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田田,清风徐徐。
钱老舅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怀中的钱节亭嘴里哼哼唧唧,也疼得眼泪汪汪。
“先请太医来瞧瞧。无着观里头,阿五的师父也请来。关了院子,立时关了院子,将进出过园子的人都叫来。”金将晚酒气过去了,看钱节亭受伤,可怜他少年人遭此劫数,又醒悟到自己遭了人算计,于是立时发话要深究这事。
“哼,别猫哭耗子了,你们金家看不上我们钱家又不是头一回了……走吧走吧,我的儿,这算是你命不好。”钱老舅爷听玉入禅说“钱家出事了”,心漏跳了一下,再回想大理寺如今正忙着查康家等人的案子,哪里有什么其他的动静。放下心来,弓着身子,奋力要抱着孙儿出去。
“舅舅稍安勿躁,查出是谁害了马,自然能……”金将晚踌躇道。
“能如何?谁害你们的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慕名来看一眼,就受了大罪,还没人给句公道话!罢了罢了,就当我倒霉!嫡亲的外甥只顾着马,不顾着人!”钱老舅爷抱不起钱节亭,于是坐在地上哭。
“心虚什么呀!”金折桂嘟嚷道,“就算是大理寺办案,也不能偏袒了谁,在场的证人都要一一请出来才行。”
“这丫头……”钱老舅爷听金折桂跟他说话一点不客气,不禁气恼得很,指着金将晚道,“你们家越来越富贵了,连亲戚都不认了……”
“再多说几句,你孙子就流血死了。到底要不要给他看太医?若不看……回头我们就告你来我家寻衅滋事。”金折桂低头看钱节亭的腿,看他痛得几乎打滚,倒不以为他是装的。
“舅舅,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哥,这事……要不要跟母亲说一说?”金将溪、金将禄二人不知道有人勾结鲜卑人的事,有些慌张了,毕竟这是金老夫人的弟弟他们的舅舅,拿捏不好,岂不是打了金老夫人的脸?
金将溪也听冷氏说起过家中下人传金老夫人想把金折桂许给钱家的事,因此看钱老舅爷反复提起钱节亭还未娶妻,知道他的心思,反而不好再多说,免得得罪金将晚。
沈家舅爷也不知晓那事,却是怕沈氏日后被金老夫人迁怒,于是沈席辉道:“魁星,不可放肆。这些事自有长辈们做主。”
“爹爹,我的马,我……”金折桂去拉金将晚的袖子,不能叫他说软话。
金将晚看金折桂眼中泪光点点因为心疼大黑脸色苍白,当即咬牙道:“谁都不能离开花园一步,太医也请到这头来。诸位失礼了,那针上有毒,谁会直接把它放在身上,恐怕贼人唯恐一根不够,身上还戴着其他的呢。如今请诸位将身上帕子、香囊、扇套拿出来,等无着观的道长来查看。然后,咱们仔细回想一下,方才牵着马来,谁站在刺伤黑马的地方。”一双眼睛再三看向钱老舅爷,今日原本请的人里头就没他,不过是看他是舅舅,他要来,没法拒绝,才领着他们爷孙过来的。
“将晚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在说舅舅我刺伤的马?话不可乱说,待我去见见姐姐,看她怎么说……”钱老舅爷搂着孙儿,心里纳罕金折桂走路怎地不拐了?原本金折桂是个小瘸子,他们钱家不嫌弃她要娶她也是好意,偏金家不识好人心,竟然先看不上钱节亭。
“祖父,我、我……”钱节亭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
玉将军、虞之洲等赶紧将身上的帕子、香囊等摘下来统统放在小厮捧着的盘子里,那小厮捧着盘子到了钱家爷孙跟前,钱老舅爷气咻咻地将帕子、扇子摘下丢在盘子里,又搂着钱节亭道:“外甥受伤了,一群人还只围着马转,好一门亲戚!既然你不想替我们节亭看腿……”
“你孙子腰上要挂着东西呢。”金将晚道。
“怎地,难不成他自作自受,有心要伤自己?”钱老舅爷红着眼眶,“金将晚,你去将我姐姐请出来,我倒要问问,我这嫡亲的舅舅好容易上门一遭,就是来被你们当贼看的?”
