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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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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半个月,我没再见到利维娅。虽然她派人送来了道歉信,我也回复表示并不介意,但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她,都颇为尴尬。

嫉妒宛如藏在鱼肉里的刺,让我难受,即使当初得知马塞勒斯与索菲娅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若说之前对盖乌斯的恨意还有所动摇,那么现在它的重量更胜于以往。

噩梦也随之侵入。梦境悠长,场景不停变幻,宛如水波中晃动的影像,看不真切。我只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漫无目的地独自走着,宛如幽灵。有时,我恍惚以为周围有许多人,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宾客、奴隶,他们的欢笑,他们的身影,他们的交谈声围绕着我。但当我回身寻找他们时,蓦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终于,利维娅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我试图追上前叫住她,却迷失方向……

惊醒过来时,浑身冷汗。这梦似乎并不如何可怕,却足以令我不能安枕。

最终不得不承认,我的忍耐能力被自己高估。理智是一回事,但情绪是另一回事。就像清晨散步时,会不由自主地被风中送来的花香吸引,循着香气来到一丛野生百里香前,偏离原定的路径。

多年后回顾往事,这一事实更是暴露无遗:感情诱使我背离理智的计划,是我最大的缺陷之一。

现在,我需要利维娅离开盖乌斯。于是,我径自去了她家。

面对我,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我能辨出其中的羞愧和不安。向来从容的她,很少有如此神态。

我先开口:“上次的事情是个意外,都过去了。”

这话其实不是真的。若那只是意外的巧合,也未免太巧。若不是巧合,便是盖乌斯故意为之。他想在心理上折磨我。可笑我竟差点动摇,对他心存幻想。当时我从未怀疑过,制造巧合的人或许是她。

她松了口气,用感动的目光看着我:“你不怪我,就太好了。”

我试图寻找别的话题,正好注意到她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有些眼熟:“你的项链很漂亮……”

话音未毕,我忽然想起,这条项链我不仅见过,还佩戴过。盖乌斯把我囚禁在帕拉丁山上的宅邸时,曾亲手为我戴上这条项链。现在,它和那座宅邸一样,成为她的所有物。

而她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一手抚上项链,捧起那枚红宝石微笑:“你喜欢?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那宝石殷红如血,鲜润欲滴,此时再看却有些刺目。我别开视线:“不用了,它更适合你。”

见她的发髻微松,我又换了话题:“让我为你把头发重新绾起来吧。”

“让下人来做就好,哪里需要麻烦你。”

“我的黑发美人,你知道,这些发丝让我爱不释手……”我冲她眨眨眼。

她低下头,双颊泛红。

女奴送来梳子,捧上圆镜。我坐到利维娅身后,解开她简单的盘发,手指从那丰盈的秀发中穿过,一点点梳着长发,嗅着发丝散发出的淡淡薰衣草香气。

我们彼此都未开口,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我缓缓梳头,她也任由我。气氛软化下来。我也渐渐忽略了她颈上的项链,却想起了女诗人萨福写给她女友的诗歌:

“你若忘记,我将会提醒你,让你想起你忘了的往事:我俩相处时,多么美好甜蜜。紫罗兰和芬芳玫瑰的花环,你曾在你的鬈发上戴过许多,走来挨着我坐。用百朵鲜花编成的项链,你曾一次次拿起来,围在你纤细柔嫩的颈下。还有许多次,你在我的眼前,用贵重的香脂擦拭年轻的肌肤。我俩还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从那些娇柔的使女的手中,得到伊奥尼亚人所向往的一切……”【注1】

萨福的这位女友终究离她而去,留下无尽思念。我却不能等到利维娅离开我时,再后悔莫及。

最终,我放下梳子,将手轻落在她肩上,低头轻吻她的发际:“好了。”

她转身挽起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身边。一时无言。她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详,抚平了我心头的躁动,让我感到平静。

这时,有下人捧来了水果。浅盘子里堆着饱满欲裂的薄皮石榴。女奴擘开石榴表皮,揭开半透明的薄膜,用签子把石榴粒剔出来。

划开石榴皮时,一道红艳汁液缓缓流出,沾染了洁白的手指,宛如阿多尼斯的鲜血【注2】。这不祥的联想,令我有瞬间的失神。

利维娅把一碗剥好的石榴推给我:“你尝尝,这石榴是刚从我新买的庄园运过来的。虽是意大利本地产,却也比得上非洲的无核石榴。从中挑出的最好的,以供食用。其余的,让人拿去做石榴酒【注3】。”

