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县令今天早上一口气审了三个案子,鸡毛蒜皮的事情里偏偏还有点含金量,也最能体现出一个县令的水平,他们并不像命案一样,事实清楚,有法可依,主审的县令必须按照情、理、法三重原则来自由发挥。
发挥的好,上司什么也不说,若是发挥的不好,就会被认为是无能之辈,年终考绩之中会记上一笔,所以很多明朝的县官最重视的往往不是大案要案而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这玩儿对维护社会安定用处不大,但对升迁很有用。
这种案子,往往也是体现一个刑名师爷重要性的关键之处。因为很多县令并非科甲出身,文化水平未免有些低,难以把握情、理、法的度量,判案子只凭一时好恶,遇到疑难就会请教师爷,所以表面上是大人在断案,其实是师爷的意思,而且最后给上级的报告也是他们写成。要不怎么说,一个知府的师爷,一年的灰色收入可以超过两千两银子呢。
自从钱师爷垮台之后,郭县令就没有师爷了,这也是他一个很苦恼的地方。
比如说今天的三个案子,第一个案子是文衙弄的王婆子领着一大群乡亲,状告一个叫胡八柳的偷鸡贼,这个胡八柳为人小气嘴馋爱贪小便宜,从小就喜欢偷鸡摸狗,后来又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吃了上顿没下顿,营养跟不上。
于是胡八柳就经常头邻居家的鸡,他也没有固定的偷谁,总之看见谁家方便就摸一把,摸来了就拔毛宰杀开吃,开始的时候,邻居丢了鸡都莫名其妙,但时间长了,大家就发觉可能是他做的案,终于有一次被王婆子住了个现行。
胡八柳偷鸡偷出了技巧,他用竹子编织的蚂蚱去逗引鸡,后面拴着一根细绳子,鸡伸出嘴一啄,竹蚂蚱到了嘴里顿时卡在嗓子眼儿,吐了吐不出来,吃了吃不进去,他就拉着绳子把鸡给捉住抓走了。
附近的邻居先后丢了十只下蛋母鸡,算得上损失惨重,而且证据确凿,胡八柳也是当堂认罪,所以郭县令判他赔偿邻居们的损失,可是胡八柳赔不起,于是郭县令改判,因为情节不够严重,够不上’笞仗枷号’,更别提徒刑,所以判处他张嘴二十,然后找了二十斤鸡毛,做了一件毛衣,穿在身上,大热天的站在大街上示众三天。
其实这种别出心裁的自由发挥还不如直接打板子比较好,胡八柳三伏天穿毛衣若是中了暑,没准这条命也就送了,那也是活该,没人管。
第二个案子是家庭纠纷,横塘镇姓唐的一家自称是唐寅的嫡系后代,原先住在苏州桃花坞,后来在嘉靖爷的时候,随着祖先唐伯虎的陵墓搬迁到了横塘镇东北的一座小村子里,时代为祖先守墓,具体也未必可考。
唐家有三兄弟,共同分了已故老人的两亩地,约好每人是九斗(九分),可是唐大跑到公堂上来状告另外的两个兄弟,声称他们并非自己的亲兄弟,是属于两名赘婿,所以自己要多分一点。
郭县令问他:“你为什么要多分一点?”
唐大说道:“那年花期刚过,美人蕉的残瓣铺了一地,邻家的炊烟袅袅拂过,更显得此间寂寥——”
郭县令啪的拍了惊堂木,骂道:“唐大,有话直说,小心我揍你!”唐大立即就老实了:“我爹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的亲儿子,我是你的亲爸爸,剩下的两个是假儿子,我也不是他们的真爸爸,所以以后分家你要多分一份!”
“别以为自己会说两句文言文就是唐伯虎的后代了,你那个身份还有待于确认,下面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给我直接说。”郭县令翻了个白眼,问:“你刚才说的那些死无对证,本官给你做不了主,现在本官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分?”
“很简单,我爹前几年开荒,家里的地早就不是两亩,最少多出来五分地,我要求这五分地全都归我,赘婿靠边站!”
郭县令问两名赘婿,结果两人全都不同意,坚持平分。
唐大说:“嫡子有理!”赘婿说:“入赘改姓!”
既然调解不成,郭县令在律法之中也找不出与本案符合的明文规定,于是当即宣判:“唐大无理取闹,证据不足,维持现状,关于你爹说的那些话,你要是把你爹找来,本官立即给你改判,否则就这样了。”
唐家三兄弟走了以后,郭县令又犯难了,老百姓好调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嘴巴一张就有法律效力,可是上司不好糊弄,在报告中,他必须把自己根据情理法断案的理由和心得写出来,于是斟酌了有三炷香的光景,这样写道:“夫嫡子与异性旁宗,平分产业,非情理之中。但事情已成定局,死者已矣,不可追兮。只有禁止其未来,不能追究其以往,这是唯一解决争端的办法。”
于是结案之后,他又让人写了一封告示,申明:“日后在吴县境内,财产分割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嫡庶有别,否则县衙不予承认!”因为四书五经里面最重视的就是礼仪伦常,所以他必须强调嫡庶有别,况且他听说当今太子对这玩意也挺敏感的,可不敢得罪。
第三个案子,枫桥镇有个姓刘的寡妇,以三两银子的价格将亲生儿子李小三卖给一个叫郭甲的秀才当书童,三年之后,刘寡妇因病身亡,他丈夫的兄弟们强行把李小三带回去为父母守灵,时候仍给郭秀才七钱银子,强行把李小三买了回来。郭秀才不服,认为就算要买回去,也要退给三两银子,怎么就降价了呢?