“父亲,那就请祖母来就是了。”金折桂看钱老舅爷虚张声势,越发觉得东西就在钱节亭身上。
“魁星……”金将晚生怕金老夫人过来,瞧着事态不好处置,于是顺水推舟,跟钱家赔不是,依着钱家的意思,将金折桂许给钱节亭,因此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
须臾,却见几个强壮仆妇搬来屏风座椅等,随后游丝过来说:“老夫人说请小姐们去屏风后看着,省得太医、大理寺来人被人撞见了。”说罢,就请金折桂、戚珑雪过来。
大理寺……
这一下,钱老舅爷惊慌了,金将晚、玉将军、沈席辉、虞之洲等无不瞠目结舌。
金折桂道:“方才汤姐姐、玉姐姐还有三姐姐也在,也请了他们来。”
那三位“也在”的缘由惹人遐思,但此时将案子查到水落石出最是要紧,因此金将溪、玉将军只能点了点头,由着人拿着扇子遮挡,将金兰桂、玉妙彤、汤姓少女请来。
“大哥,母亲此举,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金将溪沉吟道,若查出果然是钱家,岂不是打了金老夫人的脸面?
金将晚道:“都听母亲的就是。”
游丝也在,就替金将晚答道:“老夫人说,马王是六小姐的,也是朝廷的。到了春天,还能不叫马王回马场生儿育女?因此,有人敢对马王动手,就是跟朝廷作对。”
“你这丫头,带我去见见姐姐,我当面问问她……”钱老舅爷慌张了,待察觉自己的话心虚得很,立时改口,“我倒要问问她,弟弟上门,就请了大理寺的人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众人都明白了金老夫人的态度,于是纷纷说:“钱老舅爷稍安勿躁,若是果然冤枉了你,就叫金将军登门给你赔不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头,竟是齐齐将矛头对准了钱老舅爷,逼着他将钱节亭身上东西解下来。
“给你,方才有个丫头说那是关外的毒,我们一清二白的人家,怎会有那种毒?难不成我们就跟关外的蛮夷勾结了不成?”钱老舅爷气势汹汹道。
金将晚心一坠,原本大理寺那边没什么证据,三横一撇到底是谁也说不清楚,如今若顺着毒查到钱家头上……虽是钱家咎由自取,但钱老舅爷到底是金老夫人弟弟,由着他这外甥“大义灭亲”,在金老夫人跟前总是不孝。
“钱老舅爷,我方才只说有毒,没说是关外的毒。”戚珑雪人在屏风后出声道。
钱老舅爷脸上一红,也不抱着钱节亭了,起身闹着要去跟金老夫人当面说话,“我倒要去问问姐姐,这般对我,可对得起泉下父母?”
金将溪、金将禄赶紧将钱老舅爷拦住,看钱老舅爷心虚至此,唯恐当真揭穿他勾结外敌的事,一时拦也不好,放也不好,只能再去请示金老夫人,等丫头去问话,得知金老夫人不说软话后,才死死拦着钱老舅爷。
不一时,无着观的文星子、大理寺寺丞、几个太医匆忙赶来。
钱节亭就放在地上看腿,文星子去看黑马,大理寺寺丞来了,先也赞赏地看了一回黑马,然后既然有金老夫人要他秉公办理的话,他就查问一通。
方才众人只顾着看马,哪里知道到底谁站在哪里,于是一个个答不上来。
“三姐姐知道吗?”金折桂问金兰桂。
金兰桂方才偷偷来看虞之洲到底像不像个弼马温,倒是将马发狂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敢说出来。
“三姐姐,方才我胡闹将你差使到这边来,你看见什么了?”金折桂又哄她。
金兰桂还是不肯说。
金折桂附到金兰桂耳边,低声说:“三姐姐不说,我就告诉三姐夫你喊他弼马温。”
金兰桂一凛,赶紧将方才众人站在哪里一一说了,“就是钱表哥挨近黑马后,黑马才发狂的。”
金折桂又叫玉妙彤来说,玉妙彤虽未看见多少,但也肯定黑马发狂的时候,钱节亭站在马身边。
钱老舅爷脸上越发涨红,挣脱开金将溪,直嚷嚷着要去见金老夫人。
“果然是塞外的毒,这毒,倒是跟皇家猎场黑马身上的毒镖一样。幸亏这马彪悍,不能轻易被人药倒,若换做其他的马,早一命呜呼了。”文星子看过马背上的毒后,又去检查众人的香囊手帕。
