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农事逐渐繁忙起来, 家家户户俱是不得清闲。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滴雨水,花家田里的作物长得更不好了。独自一人下田的花弧拉起脖子上的布巾擦拭糊了自己眼睛的汗,腰痛的他随口道:“木兰, 不快过来扶着我!”
喊完等了半天不见人,花弧怒而转头。空旷一片的农田里没有别人,只有瞎了一只眼的老黄牛在田埂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草。
想起木兰早已不在家中,花弧恨恨地将手里的锄头砸进了稻田之中。
——花弧以家中一半的牲口作为酬劳, 托了有福得财等人将木兰与叶棠抓来。看在牲口的份上, 有福得财等人答是答应了花弧, 但几人不愿耽误入营, 便说他们先去前面抓人, 花弧自个儿追在他们后头。
等他们抓到人了, 就把人带到最近的村子里, 向乡亲们说明情况再把人找个地方关起来, 让大黄守门口。大黄认识花弧, 花弧抓到自家婆娘女儿, 直接带着人和狗返村中便是。
不得不说有福和得财的这个安排听起来相当靠谱。花弧欣然赞同, 更在有福和得财等人的面前直接拉出自家的牲口分予了六人, 让他们先拿着牲口回家去。
有福和得财等人并未推辞——这六人去参军,那是几乎将家里能刮出来的油水都刮出来了。有福那糟糠妻实在是忍不住了, 夜里在家中哭闹说有福如此这般莫不是想饿死她与儿子们, 结果自然是挨了有福一顿毒。
那夜村中每一家都能听到有福大骂糟糠妻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我这家中顶梁柱就不该买弓马,只该去大营里等死啰!?你这只想着不能饿着自己的自私婆娘!你这么能吃怎么不投胎成只母猪呢你!”以及有福家那糟糠妻被有福抽得连连惨叫的声音。
第二日有福的妻儿并未到村子口来送他出门。花弧知道那必是因为有福的妻子被打瘸了腿, 下不了床。否则按照有福的性子,见妻子不带儿子来送他。当场就能冲回家中把妻子捞出来再一顿。
有福家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只说有福得财等人出发之后。
把花雄丢到张屠户家里的花弧与有福得财等人前后脚出发。果不其然前头的有福得财等也不等花弧,不过一个时辰人就没影儿了。
花弧自感受气, 却也只能忍着。他在脑子里演练着见到花袁氏与木兰之后要如何教训两人,就这样走了近十天。
每经过一个城镇、一个村子,花弧总要仔细询问有无一行青壮将两个女子寄存在镇中村中。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花弧不光没有找见花袁氏与木兰,甚至连有福得财等人都没追上。
花弧心中怨怒。他不相信花袁氏与木兰有那个本事从有福得财一行人手中逃跑,只当有福得财等人是存心收了自己的牲口不帮自己办事。头又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赶村中。
等花弧到村里,他第一时间上了有福家想讨个说法。不料有福家的妻子跛着脚说是要财要物没有,命尽管拿去——有福和得财没给家里妻儿留活路,家里是家徒壁的状态。两人都觉着只要自己兄弟在战场上立了功,自己来就能娶更好更年轻的女人。家中孩子能活就活,等他们回来也算个劳动力。活不了就算了,横竖他们年轻,多少个孩子都能再生。
周围都是来看笑话的乡亲邻里,花弧不想背上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头,灰溜溜地跑了。
花弧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谁想他的噩梦恰恰是从这里开始。
花弧离开了近两个月,花家的地也荒废了近两个月。
这放在以往,花木莲这个心软的见家中无人,定然是要去替阿爷去料理农田的。但她很快就害喜了,看样子是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张屠户大喜过望,再不准花木莲操劳。花木莲畏惧花弧,怕自己不为花弧料理农田等花弧来自己受皮肉之苦。可见花雄一脸自在地在自家吃吃喝喝,该玩就玩,不该玩也去玩,别说从未想过下地,就是帮忙搭把手都不会,花木莲又坦然了。
花弧一如花木莲所想,看到荒芜的田地就对花木莲发火。然而花木莲大着肚子,大着肚子的花木莲身边是在张屠户家吃出了小肚腩的花雄。花弧这怎么叱责花木莲?他骂也该骂又懒又馋的花雄。
眼看着今年田里的收成是绝对不行了,花弧气得在脑子里又撕碎了叶棠与木兰几遍。
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叶棠与木兰的错。
——是木兰不异想天开的说什么去参军,花袁氏如何能与他闹翻?花袁氏不与他闹翻,如何能离家出走?花袁氏不离家出走,她怎么会带走家中细软还有所有粮食!?自己又怎么会拿出家里一半的牲口去托有福得财他们抓人!他不跟在有福得财等人后头等着抓人回家,家里的田又怎么可能荒废两月!