郭县令问刘小三的叔叔刘昆:“本官只听说衣服有折旧的,怎么你侄子还折旧了呢?你到底啥意思?”
“没折旧,本来就是七钱银子!”刘昆梗着脖子说:“大人,虽然说是三两银子,我侄子哪有那么贵呀,您去外面打听打听,谁会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半大小子,那不是开玩笑呢吗?”
“混话,契约上明明写着李小三卖了三两银子,你怎么说是七钱,你当本官瞎了嘛?信不信我揍你!”郭县令怒道。
这时候,陈凡走进来,他本想报告昨天晚上追踪月钩儿和南宫朗的事情,闻听此言,立即说道:“大人,这事儿我知道!”
这段时间郭县令一见陈凡就高兴,差点把个县太爷让给他坐,咳嗽了一声说:“陈捕头,你是本官的心腹,有话直说,本官洗耳恭听。”这话一说,开早衙的所有人,包括赵典史钱巡检,以及三班衙役,顿时对陈恶魔肃然起敬。
陈凡很享受这种感觉的说:“咱大明朝不禁止人口买卖,但对此也有严格规定,不过地方上有一些俗例,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比方说,典卖人口的契约上面,多加一些契价,其实是为了防止一方毁约,作为赔偿金来使用的。也就是说,郭秀才没说谎,刘昆也没说谎,他俩都有理!”
“原来如此!”郭县令苦笑道:“本官对这些世俗里的勾当的确不甚了了,既然有这样的事情,那就需要斟酌了。陈捕头,你说该怎么办?”
陈凡拱手说道:“大人,契约上的价格,虽说会多写一些,但从来还没听说过多写四倍以上的,很明显刘昆想赖掉一部分,用心首先就不好。再者,郭秀才养育李小三三年,刘昆想用七钱银子把人买回去,太不厚道,而且吧,属下觉得这赔偿金违约金其实还是要的,所以,刘昆必须出三两银子!”
“你花三两银子买个奴才啊,你那么有钱,我家里有的是人,卖给你几个?”刘昆是个很横很壮的人,顿时站起来和陈凡对峙,衙役们急忙大声喊着“威武!”不过刘昆不堪,梗着脖子威胁陈凡。
“别动手啊,别动手,我可练过。”陈凡也威胁他:“你不打听打听,我陈恶魔在吴县怕过谁,谁跟我动手又占过便宜,哼!”
刘昆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他怕陈恶魔!
陈凡忽然发现,有时候公正需要黑暗的手段才能达到,其实陈恶魔这个外号,给他带来的也并不全都是坏处,关键时刻还挺好用捏!
“刘昆,你刚才想要在公堂之上动手是不是,本官告诉你,按照大明律,你敢在这里动手,本官有权揍死你!”郭县令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小的,小的知错了。”
“别废话,赶紧掏钱。”陈凡说道。
刘昆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万分不忍的扔给郭秀才。郭秀才对陈凡和郭县令千恩万谢的去了。
“大人,属下来报告昨天月钩儿没——”
“没抓到是吧,没事儿,慢慢来。”郭县令拿出一张海捕公文,说:“本官这里有一件急务交给你去办,你看看吧。”
陈凡拿过来一看:“北方大盗邓十三,残杀五十三条人命,三家银楼,两家钱庄,从山东逃到苏州,严令苏州府限期捉拿,不得有误!”
“大人,我这武功——”陈凡苦笑,这个邓十三他知道,武功盖世,杀人如麻,最早杀猪,后来转行干了刽子手,因为他负责的一个凌迟处死的犯人,没到两千刀就断气了,上司的上司对上司发了脾气,上司嫌弃他技术不好,勒令下岗,所以他上了上司的全家辗转当了强盗。
纵横北方五六年,光死在他手上的六扇门捕头就不下十个。他还曾经扬言手中鬼头刀专治头疼,一刀见效。因为一刀下去,脑袋掉了,就再也不会疼了。
所以陈凡有点不敢去。
“我让所有的衙役协助你,铁雪也去,连铁彪也跟着出动!”郭县令叹道:“此人杀过郓城知县一家八口,朝廷对他一定要赶尽杀绝,他跑了,本官乌纱难保!”
“那好吧!”陈凡咬了咬牙:“不过,我要亲自挑选人马,所有的人都要听我号令,而且在我布置抓捕的过程中,任何人不得泄密,大人最好也不要过问?”
“没问题。”郭县令笑道:“只要能抓到人,我向朝廷为你请功。别的我不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