在双臂之中,用闷住的声音低低道:“我已经错了那么多次,不怕再错一次。”

他伸出手臂揽住我,抚了抚我的头发,声音轻柔如烟,仿佛迷雾中的一声叹息:“人都会犯错。”

这温柔于我何其可贵。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拍着我的脊背。泪水伴随呜咽,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摇着我,摩挲我的发丝。

我渐渐停止哭泣,只觉无比疲惫。

冷静下来,我明白自己无权责怪任何人。利维娅早就告诉过我,对于爱情,她是一个信仰多神的罗马人。罗马人是冷酷的征服者,也最是多情。他们对神虔诚,却不会只崇拜一位神o。世界各地的神灵都能在罗马找到供奉的庙堂,无论它来自埃及、希腊还是亚细亚。

或许她是对的。丘比特射出饰着劲羽的利箭,他从未声称每个人只能中箭一次,也从未保证一个人不会同时身负数箭。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爱的是自己的体验。而他的恨,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感受而已。我并不了解她,对她的感情就像一只云雀落在湖边岩石上,观看幻觉投向感情的水波而产生的倒影。

她没有骗我,也不欠我什么。内心深处,我听到耳语般的声音:“渥大维娅,你太愚蠢,怨不得别人。”

怒火熄灭了,再也燃不起来。

唯有油灯的火焰在寂静的空气中升腾,嘶嘶作响。烛台上有一支能燃烧十个小时的蜡烛,用于计时。烛身上的一圈圈刻线,标示出每个钟头。此时,五个小时过去,已是深夜。

我依然无法睡着。

梅塞纳斯起身推开窗子。夜风涌入,驱散了室内浓郁得腻人的香气。我坐起来,拥着被子,看向窗外的夜空,认出猎户座在天际浮动。他望向地平线,低垂的弦月正在冉冉上升。我们静静听着夜风,仿佛世间再无别的声音。

————————————————————

天刚破晓时,我回到家,直接去找安东尼。他才刚起床洗了澡,正倚在榻上用早餐。

不用镜子也能知道,一夜未眠的我,样子必然很糟糕。但他没有丝毫惊讶或不悦,仿佛我的彻夜不归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早上好,渥大维娅,要吃水果吗?”他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盘子里的水果,挑了一枚无花果,一口咬碎吞下去。

我吸了口气:“我想去雅典,越快越好。”

“好的。”他点点头,又咬了一口无花果,嚼了嚼咽下,“你真的不要无花果吗?很甜。”

“不用,谢谢。”我木然道,觉得此时情景有点讽刺:我心情沉重,而他漫不经心。

“我建议你先坐下,放松,吃点东西。”他看向我身后,“不然他会担心你。”

“谁?”

他不答。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过柱廊朝这边快速走来。他走近了我才看清,竟是安提勒斯。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睡衣也没换,明显是刚从床上起来,尚未梳理。这可不像他。他一向是很重视外貌、不肯失礼的。

他走进室内时,安东尼冲他招招手:“吃水果吗?”不待他答话,扬手把一枚无花果扔给他。

男孩动作敏捷地接住无花果,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这是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安东尼的语气依然松缓:“昨晚你从晚餐时就不在,整晚没回来,孩子们都跑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编了个理由,安抚他们。其他孩子年龄小,容易相信,但安提勒斯不一样。我猜,对于我的说辞,他没有完全买账。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原来,安提勒斯在为我担心?我有点不能置信:“我还以为……”

“以为他不喜欢你?”

我默认了。

“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性格有点别扭。”

那孩子真的担心我,这触动了我的内心。是啊,我是一个母亲,家中有六个孩子,竟然为了一些可笑的个人情绪,就任性而为。这是多么幼稚而不负责任的行为。

“话说回来,你真的决定跟我去雅典?”安东尼问。

“是的。”

昨天盖乌斯离婚,今天我便决定去雅典。安东尼应该猜得出其中联系,但他没有多说。

沉默又重新把我们包围起来。

柱廊外,天光渐亮。晨风吹散了雾气,天空转为钴蓝。朝阳冉冉升起,在天际染出浅淡的金、珍珠般的粉与娇艳的玫瑰色。庭树上的鸟儿开始鸣叫,一只,两只,越来越多。整座城市正在苏醒。

