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当晚基本没睡着。
孪川干冷, 客栈古旧。门一关,窗户被寒风吹得喀嚓喀嚓响。时敬之满鼻干稻草与泥土的味道,身上的旧被死沉,他又把身子挺得笔直, 隐约有种就地入土的错觉。
尹辞背对着他, 安安静静躺着, 呼吸均匀。景象与前些日子并无,时敬之却觉得身边多了块人形烙铁, 他怎么躺怎么得劲儿。床铺让给了病号, 地板就么大, 哪怕时掌门竖过来睡,也难免碰着挨着。尹辞一头长发仿佛真成了妖邪烦恼丝, 时敬之沾都不敢沾,恨不得把它们悄悄盘起来。
施仲雨走了, 旁边的房间睡着沈朱。枯山派四个男人挤在一间, 他独自搬出去未免显得心虚。亏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还没到, 他刚备好的万事掀起惊涛骇浪。
时掌门烙饼似的翻腾来翻腾去,一半心分给正事,一半心胡思乱想。他前脚想着国师们的百年伟业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脚又想,尹辞活了得有几百年,在被人救去当傻子养前,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时敬之连合作关系都不太想继续了。他只想让尹辞安安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当回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神秘山户,最好永远别沾血污。三岁时还好, 眼下的他想起尹辞枫林中的疯狂,再心道神仙强悍,只觉得一颗心酸楚止。
欲子情绪原本就比寻常人激烈,几个时辰过去,脑后那种麻酥酥的热感还留着。时敬之盯着尹辞躯体微微的起伏,生起无名闷气——
那时察觉到他的窘态,尹辞要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还能就此搁置情绪,而是半夜化身酸菜馅儿烙饼。
他明明很擅长压抑欲求,却不擅长应付恋慕。
时馅饼最后还是忍无可忍,拍床而起,一个人去院子里赏月——月亮被乌云遮住,他就赏乌云,妨事。
孪川城内人口不稠,没有夜半无事乱转的闲人,院落就像时敬之预想的那般安静。
他刚缓过几口气,便撞上院落中的沈朱。
雀妖白日引人注目,只好趁夜照料,沈朱正忙着给那些活麻团喂食。麻雀夜里嗜睡,吃得昏昏沉沉、东倒西歪,活像她喂的小米浸过酒似的。
见时敬之出门,沈朱冲他点点头:“王爷。”
时敬之有气无力地回了个招呼。
沈朱并非时敬之的死忠,虽然身份之差尚在,她对时敬之并无通常意义上的“忠诚”。没有旁人在,她的态度很是随意:“尹辞此人,我没能寻到真相,还请您多包涵……他隐藏过往的手段高明,若是可以,您能告诉我他的来历么?”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才能,可取名为“哪壶开提哪壶”。
时敬之语焉详地哼哼两声:“那是他的私事,我便说……总之你莫在意,是你能力的问题。”
对面可是活了好几百岁的老油条,沈朱不过而立左右。要是她都能轻易查出尹辞来历,尹辞早就被引仙会捉去当奇珍异兽了。
果然,沈朱并非真的关心尹辞,她随手往泥地里撒了把小米:“可惜了,我还特地延后几天,谁知没赶上见那陈前辈。”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听到些线索。”时敬之道,“你当初发现的现象,陈前辈也有察觉,他管那情况叫‘天厌’。”
沈朱冷哼一声,对那两字露出一股子厌恶来。她垂下目光:“王爷有心了。”
时敬之蔫了吧唧地看了她一会儿,强打精神:“沈姑娘调查引仙会已久,可曾打探到‘百年大业’、‘欲子’相关的讯息?”
“曾,过此回前往陵教,我另有要事调查。既然你那徒弟知道了……”
“既然我知道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敬之没做贼,却也莫名一阵心虚。他从没发觉活着是如此惊险刺激的事,整个人原地炸了一小炸,胳膊上的汗毛统统起立:“阿辞,你醒了?”