碗中的石榴粒饱满晶莹,红得透明。每一粒籽实都流转着光泽,宛如红宝石的碎片。我依言尝试,的确新鲜,多汁,像花蜜一般清甜,还很沁凉,大约是在运输时用冰镇过。

但不知为何,看着玫瑰红的石榴粒,我想起了古老的传说:冥王之妻普鲁塞庇娜想离开冥府、回归人间。冥王为了留住妻子,让她吃下六粒石榴。从此,每年只有一半的时间,她能返回温暖明亮的人间。另外的六个月,她必须留在阴冷的冥界。

“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笑了笑,顺势把她带入怀中,手指滑过她的脸颊,触摸她丰润甜美的双唇。但原本想说的话哽住了,不知从何说起。要求她现在离开盖乌斯,是否太自私?但若不如此,我又如何自处?

一番内心挣扎,我艰于启齿:“有一件事情……”

“我怀孕了。”她忽然截断我的话。

我愕然:“什么?”

她咬了咬唇,深深凝视我,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的心开始下沉:“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大概只有生下来才能判断。”

“盖乌斯和你……你们没有避孕吗?”这问题由我提出,十分尴尬,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我想避孕,但他不同意。他想要一个孩子。”

不可理喻。如果他想要孩子,应该让他的妻子怀孕。为什么他不介意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却强迫情人为他生育?目光触及她颈项上的红宝石项链,答案无法回避地呈现在我眼前:因为他对妻子毫无感情,而利维娅是不一样的。

我定了定神:“尼禄知道吗?”

“昨天我告诉他了。他说,如果生下来是他的孩子,他会抚养。但如果不是,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他劝我尽快打掉他。”她的语气多了一丝沉重的苦涩。

按照法律,如果尼禄不认这个孩子,孩子就只能被丢弃。即使母亲有心,也不能亲自抚养。

“但这是我的血与肉,”她的手轻抚腹部,“你一定明白我的感受。”

是的,我理解她。身为母亲,很难舍弃亲生骨肉。

“所以,你决定保住孩子?”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

“是的。”

这答案背后的意义再清楚不过:盖乌斯也想要这个孩子。以他现在的权势,完全有办法利用一些手段转移并保住这个孩子,甚至可能在将来把他认养为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至少在目前阶段,利维娅不能与盖乌斯断绝关系。如果这个孩子是盖乌斯的,将成为他们永远的联结。

原本我就担心利维娅不愿离开盖乌斯,现在又有砝码增加了天平一端的重量。那是她的孩子,我毫无胜算。

“怎么了?”她似乎忧心忡忡。

我回过神来,努力微笑:“没什么,这是好事。”

“我担心你不开心,害怕你因此疏远我。”她的长睫闪了闪,眼中微湿,“所以这些天一直不敢见你。”

我心中一软:“你的孩子一定像你,我当然喜欢。至于他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她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胜过温柔的吻。石榴的汁液将她的双唇沾染成一种比原本更艳丽的红,衬着雪白肌肤,有种格外的美感。

石榴象征丰产和婚姻,掌管婚姻和生育的天后朱诺就手捧石榴。而冥王凭借石榴,把普鲁塞庇娜一半的时间留在冥府。盖乌斯是否也会用孩子把利维娅留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我仿佛吞下了一块石头。这本该是个普通的夏日,不远处的庭院传来清脆的鸟鸣和女奴演奏里拉琴的声音,有人在嬉笑,空气中漂浮着水果与花朵的香气。而我不得不强作欢颜。

又聊了会儿,见她露出孕期的疲倦,我起身告辞:“你要多休息,保重身体,不必送我。”

当我穿过花园进入柱廊庭院时,远远看见了坐在石凳上的提比略。我记得这个小男孩颇为有趣,便故意放轻脚步走近他。他没有发现我。

只见他穿着凉爽的亚麻布丘尼卡,胸前挂着一枚桃形的布拉。那一头卷发和灰色的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利维娅的孩子。但奇怪的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尼禄。而此时他阴郁的神情,既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父亲。

