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寺的消息很快传开, 枯山派成了武林人重点关照对象。
陈千帆的法器再次救了众人一命。木船还剩不少妖尸“燃料”,虽说速度比不得箭马,五人披星戴月地赶路,回到纵雾山也只需七日。
谁能料想枯山派逃得如此之快, 中原南部的防备尚不完备, 暴露的可能性小些。
时掌门对不得不藏起宝贝旗子一事异常委屈。除此之外, 他一路上安分得有点不正常。木船停下,他就踏雪而起, 规规矩矩地练武。木船不停, 时敬之便研读陈千帆的记录簿——活傀咒不是真正的灌顶之术, 术法一收,陈千帆的经验与知识便会流水般逝去。好在时敬之有过目不忘之能, 虽说不能留下人家十成,三四成还是可以的。
只是轻飘飘“留下”两个字, 也需时敬之趁热打铁, 废寝忘食。
时敬之这副模样,尹辞有些安心。时敬之并未被那日的一丝情动扰乱步伐, 那么无论他打算怎样处那些情意,自己只要守在一边,顺势而为便好。
就算时敬之强调“合作”,自己归根结底当过他的引导者,情感本就占优。若是为一己之欲出手,在紧关头肆意引导此人情感, 与“利用”无异。
而在这世,他唯独不想再利用时敬之。
想法既定,尹辞的举动并无任何改变。两人亲密依旧,不过偶尔多了些暧昧逗弄。那点精巧的心悸被摊开来晒, 一来二去,别说时敬之,尹辞自己都快被自己骗过去了。
仿佛那日花灯之下,时敬之只是玩笑,而非调情。而他只是心惊,不是心动。
这样也好。世间漂泊百年,他怕是世最为清心寡欲的人。就算重回世间,一颗心也盖了厚厚的泥土,生不出多鲜明的爱恨。不过一缕缱绻往,能为他照出方寸光辉,已是意外之喜。
结果等到了纵雾山附近的小镇,时敬之又悄悄蹭到尹辞身边。
一行人专挑荒野偏僻之地走,如今重回“人间”,沈朱率先出去探查情况。闫清照旧与苏肆战斗,一副豁出命的架势,已然能与苏肆打得像模像样——自从秘典一战,这位阎家后代比先前还沉默。尹辞能看出此人有心结,只是闫清一根直肠子,绕不出多么阴毒危险的花,他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他更操心另一位。
尹辞把烤架上的兔子翻了个面,斜眼看凑近的“另一位”。时敬之满身是练武后的汗水,人未到,腹中叽里咕噜声先至。
然而时掌门的头等大事并非讨要食物,他趁四下无人,心思重重地问了个问题——
“阿辞,你到底活了多少年?”
尹辞给他塞了条烤兔腿:“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怎么?”
时敬之不嫌烫,一口咬住焦香流油的兔肉,含糊不清地松了口气:“那还挺年轻。”
问得没头没尾,回得莫名其妙。尹辞疑惑地瞥着时敬之,只觉得此人对年轻的定义怕是出了大问题:“臭小子,损么?”
“只是想你活了千年之久,那得怎么办——哪怕是陈前辈,也没调查过那么久远的事情。三百多年前么,大允那会儿建国,应该还留下不少记录。”
原来这人还没学会“轻重缓急”怎么写。尹辞哭笑不得:“不灭之身的事,等你活过今年立冬,再和一起研究也不迟。”
时敬之语气里多了点不满:“想知道你的事,跟不灭之身没关系。”
“不浪费时间,当下还是视肉为先。”尹辞烤肉的手顿了顿,刀尖又挑起一块肉。
“解禁制前,一日有九个时辰求生,两个时辰歇息,一个时辰用来害怕。现在都想起来了,还是九个时辰求生,两个时辰歇息……剩下一个时辰考虑你的事,怎么能算浪费?”