他娘的!都是花袁氏那贱-妇!都是木兰那小贱-妇!一切都是这俩贱-妇的错!!
锄头被花弧砸进泥地里,溅起无数泥点。其中几点泥点直接飞进了花弧的眼睛里,花弧顿时疼痛“啊哇”乱叫。
远处的田里,有福的糟糠妻捶着自己的腰直起身来。得财的媳妇儿正好过来找她。
“嫂子!你可收到了哥哥的家书?我家得财始终没有寄家书来,你说……他会不会是出事了啊?”
有福的妻子冷笑一声:“出事了不是更好?那人是出了事,便是恶人自有天收!我谢谢观世音菩萨、西王母娘娘都来不及呢!”
“嫂子,你如何能这么说?……哥哥与得财再坏,那也是明媒正娶了我们的夫君……”
得财的妻子神色黯淡。
“所以你活该挨打?”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起身的有福妻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只盼有福直接死在战场上,省得那男人来就作践家中的女人孩子。
“马被抽了会尥蹶子,驴子挨了踢人,就是那最无害的兔子被逼急了咬人呢。你可是连这些牲口都不如?”
良言救不了该死的鬼。有福的妻子再是对弟妹恨铁不成钢也只能说上这样几句,接着便拖着跛脚爬上了田埂。
因为阿娘与阿姊都跑了,花雄很是招了小伙伴们的嘲笑。花雄哭着说自己再也不与村子里的这群小无赖们玩儿了,动手了人。他自己去招猫逗狗地玩了几日,很快就玩烦了。
花雄再去找小伙伴们,小伙伴们见到他就一哄而散,有人喊:“没娘教的来了!”
花雄再气不过又如何?被伙伴们抛下的他只能踹踹村口的大树当发泄。
花弧被稀泥溅进了眼睛里,正捂着一只眼睛想要家打些清水来冲眼睛。他人刚到村口,没看清儿子就被毛辣丁掉了一身。
毛辣丁身上的刚毛有毒。被毛辣丁一戳,再皮实那个男人也浑身红肿痒痛。
这会儿是大夏天,花弧又是刚下田回来。上半身打着赤膊的花弧哪里能想得到天上能下毛虫雨?不过数秒赤着的上半身上就肿起十几二十个包来。
花雄也愣住了。
出生到现在,在从来都是被花弧溺爱的花雄印象里,能“欺负”他的除了阿娘的花袁氏就只有不像阿姊的木兰。他压根儿没料到花弧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耳朵里嗡嗡直响,脑袋里金星乱冒。脸上像被烙铁烙了,花雄捂着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一时讷讷。
疼痛的感觉很快就从脸上有口中升起。感觉到嘴里有硬物在滚动,花雄张口一吐,看到了一颗发黄的牙齿。
自己被阿爷打掉了牙。这个事实让花雄难以接受。
他张嘴“哇——”一声就哭——过去他只要这样哭,哪怕他阿娘他得不重也会被他吓得立刻停手。若是让他哭泣的人是他阿姊木兰,则木兰立刻就会被他阿爷揍翻在地。
“你这狗崽子敢哭!?”
身上又痒又疼的花弧见花雄没有半羞愧之意,倒是满脸委屈嘴巴一张就发出恼人的哭声,他更生气了。
以往在儿子面前表现出的慈父形象早不知丢到了哪里。揪起儿子就又是一个巴掌上去,让儿子另一边脸颊也高高肿起的花弧口中骂着:“你这个废物!狗崽子!生你有什么用处!田也不会下,饭也不会做,畜生也不会养!你会什么?你就会吃!你这个浪费粮食的狗畜生!!”
人打习惯了的花弧哪里想得到停手?
他这一双人的手时隔快三月才“开了荤”,那种发泄的快乐让他感觉自己又找回了一家之主的尊严。他似乎没有那么憋屈了。
挨打的花雄眼泪长流。再被阿爷揍昏之前,他依稀想起阿爷过去也是这么骂阿娘阿姊的……
饭做的那么难吃!你会做饭吗!?
棚子里的牲口都饿瘦了!你连牲口都不会养,你会做什么!?
这一瞬,记忆与现实重叠。花弧骂出了同一句话:
“你这个废物!!”
“哈秋!!”