他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奴。那女孩虽然是奴隶,但肤色白净,衣着精美,腕上戴着成色极好的金环,显然颇受主人喜爱。我从未在利维娅面前见过她,而此时提比略对她也态度冷淡。那么,看来宠爱她的人应该是尼禄,但她还这么小……

一个猜测在心中成形:这女孩是尼禄与女奴所生的孩子。这种事情,在罗马有钱人家中很常见。由于生下来的孩子仍然只是奴隶,女主人一般也不会在意。

这小女奴捉住了一只漂亮的花金龟。她开心地在花金龟的脚上系了细线,牵着线头的一端,而另一端是嗡嗡飞翔的花金龟。这是小孩的常见游戏方式。

“看,多好玩啊。”她露出大大的笑容,试图吸引提比略的注意,“你想不想玩?”

提比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飞翔的昆虫:“杀了它。”

“啊?”她一怔。

“杀了它,用那块石头。”提比略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块,“砸死它。”

“为什么……”

“我是主人,你是奴隶。”提比略的语气冷漠得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你,砸死它。”

小女奴很不情愿,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作为奴隶,她不得不服从命令:把花金龟放到土坑里,再用石块把它砸死。

花金龟死了。但提比略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愉快的神采。小女奴的快乐也消失了。

小男孩又指了指花园:“蝴蝶。”

“你要我去捉蝴蝶吗?”

男孩点点头:“杀死它们。”说着,他做了一个撕掉蝴蝶翅翼的手势。

小女奴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赶紧跑开了。我猜,她以后再也不会主动接近提比略、试图讨他欢心。

我对提比略的行为感到惊讶,但不会因此而厌恶他。小孩子没有善恶的概念,不会掩饰自己,所以经常显得残忍。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残忍并非出于无知,而是源自一种阴郁的本性。

我走上前,这次没有放轻脚步。他抬头看到我,不动声色。

“提比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微笑。

他转开目光,无视了我。但我能感觉出,他很不开心。

“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依然沉默,面无表情。

想起小时候,当我听闻母亲怀孕的消息时,心情阴郁得无以复加。于是我试探地问:“是因为你的母亲怀孕吗?”

他毕竟还小,没有学会彻底隐藏情绪。他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我以为终于找到了答案。

“走开。”他冷冷道,试图赶走我。

我反而笑了,觉得自己抓住了他脆弱的软肋。

他见赶不走我,起身想要离开。我按住他:“别动,你绑腿的鞋带松了。”

不等他回答,我蹲下/身,握住他的脚。那只脚还很小,穿着金色凉鞋,握在手中宛如拢住一只孱弱小鸟。他挣扎了一下,不幸力气远不如作为成人的我。

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付不听话的小孩。我无视了他的抗议,解开缠绕在他小腿上的细带,重新交叉绑上去。小孩的皮肤娇嫩,不能绑得太紧,但松了又容易滑落。我用指尖插入缠好的带子里,试了试松紧程度,满意后再系结。在家里,有时我会为玛塞拉和马库斯穿鞋,故而很是熟练。

“你将有弟弟或妹妹,多一个家庭成员,但父母对你的爱不会改变。而且,你的弟弟或妹妹也会爱你,那是神灵赐予的礼物。多了一个对你好的人,难道不是好事吗?”我曾这样安慰玛塞拉。

同样的话,用在提比略身上却毫无效果。他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真是难哄的小孩啊。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准备离开。

“真蠢。”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真蠢。”

“谁真蠢?”

“你。”

“我怎么了?”被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说蠢,我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好笑。

他浓密的睫毛略微下垂:“被她欺骗的人都很蠢。”

“她?”我反应不过来,“你是指谁?”

他却再不言语,转身跑开。我试图叫住他,却无果。

刚才那句话,他是认真的吗,那个“她”又是指谁,是刚才那个小女奴吗?总不可能是指他的母亲吧。

小孩子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我并没有把他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沿着柱廊继续前行,只见右边壁画上的形象正是普鲁塞庇娜,她丰满的唇勾起一抹含情而神秘的微笑。既是冥后,也是丰产女神,拥有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孔:作为丰产女神,她是大地上明媚端庄的少女,微笑着手捧麦穗。而作为冥后,她是冷酷威严的地下世界的主宰,与冥王并肩而立,手执石榴。

身在暗黑之中,却向往光明。抑或黑暗才是她的本性?