时敬之借着叼肉的动作,整个人靠了靠尹辞。
时掌门动作太大,尹辞连忙收了刀,唯恐这小子划到嘴巴。他被这人说得心头一软,紧接着暗道不好——看来他最近放开手调戏来调戏去,这小子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彻底精通如何你来我往了。
火舌卷过切过的生肉,暗红的肉慢慢变为成粉白色,血腥之气变为诱人的香味。
时敬之似是嗅出了尹辞的动摇,语气又认真了几分:“前几日木船上众人都在,你无法安心说话。特地每日耗十个时辰求生,现在攒了不少单与你相处的时间。人总要歇息嘛,阿辞,再来点肉。”
时掌门这一番话极有技巧,甜言蜜语夹杂着面不改色的讨肉吃,尹辞一时不知这逗弄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想不出妥帖的回击,只好给时敬之削了块肉,刀尖挑着喂了。
结果时掌门快快乐乐一口兔肉下去,差点给当场噎死——
咻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嗷的一声惨叫。
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颤悠悠地在时敬之天灵盖着陆。它没能站稳,只得慢条斯理地落上地面。时敬之被戳了个措手不及,嘴里的兔肉还没咽下,一道细细的血流就从头顶淌了下来。
那支倒霉箭上面还系了张纸条。
时掌门抹抹噎出来的泪花,把纸条解开,一个笔走龙蛇的“滚”字映入眼帘。让他体味了一把“人在家中坐,骂从天来”的滋味。
来之不易的温情被打散,尹辞脸色难看下来:“高手。”
这一箭准是准,就是没有杀意与真气。它来势汹汹,却连沈朱的麻雀都戳不死,因而两人谁都没发现,这才让它有幸扎上时掌门的脑袋。
比起这一箭的威势,“天降一箭”本身才是骇人之处。
纵雾山下,荒野遍地。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除了自己人,尹辞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活人气息,鬼知道这支箭是从多远的地方射过来的。以尹辞的经验,也只能找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方向。
此箭由纵雾山而来。
尹辞与时敬之对视一眼,方才轻松的氛围瞬间消散。
“尘寺惨案”传开后,江湖人谁不知道枯山派从尘寺寻到了线索。各大门派自然不会就此放弃,比起屁大点的枯山派,他们还能玩玩人海战术——尘寺与空石有关,空石的行踪断于纵雾山,没有线索,那就硬找。
可惜纵雾山大归大,并非真正的无主之地。
陵教总部正在纵雾山南侧,借由纵雾山遗留的残阵守着地盘。尽管陵教没抢到多少宝图佛珠,但单单在给江湖人士添堵一事,它从来乐此不疲。如今天降地利,它将损人不利己发挥到了极致,就差冲整个江湖喊“老子找不到,谁都别想找”。
按照沈朱的说法,一朝得了尘寺的消息,陵教果断开启了“雾坟阵”。妖雾甚浓,把陵教附近的所有山体盖了起来。当年阎不渡与空石正是在陵教总坛附近决战,无论空石死在哪儿,必定脱不出雾阵的覆盖。
其他门派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手握最多地图的太衡——太衡人马与陵教冲突不断,还有赤勾教在一边煽风点火,纵雾山附近好不热闹。
就是不知道这支侮辱性极强的箭是谁家的。
时敬之好容易填饱肚子,恨恨捏起那把箭。他抹了把自己的血,阴森一笑:“这几日我尽是研究术法,还没用过呢。正好,连找材料都省了——阿辞,走,咱们来个饭后散步。”
他以自身鲜血为材,在箭方虚虚画阵。那支箭摇摇晃晃飘起来,箭身浮出一层薄薄的血光。片刻过后,它终于稳住身子,扭头冲纵雾山冲去,划出一道耀眼的赤色光路。
师徒两人踏风而起,运足了轻功,紧随箭后。
这一追,竟然追出六七里地之远。时掌门的新鲜追踪术很是好用,那支箭如同一只晕乎乎的猎犬,毫不留情地奔赴主人——
一声叹息,一只宽大的手捉住了那支箭,轻轻松松掰成两段。
“这不是小门小派该来的地方,会点术法也不行。”
说来也巧,罪魁祸首也戴了张面具。他身材高大健壮,声音低沉,身上的衣服朴素而普通,像是个无门无派的独行侠。然而单看一身沉稳的气势,此人约莫四十出头,未满五十,武功尚在施仲雨之。
就刚才那一箭的控制力,此人水平说不准比现今的时敬之还高出一截。
“纵雾山局势紧张,你们这样想蹭运气的,不知打退多少个了——大门派间的斗争,小家伙们别掺和。省得一旦被误伤,小命玩完。”
虽说被抓了个正着,射箭人的口气仍不算客气,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时敬之抹了把脑袋的血,没有正面回答:“敢问英雄大名?”
“无名无姓,无门无派。行了赶紧走,下次再瞧见你们,可就……嘶!”
那人话还没说完,尹辞便一剑刺了出去。他这一剑杀意不重,但速度极快,带了足以血的气势。两人距离不远,射箭人面色骤变。他身子一侧,险险避开,腹侧多了道不深不浅的血口。
“你小子……”
“行了,师尊。名字不知道,此人门派还挺明显。”
尹辞轻巧地收起吊影剑,一双眼直直盯着射箭人。
“刚才那几步,是太衡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