尹辞目光一闪,坚定地无视了个问题。他靠在门板上,问得直截了当:“什么百年大业,什么欲子?如今你我合作,你还没同我说过。”
只看语气,尹辞似是恢复了那个闲散随性的高人模样。要是他没有戒备地盯着沈朱,那就更像了。
时敬之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连忙开口:“沈姑娘与为师利害一致,可信。”
随后他长吁了一口气,简单介绍自己位部下。
沈朱对引仙会存了近乎刻骨的仇视,过当初时敬之找上沈朱,与她的个人爱恨无关。他只是在这人身上看到了极强的执念——寻个目的明确的帮手,总比找个执着名利的蠢物强。
阅水阁与太衡派相似,背后有朝廷投的银钱,分阁遍布大允全国。
它分为天、地、人三部,并非专注收集江湖情报。“人部”主察江湖轶事民间趣闻,兼观民意,也愿意接些帮人调查的活计。“地部”收集耕织妙法奇器,寻觅新的作物、牲畜,乃至矿藏。“天部”人最少,里面都是些爱做梦的疯子。世上有哪些未解谜题,论于人间有没有用处,他们都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天部”虽然偶然会有惊世发现,九成成员通常一生碌碌无为,还要跑遍最险要的地方,吃足常人不肯吃的苦。除了享有阅水阁最高的信息查阅权,天部可谓最吃力讨好的一部,偏偏进去的人大多自诩清高,门槛奇高无比。
沈朱正是天部成员之一。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挤入眼高于顶的天部,她也得有被慈悲剑痛揍一顿的深执才行。
尹辞唔了声:“有意思。”
一路走来,他竟没在枯山派周遭看到半盏省油的灯。
沈朱反应敏捷得很。见尹辞反应似一惊一乍的普通人,她语气一转,初见面时的轻佻无影无踪,腔调诚恳了少:“在下一直调查引仙会之事,免了探查些鬼鬼神神的线索。时掌门要寻觅长生之法,我们便兵分两路。我给他长生传说,他给我仙佛异闻,各取所需罢了。”
尹辞了然。
时敬之打算再隐瞒,是要与他共享一切讯息。自己调查肉神像,刚巧与沈朱所查之事有微妙的重合,说不定能够拿到有用的线索——毕竟凡人看来,引仙会成员与半仙无异,与神仙传说脱不开干系。
“引仙会”既是弈都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活动,又是各地帝屋神祠的管理机构。表面看来,每过十年,它便会邀请一批小有成就的俊杰或妖材加入,发发仙酒拢拢人心。再就装模作样搞搞请神仪式、办办祭典。近几十年,国师一脉得圣恩,引仙会连请神祭典都不怎么再做,突出一个夹紧尾巴做人。
于是尹辞兴趣寥寥,没继续深入调查。国师身为引仙会的头儿,仍是凡人寿命,该死还得死,于他没什么用。眼下神女源仙村在前,帝屋肉神像在后。引仙会藏了如此庞大的秘密,他该捡起事好好查查了。
就是沈朱此人不似单纯之辈,难保存了后手带了眼线。尹辞思忖片刻:“此时此地都不怎么合适。既然姑娘要随我等行动,如寻个安静地方,你们再细细道来。”
……话一出口,尹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换做之前,他哪管什么沈朱沈墨。时敬之自己挑的人,尹辞懒得插手,等出了问题,他把时敬之提溜走就是。如今他凭空生出了极重的疑心病,就差把沈朱祖上三代查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抵不过雏鸟情结,欲求又重得似凡人,尹辞就当他一时错生情思。此人定欲时才三岁,本欲可能与风花雪月沾边。现下有生死大事在前,等过了三炷香热度,时敬之自个儿就能拎清楚。
所以尹辞认定自己的问题更棘手——他向来是只聪明飞蛾,只取暖扑火。结果现在翅膀慎烧着,烟熏得他有点头晕。
偏偏他还没办法撒手管。
尹辞的确当过魔主,人还是略微要脸的。于是他拿出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一脸无事发生的坦然:“接下来指定要匆忙赶路,今日还是先休息为上。”
“所以阿辞方才是被我吵醒的?”时敬之一双眼在他脸上转了转,问得执着而小心。
尹辞:“……”亏他们谈了一大圈正事,小子还没忘记被撇开的话题。
尹辞瞥了旁边的沈朱一眼,皮笑肉笑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师尊可是想听这个?”