我摇摇头,甩掉了这怪异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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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时,我听到意外的消息:西赛丽娅从郊外的别墅回来了。

我原本以为,她是或多或少有些忌惮我,才主动提出去郊外住着养胎,至少要等到孩子出生才返回。没想到,现在离产期只有一个多月,她却回来了。看来是我猜错。

数月不见,此时她的腹部形状变得非常明显,但仍肤白似雪,体态丰盈婀娜,情态愈发显得可怜又可爱,添了娇艳成熟的风情。

她依然常来找我,与我聊天,还分享了一些新的美容方法。这段时间,我与利维娅的来往愈发少了,有西赛丽娅在身边陪伴聊天,也不是坏事。

而关于利维娅与盖乌斯的私情,各种传言像蓄积的雨水一样越来越多。他们并不忌讳,甚至经常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这种风流韵事在罗马并不罕见,公众除了以此为话题说笑一番,也没什么其他影响。

但我很难像其他人一样完全置身事外,只能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对年轻恋人的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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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西赛丽娅告诉我,她前夜梦到了诸女神中掌管婚姻和生育的天后朱诺。而明日是九月的第一天,也是在阿文丁山上祭祀朱诺的节日。她决定届时去神庙献上一些祭品,亲自请求朱诺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出生。

她如今身子不便,我本想劝她不必亲自前往,她却反过来告诉我,那阿文丁山上的神庙如何灵验,曾帮助过多少母亲挽救了她们的孩子。我本不信这些神怪之事,却也被她的情绪打动。利维娅也在孕中,我去神庙为之祈祷,就算没有好处,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翌日我与西赛丽娅一道,来到阿文丁山。因这里将举行节日庆典,我们来到山下时,那里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平民。招揽生意的轿夫,一见衣着体面的人就跑过来鞠躬:“大人,夫人,请乘坐我们的轿子吧,上山还有很长的台阶要走呢。”

我与西赛丽娅一路乘坐自家的肩舆过来,无需雇佣外人。大概由于我们的众多随从看上去不似普通人家,几乎不需要奴隶在前面驱赶,那些聚集在山路上的民众就纷纷散开,为我们让开道路,通行无阻。

因西赛丽娅在孕中,为避免颠簸,肩舆的行进速度放慢。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来到朱诺神庙。四柱圆顶的神庙,因年代古老,其中不少的多利安式柱子都重建过。

走进神庙内庭,只见装饰着花环的大理石柱撑起圆形穹顶,柱间的陶瓮用于放置祭品。照明灯滴落油的芳香,祭坛上飘出香火气息。身姿丰美的朱诺雕像伫立中央,手持麦穗,下有孔雀。

这座高大的朱诺神像,是三百多年前罗马人战胜维几人时收获的战利品,原本供奉在维几人的神庙里。据说当时的罗马将领不敢轻易移动神像,挑选了一些未婚的士兵,让他们斋戒数日之后,在圣池里沐浴完毕,穿上纯白的衣服。其中一人向女神石像询问:“您是否愿意移驾罗马?”根据传说,石像回答了一声“是”。于是,他们以隆重的仪式把神像运到罗马。

这传说诚然不足为信,但很多罗马人的确对这里的朱诺神像心存敬意,从周围堆积如山的各种祭品就能见出。祈祷结束,西赛丽娅捐出一头通体无杂色的纯白小山羊作为祭品,我也捐了进口香料。然后我们分别得到了一枚象征好运的花环,作为祓除物。

这时,十几名被选拔出的罗马男孩和女孩,围在一起,唱起了颂歌:“我们颂扬绝对的神后朱诺,朱庇特真福的妻子,千名的女神。你无所不在,形如空气,独自运筹于万物之上。我们喜悦地为你歌唱,给你的声名更添荣光,在你的祭坛献上牺牲,在你的雕像前焚烧香料,用鲜花铺垫你的神庙柱廊,为你的圣库加满香油与陈酿……”