有人说,每日傍晚太阳落下后,便去往地下世界,照亮那个地方,第二天再回到人间。但伊壁鸠鲁学派的哲人认为,地下世界的黑暗是永恒的,太阳在离开人间时就烧完了燃料,它死去,沉寂,等待,在翌日重生。

太阳在日出时重生,每天的朝阳都是新的。

我身在罗马,就像掉入蜘蛛网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导致缠得越紧,陷得越深。现在,我终于要离开罗马,就像离开曾经的自己。宛如新生。

——————————————————————

三日后,我们从罗马启程,一行人马浩浩荡荡。

是日天气不佳,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罗马在每年的十一月总是阴冷潮湿的,天总是沉沉,仿佛永远不得晴。

雨中,城外郊野更显得清冷,呼吸间便灌了满腔的凉意。我们在这里换乘马车。

步下肩舆时,雨丝扑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拢紧了斗篷。

“渥大维娅。”有人唤我。

我抬起头,只见梅塞纳斯向我走来。这显然不是巧遇,没想到他会来为我送行。

但更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你离开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怎么了?”

他苦笑:“我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虽然他早已到了适婚年龄,但我从未想过把他和婚姻联系起来。

“下个月,我就要告别自由的单身生活。”他无奈地叹息,半开玩笑半认真,“这可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愕然。

“你还没忘吧,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开导你。凯撒知道后,就给我安排了这桩 婚事。”

我知道盖乌斯想折磨我,但不知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安慰过我的人都要惩罚,何况还是他最信任和倚重的人。

但转念一想,在罗马,这样毫无感情的婚姻,和市场上的交易一样多。足够的利益,即婚姻的充分理由。以我对盖乌斯的了解,他可不会为了一时恩怨就浪费一个牟利的大好机会。这次婚姻的安排,应该也是更多地出于利益。

于是我问:“新娘是谁?”

“特伦提娅,那个被三流诗人称为缪斯的‘娇美人’。”【注4】

竟然是她。我虽与她不熟,但听过相关传闻。她家境优渥,从小甚得父兄的宠爱,性格骄纵。因为外貌娇艳、小有才情,曾被一些年轻诗人写进诗歌赞美,从此得了“娇美人”的名号。

她的两个哥哥都颇有作为,能力出众。让梅塞纳斯与她结婚,无疑是在巩固她的家族与凯撒的联系,确保她兄长们对凯撒的忠心。看来这婚姻的确出于利益,盖乌斯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

“听说这娇美人不仅美貌,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与她结婚,也不算亏待了你。”我安慰道。

他苦笑:“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无法参加你的婚礼,但我会派人送去结婚贺礼。”我承诺。

这时,德思玛走近我,轻声提醒:“主人,该启程了。”

我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等着,只能与梅塞纳斯告别:“再见了。”

他露出微笑:“再见。”

上了马车,我取下被雨打湿的斗篷。

没想到安东尼也进入车厢,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他通常不会与我同坐一辆马车。

“可以出发了。”他吩咐。

车夫挥动缰绳,催促马匹前进。车身微微震动起来,在辚辚车声中,前往离罗马最近的奥斯提亚港。我们将从那里乘船前往雅典。

宽敞的车厢,因铺上了羊毛毯而变得格外舒适。两人各坐一方,静得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

安东尼开口:“刚才,梅塞纳斯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

他笑起来,一种明朗并略带戏谑的笑:“你也太敷衍你的丈夫了吧。”

“你不会感兴趣的。他说他快要结婚,没别的了。”

“和谁结婚?”

“‘娇美人’特伦提娅。”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原来是她啊。不过我好像听说,她是你弟弟的情妇?”

我不能比此时更诧异了。

他耸了耸肩:“你不知道,自从与斯克瑞波尼娅结婚之后,你弟弟有不少情妇吗?利维娅可不是唯一的。现在特伦提娅要嫁给梅塞纳斯,你弟弟就能把这个情妇一直留在身边,这主意倒是不错。”

难怪梅塞纳斯对这桩婚事不乐观。而利维娅,她能容忍盖乌斯的这些行为?

但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了。我摇摇头,摆脱这些思绪,抬手撩开被风拂在脸上的发丝。

倚靠在软枕上,呼吸着风中的松树与冷杉有些辛辣的气味,心情松弛下来,任由身体随车厢轻微颠簸。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

马车一路前行。罗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无尽的天空下,那些宏伟的建筑和宅邸,被围困在看不见的高墙之中。

每一条道路都通向罗马,每一条道路都可以离开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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