“大哥,要不要,请母亲来?”金将溪看钱老舅爷脸色由红转白,知道事态严重了,赶紧请示金将晚。
金将晚沉吟一番,说道:“请母亲来也是一样,母亲若是想徇情,就不会请大理寺插手了。”不由地后怕,若是金老夫人偏袒钱家,金家被钱家缠上,就危险了。
金将溪踌躇一番,既然金将晚这样说,只能听他的了。
“钱老太爷,怕是你们爷孙要去大理寺养伤了。还有文道长,也请尊驾去大理一叙。”大理寺寺丞正愁皇家猎场的案子没法处置,如今见钱家用上的毒跟皇家猎场的一样,心里喜不自禁,对金将晚等拱拱手,就赶紧告辞。
玉将军、沈席辉等也不好留下,纷纷领着自家儿女告辞。
虞之洲想起金兰桂母女叫他弼马温,笑盈盈地向屏风看一眼,就也告辞。
等人都走了,金折桂、戚珑雪二人摸着大黑马,慢慢地牵着黑马回塞鸿斋。
“金祖母好果断,就是,钱家那边……”戚珑雪自觉这事要落在她头上,她定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处置。
金折桂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祖母这事倒是处置得好。”
“钱家没了,金祖母不怕……有人不服?”人人都说娘家是女人出嫁后的依靠,金老夫人难不成不想要娘家撑腰了?
“阿五,你这就糊涂了。钱家早败落了,多少年前,就是祖母给钱家撑腰,不是钱家给祖母撑腰了。不然,钱家在京里威威风风的,也犯不着去勾结拓跋人。”金折桂疑心金阁老早早地把玉破禅当着皇上、太上皇的面说三横一撇是钱字的话跟金老夫人说了,不然金老夫人怎地会果断地请大理寺来。
戚珑雪等到黄昏时分,就被梁松、蒙战接了回去。
待彻底没了外人,金老夫人叫了一群人去她院子,然后将大房、二房几个妾室压住,叫婆子去打。
金折桂看得一头雾水,在她看来,金家里的姨娘已经够老实了,金老夫人发作她们做什么?
“拉到庄子里去,但凡叫我再听见谁背后嘀嘀咕咕主人们的事,一律打死。”金老夫人冷声道。
金折桂还是一头雾水,等回到塞鸿斋,反复问看院子的婆子。
婆子们才说:“姨娘们恨小姐、少爷不给她们活路,合伙四处嚷嚷着老夫人要把小姐许给钱家。这事说的小的们都只当是真的,小的们也不好拿来跟小姐说,只能瞒着小姐了。”
“原来如此。”金折桂一叹,难怪最初金将溪、金将晚都不敢拦着钱老舅爷,原来是都以为金老夫人还要跟钱家结亲家呢。
隔日,金折桂正在西院里头练枪,就见一旁坐着做针线的初翠听到丫头一句话,又好笑又好气地向金折桂走来。
“小姐,偏门上有个自称玉家八少爷的来敲门,说要看一看咱们的大黑。”虽说金折桂早年流落在外两年,不久前又去了皇家猎场,但初翠眼中,金折桂是个个规矩人,就算练枪,也只是叫金将晚、金朝梧来教授。
“果然来了?”金折桂惊喜道,这就是愿者上钩了?思量一番,将长枪丢给初翠,“待我去瞧瞧。”
“哎……”初翠赶紧抱住金折桂,“这可不行,若传到老夫人耳中,奴婢的小命就没了。”
金折桂道:“没事,我回头亲自去跟祖母说,破八来看马,还能不叫他看?”回到塞鸿斋牵出大黑,将大黑送到西院,然后将它放到西院通向偏门的巷子里,自己慢慢地跟在后头,等看大黑跑到玉破禅身边,玉破禅先温声安抚然后小心地抚摸他的伤口。
“破八,你……最近在忙什么?玉姐姐可好?你们家的汤姓少女可好?”金折桂倒不是对玉破禅入情多深,只是感动与玉破禅的话,甚至,她依稀觉得玉破禅肯跟她去大漠草原,却未必肯跟他的妻子去大漠草原。
“妙彤被父亲罚着闭门思过。至于汤姓少女,小前辈是说汤画心?她如今还在我家,等她祖父、祖母回来替她做主。”玉破禅轻描淡写地说,随后又去安慰大黑马。
金折桂一时找不到话说,半天道:“听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算是她对不起玉破禅。
“……”玉破禅先沉默,良久,出声问:“是小前辈叫花爷爷说的吗?还有范神仙……”
“不也有其他道士和尚那样说吗?”金折桂道。