我对此缺乏兴趣,独自走出内庭。

外面的柱廊上颇为安静,柔软的鞋面踩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树影在地上晃动,天高云淡。山上的风有些大,我伸手把帕拉往头上裹了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不远处的利维娅。风吹起她轻薄如纱的头巾,晃漾出优美的波浪,露出沉沉的发髻。乌黑的发丝泛着柔光,衬得颈项修长洁白。很熟悉,看得我几乎有些发呆。

我正想上前唤她,却注意到在她身边的人。盖乌斯。

他没有穿郑重的托加袍,只穿了件白色丘尼卡,腰间以带子束住。身形本就偏瘦,此时看上去更是腰身纤细,仿佛刚刚病过一场。整个人冷冷清清,连照在身上的日光也成了冷光。

他们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她眼眸微垂,情态温柔,连唇边笑意都恰到好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盖乌斯私下里的亲密关系,她在外面的一言一行也无可指摘。

风吹来,一些细碎花瓣吹落到她身上。她轻轻牵了牵披身的帕拉。盖乌斯伸手,不疾不徐地为她拂开花瓣,两人之间如有默契。

更令我意外的是,盖乌斯竟然在微笑,像那些恋爱中的年轻人。已多久不曾见到他如此喜悦?

他们来这里,是为孩子祈福吧,那个或许属于他们的孩子。

我心中苦涩,正想转身离开,趁他们还没注意到我。却不料,这时西赛丽娅忽然出现,挽住我的手臂,笑道:“可真巧,能在这儿遇到您的弟弟和朋友。”

利维娅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睫毛眨了眨。我躲不过了,只能和西赛丽娅一道走近那两人。气氛有些尴尬,利维娅与西赛丽娅客气了几句。我牵了牵嘴角,没开口。

盖乌斯的目光转向我时,神色变得十分冷淡。虽然唇角依然带笑,但那蓝色眼瞳仿佛由冰雪做成。与刚才面对利维娅时那个柔和的他判若两人。

西赛丽娅似对这异常气氛浑然不觉,扶着沉甸甸的腹部,眼波微动:“姐弟相聚,今天真是好运啊。”

她这么说,如果我再不开口说点什么,就太奇怪了。

我勉强笑道:“好久不见,盖乌斯。”

他的声音客气得冷漠:“希望你最近还好,姐姐。”

他肤色本就极白,唇色又偏淡,衬出一双眸子蓝得逼人。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影子正好落在我身上,让我有种被他的阴影淹没的压迫感。

我拉了拉顺着肩头往下滑的帕拉,转开视线:“我一直很好。”

他缓缓颔首:“我也很好。”

那种平静,更令我烦躁。我忍不住收了笑容:“你来这里,是为了给怀孕的妻子祈求朱诺的庇佑吗?”

话刚脱口我就后悔了。明知他来这里是为了利维娅的孩子,我这话虽讽刺了他,却也波及利维娅。我无意伤害她。

“姐姐你来这里,是为了替她的孩子祈福吗?”他神色不变,看向西赛丽娅。

西赛丽娅是安东尼的情人,他不会不知道。这话是在嘲讽我。

我想反击,但念及利维娅,还是忍了下去。再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将头别开,告辞欲走。

利维娅却拉住我的手,柔声道:“我们一同回去,好吗?”

离的很近,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那么熟悉,柔和的灰眼睛中映出我的影子。要拒绝,太难。

于是,她与我上了同一顶肩舆。西赛丽娅与盖乌斯各自乘坐肩舆,跟在后面。

肩舆一路下山,行得很是平稳,偶尔轻微晃动。她靠在软枕上,四周是垂下的纱帷。那纱帷做工精细,异常轻软,能透过它看到远处,把外面的世界染上一片天青色。日光透过纱帷照进来,在靠枕的丝绸面料上印出极淡的光晕。

我拿着一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象牙扇柄光滑温润,触手生凉,却无法消除我心中的烦乱。羽扇拂风,带起纱帷随之飘荡。

她伸手牵了牵我的披巾,语气很是愧疚:“抱歉,我没有想要让你不开心……”

见她依然关心我的感受,我心中一松,神色缓了下来:“不是因为你,我只是不想见到他……哎,他对你还好吧?”