时敬之当即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整个人慢慢红透,活像被夜色蒸熟了。
“横竖是‘鸡毛蒜皮’,师尊别往心上放。”尹辞微笑着补了一刀。
既然时某人打定主意不当他儿子,岂有逗之理。现在要是遮遮掩掩,以后反而更麻烦。时敬之禁制初破,自己情绪不稳。如此敞开闹一阵,阵微妙情意总会自行散去。
尹辞成功说服了自己,继而悠哉转身,留给时掌门一个无辜的背影。
弈都附近。
施仲雨带着一身伤,险些把箭马活活跑死。她赶回太衡总部之时,夜色还未散。
掌门房间整宿亮着灯,戚掌门依旧缠绵病榻,蜡黄脸色里多了点死人般的青灰。他生着高热,往日健壮的身子瘪得只剩一副骨架。
金岚捧着一碗死生羹,眼肿得像桃。他接了最麻烦的活儿,坚持每过两个时辰喂老人一次,再为他清理屎尿,翻面擦身。屋里燃了清心凝神的香,高雅的香气却镇住垂死病人的腐臭味。
施仲雨没有歇息,她对空荡荡的掌门房间抿起嘴。片刻后,她简单交代了金岚两句,一口气激活了挡灾符。
汹涌的热度席卷而来,她整个人如坠火池。剩下半碗死生羹,一半儿进了施仲雨的喉咙。
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也知过了几天。施仲雨迷迷瞪瞪地支起身,却发现自己在卧房,而在太衡大堂之上——太衡大堂极宽敞,装饰雅致而庄严。她看了十几年,再熟悉过。
如今她半坐在大堂正中,浑身汗湿,高热将她的脑浆煮得混混沌沌。
是梦吗?种阵势,通常可是要问责的。
施仲雨迷惑地四处张望,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太衡长老个个面色沉重,年轻弟们垂头站着。只有曲断云一人看向她,目光复杂,表情似有淡淡的遗憾。
施仲雨这才抬起头。太衡掌门之位上,坐着骨瘦如柴的戚寻道。他一只手攥着那不怎么美观的挡灾符,一脸辛酸与疲惫。
“荒唐。”大堂中静默片刻,戚掌门清晰地叹道。
一身高热都没盖住施仲雨背后的冷意,她料想过很多可能,其中却不包括这样严肃的责罚之势。她身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药膏味儿重得刺鼻,像什么好药——她分明没得到原本的待遇。
“见尘寺惨案,老夫听说了。枯山派为独占视肉线索,害死觉非、觉会两位高僧,使得见尘寺封寺至今……昨日宓山宗也传来加急密信,说你与那枯山派联合破坏了宓山秘典。非如此,你还放任枯山派窃取法器核心秘密,将陈千帆、卫春两人灭口。仲雨,可有此事?”
施仲雨张张嘴,没说出话。旁边下仆递了半杯冷茶,她才勉强扯开冒烟的嗓:“……那秘典不知被谁解开禁制,突然袭击我等,弟只得应战。至于陈前辈和卫婆婆……他们去世了么?弟并不知情!”