“瞽目老人、范康德高望重,他们说是,其他人若不顺着说,岂不是显得道行不高深?”玉破禅一阵见血地说。
金折桂怔住,这还是头会子见玉破禅这般生气,“破八,你……”眼睛瞧见远处门上的小厮盯着,声音放低了一些。
“小前辈素来有仇必报,不知破禅哪里得罪你了?”玉破禅摸着黑马鬃毛,却不看金折桂。
“……你只想到自己得罪我?”金折桂走近一步,一时忘了范康说过的矜持,“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不想你早娶?”说着,踮起脚尖,示意玉破禅她如今因为年纪有些矮小的个头,“还是我拦着你不能早娶,你就娶不成谁了?若是,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我去求爷爷、范神仙给你‘改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玉破禅,半天心想倘若将来玉破禅食言,不带着她去草原大漠,那他又跟其他男子有什么区别?
玉破禅愣住,原只当自己哪里得罪了金折桂,被她这样报复,此时看她神色,却又不是他想的那样,微微蹙眉:“小前辈的意思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道:“我现在并未想娶谁,只是将心比心,莫名其妙多个那名声,怎会不气恼?”
“……那你将来娶妻了,会不会带她去草原大漠?”金折桂仰头问。
“会。”玉破禅肯定地说,他不是个肯过循规蹈矩日子的人,将来虽依旧经商,但少不得天南海北都要走一遭,一出门少不得要几年才回,若不带上妻子,还不如不娶妻呢。
“那就是了,大丈夫日日惦记着娶老婆像是什么话?那天煞孤星的话又伤不到你什么。”金折桂的愧疚立时全没了。
玉破禅见她先紧张,须臾又笑了出来,一时摸不着头脑,半天言辞恳切地说道:“若是小前辈想跟妙彤撮合汤小姐跟老九一样撮合我跟谁,小前辈直说就是了,前辈的话,晚辈总是会听的,若是两下里都没什么不乐意的,定亲就是了。”
金折桂眉尖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原本以为玉破禅不懂,如今看来他懂是懂了,只是却以为她跟玉妙彤一样瞎胡闹,在替他做媒!
“破八,能不叫我小前辈吗?”金折桂郑重地说,总觉得玉破禅看似简单,但自己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思。
玉破禅道:“一日是前辈终身是前辈,在乐水城外见到小前辈后,小前辈就是我玉破禅最敬佩的人之一……”
“滚你的吧。”金折桂气咻咻地吐出这几个字。
“小前辈为何动怒?”玉破禅忙问。
金折桂吸了一口气,低声冷笑道:“玉破八,你说等我大了带我去草原大漠,是真心的吗?”
“自然真心。”
“可是我如今是小姑娘,大了是大姑娘,你带一个大姑娘去草原大漠?这像话吗?”金折桂催问。
玉破禅怔住,“我一直以为小前辈跟其他女子不同,不在乎什么三从四德,不在意人言,也不想做个一辈子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女子,才敢说出那话。原本当小前辈跟我志同道合,都有志与走遍五湖四海,莫非是我想差了?”
谁说玉破禅拙口笨腮?
“狡辩!若是我嫁了人,嫁的人不许我去呢?”金折桂追问。
“小前辈法子多的是,将来嫁的人也必是个心胸宽广,跟小前辈志同道合的,如此也就是跟我志同道合,咱们结伴,这岂不好?”玉破禅有些兴奋了,料想金折桂的夫婿也是个胸怀天下的大丈夫,如此他就可以又多一个良朋益友了。
你想三人行……金折桂呆住,“要是我嫁的人不跟我志同道合呢?”
“怎么可能,我信小前辈,小前辈定会说服他的。”玉破禅肯定地说。
“不愧是玉家人。”说起话来,真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