她点点头。

我心情复杂,顿了顿道:“若他对你不好,我不会饶恕他。”

她拉住我的手:“那如果他对我好,也对你好,你会渐渐原谅他吗?”

这不是第一次她为他说话。我无言。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我的确有私心,希望你们姐弟能和好。因为如果那样,以后或许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我不能置信,“难道,难道他打算与你结婚?”

“我尚未决定。”

那就是说,盖乌斯提出想与她结婚,只是她还没有答应。我面上虽还平静,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惊骇。

“成为你的家人,我们以后就永远不会分开。”她的睫毛遮盖下来,让人看不清楚表情,“我想过,如果婚后我为他生下女儿,就取名渥大维娅。”【注4】

我感动,却无法接受:“不,他不值得让你嫁给他。”

她抬首看着我。迎着光线,那双眼睛清澈得几近透明,眼底全是温柔。但她没有回应我。

我急于让她改变心意。尚未开口,肩舆突然剧烈摇晃,耳坠上的珠子打在面颊上。还来不及反应,便是猛然一坠,没有任何防备。

那一瞬间,利维娅即将向前倒下。我不暇思索,向前扑去,把她带入怀中,翻身承受她的重量,保护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外头响起一片惊呼声。天旋地转,我的手肘擦在地上,腕上的手环应声碎裂。后背也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我轻呼了一声。

德思玛疾奔而来,从坠落在地的肩舆中扶起我:“夫人,您没事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盖乌斯已经从后面的肩舆上下来了,向这边大步走来,毫不迟疑地越过我,来到利维娅身边,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还好吗?”

她的脸上犹有惊惶神色的残余:“我没事。”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抚慰,凝视她的目光温和而关切。自始至终,他的视线丝毫没有朝向我这边。

我忽觉手肘上泛起刺痛,低头一看,那里擦破了皮,渗出血迹。德思玛也注意到了。她向来沉稳,轻声问我是否还有别处疼痛。我摇摇头。

利维娅听到声音,向我这边看来。见到我的伤处时,她咬了咬唇,脸色苍白:“你是为我才受了伤。”

我下意识想安慰她,侧身掩饰伤口:“不碍事,小伤而已。”

直到此时,盖乌斯才看向我,神色冷淡,沉默地抿了抿唇。

我也无视了他,掩上滑落的头巾,转而询问德思玛:“肩舆怎么会突然坠落?”

她告诉我,抬肩舆的奴隶被几个奔跑嬉戏的男孩撞上,猝不及防,导致这场意外。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几名男孩站在不远处,旁边聚集了不少围观的民众。

那些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看衣着,应该都是平民。他们意识到自己冲撞到了惹不起的人,不停地告饶。其中一人甚至抹泪哭泣,看起来比我这个无辜的伤者还更狼狈可怜,引人同情。

即使按照法律,我也可以让他们付出代价。但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追究这些男孩,未免太冷酷。而这次受伤的人只有我,关键在于我的想法。

“既然他们不是故意的,那就算了。”我朝那几个男孩挥了挥手,“你们走吧。”

他们愣了愣,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其中一个男孩非常激动:“感谢你,善良的渥大维娅。”

没想到他竟然认得我。周围的民众听到,也是议论纷纷。

那些男孩离开之后,我转身,目光扫过负责抬肩舆的几名奴隶,低声吩咐德思玛:“该罚的人,回去之后由你负责。”

对于外人可以宽容,但治家必须规矩严格、赏罚分明。她懂得这个道理,颔首道:“您放心。”

不想再多做逗留,我以必须尽快回家上药为由,重新登上肩舆。这次,没有带上利维娅。

——————————————————

回到家,召来医生,敷上药,等稍微干了再包好。

医生也说并无大碍,几天不能沾水而已,只是可能留下淡淡疤痕。若是年少时,我或许还会惋惜肌肤受损、影响容貌,但此时我身为人母,也无心恋爱,对这些细节就不在意了。

待臂上包扎好,我起身去西赛丽娅的住处找她。若是以前,我会命人叫她过来见我,但现在她是行动不便的孕妇,我想了想格外留情。

她正在房中亲手缝制婴儿用的衣物。我看向放在桌上的成品,只见各式衣裳鞋袜都齐全周到,做工也十分细致。

“您的伤没事吧?”她见我来了,放下手中针线,关切地询问。

“没事。”我不愿多做客套,开门见山,“在朱诺神庙时,你明知我与盖乌斯有仇,却让他注意到我。”