她忍住头晕目眩,坚定地继续道:“时掌门此番前去求医,无意秘典。他与陈前辈相处甚好,是个知恩知义之人……他还主动与弟交换地图拓片,会因为一点线索就害人性命。”
“你可看到了最后?”戚寻道苦笑。
“弟……”施仲雨一时语塞。与秘典激战之后,她几乎失去意识,确实没存下多少记忆。她醒来时人在孪川,更不知道陈千帆与卫春的下落。
“宓山宗还折了位赶去帮忙的长老,我相信并非你所杀,而近期到访的只有你与枯山派。仲雨,你若说被枯山派歹人骗去,太衡还能保下你……”
知为何,说这话时,戚寻道眼中多一丝莫名的哀伤。
施仲雨支着酸痛的身体,一字一顿道:“师父曾教导我,凡事要亲眼去看,亲自去想。入宓山宗前,时敬之曾有机会甩开我。若他有轨之心,必定会样做。”
秘典禁制需要高人才能解开,施仲雨迷迷糊糊地想。陈千帆恰好也是个高人,要把激活秘典之事赖在枯山派头上,“发现时敬之图谋轨,陈千帆激活秘典杀之”才能说得通。
可她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事,她是人证,枯山派唯一的人证。如果在这里为自保说谎,枯山派必定要接下盆脏水。
“弟并非被歹人所骗。事态未清,疑罪从无,弟会信口胡言。”
戚寻道沉默良久。他面无表情,气息顿弱,整个人似是老了十岁,又像是得了某种解脱。
“老夫重病,并非妖邪作祟、恶人谋害,只是天命已到。门派正值多事之秋,你却率人为老夫强行延命,耗费人力、金银无数。你亲身替老夫挡灾,情深义重,却为此误入歧途,与歹人联手,已失我太衡本心。”
戚寻道一双枯干的眼紧紧盯着施仲雨:“仲雨,你可有话要说?”
施仲雨撑起病体,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
“弟无悔。”
戚寻道环望四周,有些弟脸上浮现出怒意或悲戚,到底没敢吭声。他叹了口气,又道:“身为一派掌门,念你护师初衷,我暂且将你逐出太衡,仅留挂名。若想再踏此门,你可要想好了。”
施仲雨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倔强地一言发。
“作为寻常老人,能多活几日,我的确受了恩。我屋内那盆白兰,你带出去吧——哦,记得换个盆,盆是太衡财产。”
说到后面,戚寻道的声音越来越轻,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感慨。
“师父……”
“快走吧。”戚寻道淡淡道,“我一个必死之人,能不知好歹地耗弟阳寿。最近风雨不止,你又被老夫病体拖累,记得多添衣服。”
施仲雨被金岚扶离大殿,她刚踏上第一层台阶,身上的热度骤然消失。施仲雨僵在原地,遍身极热之后是极冷。多日的奔波、苦痛与担忧,此刻统统化作一摊可笑至极的飞灰。她第一次挺不直脊背,全身像是被什么抽空,重新灌入北地冰川的寒风。
挡灾符一朝发动,会被轻易毁去。挡灾效果消失,可能性只剩一个。
戚寻道自断经脉而亡。
半个时辰后,太衡大门前。
“大师姐,你……你也别太伤心。掌门没把你从太衡彻底除名,等阵乱过了,你肯定还能回来。”金岚吸着鼻子,递给她那盆兰花——按照戚掌门的嘱咐,那是她唯一能带走的东西。掌门新丧,太衡内部有无数事务要处理,除了金岚,无一人来送她。
施仲雨伸出双手,小心地插入花盆,将兰花与盆中土一取出。
“我……”她刚开口,一颗心突然猛地一跳。
那盆土的底部,她摸到了什么硬而凉的东西。
施仲雨沉吟片刻:“金岚,把盆还回去吧,如今派内事情多,别顾着我了……我暂时不会远走,你我改日再聚。”
金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双肿泡眼非没好,眼看着越来越肿。身边无人,施仲雨将兰花与土包好,再悄悄以袖擦净那冰冷物事——
看清那东西的刹那,她双目一酸,险些把嘴唇咬破。
太衡逆阳令。
太衡掌门随身佩戴正阳令,逆阳令则由地位仅次于掌门之人掌管。执逆阳令,可在掌门失德之际以此令指挥太衡门人,正其言行,或是……
干脆将掌门废除。
戚寻道掌管太衡数十载,德高望重。为表敬意,执令早已归还此令,由戚寻道一人保管。太衡平稳太久,他们几乎忘了还有东西存在。
掌门……不,她的师父是明白的,她想。戚寻道兴许看穿了什么,可他衰弱至极,周遭又环绕着无数人,唯独没有时机与时间。
见尘寺长期封寺,宓山宗事发古怪,太衡派又于此刻不得更换掌门。
山雨欲来,大允江湖延续百年的和平,怕是维持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