人在平城大营的木兰打了个喷嚏。她吸吸鼻子,被身后的贺赖野取笑了。
“让你小子爱干净!我昨晚不就说了嘛,头上有头虱那咱们相互抓抓就是了。你非去洗什么头,也不怕得头风!”
贺赖野便是戊六的肌肉男。
这人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征召过一次,奈何营中训练了两个月、没上战场人就从马身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军中不养闲人,何况当时宋文帝北伐而来。贺赖野腿都没被接上就被扔了原籍。
这小子当时羞耻极了,下定决心一定从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他在军中见识过士兵训练的方法,去之后天天都要腾出至少一个时辰来用各种动作举石锁。他那一身腱子肉便是举石锁扎马步得来的结果。
本来村中的人都以为他那断过一次的腿不会好了。一年半后这小子却能生龙活虎地蹦蹦跳跳了。
就这样,今年虚岁二十一的贺赖野再次被召入大营。他能被安排到戊六多亏他这一身腱子肉,以及与这身腱子肉相称的怪力。
“爱干净是好事,听说多洗头头虱会渐渐变少呢。”
站在木兰这边的是眯眯眼詹留儿。
他本来叫“詹六儿”,家中接到军帖后他老母亲硬是要他改名“留儿”,说是这样吉利些,指不定老天听到詹留儿的-名字就留下她的儿了呢?于是詹六儿就成了詹留儿。
“再少也不是根绝啊。”
崔虎说着从弟弟崔豹脑袋上捏下一个头虱。崔豹则给前头的贺赖野抓着头虱。
对,没错。戊六这几人正在太阳下头围成一个圈儿,坐着互抓头虱。
这倒不是说这几人关系就特别亲密。只不过新兵难得有一日能休沐,休沐的新兵不像老兵那样能出营去溜达溜达。大伙儿闲着没事干,这才出来晒着太阳抓头虱。
这时代几乎人人都有头虱。只要长着头发,那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就是无一例外。
木兰这种头虱较少的人已经是罕见中的罕见。
你问洗澡?一般士兵根本就没有洗澡这种奢侈的习惯。太阳下搓搓泥儿就当清洁了。毕竟身上没泥儿,跳蚤叮得更疼。
“花木,你头发上就没有虱子,这让我怎么抓?”
贺赖野完全不把木兰当外人,抓住木兰的头发就嗅嗅嗅:“你拿什么洗的头啊?好像有股香气!”
作为女儿家木兰本该害羞,可她现在是“花木”。
“这是无香子道长送我的。好像是坤道们专用的宝贝。”
一脸地骄傲,木兰看上去就像个在炫耀自己得了奇遇的小少年:“据说坤道们每次洗头都用这个,所以头发上基本不长头虱!”
“嗐,我说来着。”贺赖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小子非去洗头原来是为了让心上人的香气多萦绕在自己身傍一段时间呐。”
“说、说什么呢……!”
木兰结巴着涨红了脸。那模样真是与初恋中的少年如出一辙。
新兵营里不光是戊六的人知道木兰曾在一坤道落难时出手相助,绝大多数听过木兰有多强、或者是直接被木兰掼过的人都知道木兰这“小少年”的“初恋”故事。
新兵多是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酸酸甜甜的初恋故事谁听了能不起一下哄?木兰的纯情与她的强悍一样出名。
“怎么?我说得不对?那你把你那宝贝也给我用用呗。”
“就是!我们也想用!”
十六岁的崔豹和十七岁的崔虎跟着贺赖野一起闹腾木兰。詹留儿问尽可能消灭自己存在感的高个子:“陈五,你说呢?”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突然点到名字的陈五一下子慌了手脚。手上抓着崔虎头发的陈五猛一扯,顿时扯得崔虎以为自己头皮都要掉下一块来。
“陈五!!”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啊崔虎兄!我不是故意的!!”
缩着脖子的陈五看起来都快哭了。
陈五家里只有阿娘与阿姊,原因是他阿爷与个阿兄全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尽数战死。
受了哭哭啼啼的阿娘与阿姊的影响,陈五直接把从军与死画上了等号。从此成了胆小鬼一个。
“你叫谁‘兄’呢!?”
崔虎见陈五害怕,故意龇牙咧嘴摆出一张坏人脸来。
“噫……!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这月刚满十九的陈五一把鼻涕一把泪:“是弟!是弟!崔虎兄您是我弟!”
崔虎早就没生气了,他这是在憋着笑逗一行人里胆子最小的陈五玩儿。
木兰有些同情陈五——崔虎崔豹这两兄弟唯恐天下不乱,最是喜欢热闹。陈五遇到他们真是遇到了命中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