她向来知情识趣,当时故意出声引来盖乌斯与利维娅的视线,不会只是一时疏忽。

她静了静,似乎略作犹豫,但没有为自己辩白:“这的确是我不对,请求您的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一手轻抚腹部:“虽然您对我十分友善,但这孩子即将出生,我不免担忧。是我过虑了,不该怀疑您与凯撒关系不睦的事实。”

她的说法,与我之前的一个猜测吻合:她担心我与盖乌斯之间实际上并无恩怨,我嫁给安东尼也不是真心与他合作,而是为了盖乌斯的利益。如此一来,我日后不可能真正善待安东尼的孩子。

这个理由看似充分,但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否定了它。

“你在说谎。”我直言不讳,“你在我身边的时间不短了。平日里我是如何对待安提勒斯和优鲁斯的,你都一清二楚。连优鲁斯都说,你曾私下告诉他们,我是真心为他们好。这样的你,怎么会怀疑我将不善待你的孩子?”

她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终于道出真相:这次对我的试探,并非出自她个人的担忧,而是由于埃及女王的怀疑。女王担心我不是真心与安东尼合作,日后恐对他不利,故有此试探。

对此,我事先隐约猜到,是以并不惊讶。

“那些冲撞肩舆的小孩,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我问。

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况着实不同寻常。为我抬肩舆的几名奴隶,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轿夫,经验丰富,以往从未出过差错。如果只是遇上偶然的冲撞,不至于让肩舆突然坠地。

她立即承认了:“我没想到您会受伤,也无意于此。这是我最大的过错。”

我不免气恼。但既然从未完全信任她,所以对于她的欺骗,纵然失望,倒也不至于如何伤心。

“现在,你的女主人可以彻底放心了吧?”我用了讽刺的口吻。

她笃定地点头:“再不怀疑。”

的确,她亲眼见到了盖乌斯对我的冷漠。尤其是与他面对利维娅时的态度一比较,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他与我形同陌路。

那时我还不知道,女王之所以想了解盖乌斯与我的关系情况,并非由于担心我会对安东尼不利。将来会背叛安东尼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孩子出生之前,你好好待在家里休养。”我沉声道。

言外之意,就是下令暂时把她软禁起来,作为惩罚。她平静地接受了我的命令,没有异议。

我正要离开时,她却道:“这次的确是我对不起您。为了弥补过错,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信或不信,如何取舍,都在于您。”

“什么事?”

她是埃及女王的心腹,某些方面定然消息灵通。我好奇她会说什么。

“我有线人在西西里。当地有人声称,庞培与利维娅曾有私情,被她迷住,差点为了她而离婚。还有人说,她的儿子提比略可能不是她丈夫的孩子……”

对于这样的污蔑,我顿感不悦。她的女主人为了获取权力,可以先做凯撒的情人,再取悦安东尼。但利维娅不是这种人。

“你弄错了。庞培器重她,不是因为私情,而是由于她才能出众、能为他所用。你所听闻的谣言,或许是某些嫉贤妒能的人在恶意诽谤。”

她仍试图说服我:“才能出众,是庞培喜欢她的原因之一,但……”

我打断她,不留余地:“这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就不要再说了。”

她的语气中颇有遗憾的意味:“您对利维娅过于信任了。”

我嗤笑:“这次故意算计我的人是你, 她从未如此对我。你反而让我警惕她?”

她不再回应。

当我走出她的房门时,身后传来她平静的声音:“您确定她没有算计过您吗?”

我皱了皱眉,当做不曾听见,如常离开了她的住处。臂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只是微微的凉,药膏里大概加了薄荷。

有鸟雀扑棱着双翼飞进柱廊,停在扶栏上,轻啼一声如水。我看着庭中的郁郁花树,忆起利维娅与盖乌斯相处的情状,不由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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