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中,神像里,有人,或者说有神,在遥遥拱手,对太守回礼。
如此再三。
庙祝与一应祭祀上前,石氏子弟站起来,在那个儒冠男子的带领下,配合庙祝。
太守和张猛退到正殿外面,遣散随从,远远地看着这群人完成接下来的礼仪。
儒冠男子在太守后退时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以为意地转过头去。
张猛看着太守的脸色始终不太自然,却是忍不住轻声说道:“府君为何不太高兴呢?”
太守冷哼:“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下能封阴神的家族有几个?哪几家莫不是德高功著之辈,石氏佞臣也,何德何能位列其中?”
“再说,你师周大儒可是被石君房逼杀的,敢来这里为血仇送敕书还面不改色,倒是让人赞叹高风亮节了。”太守说着话里已经藏着刺了,显然对张猛有些犹疑。
“我为何不敢?自孝宣皇帝至今上,石君房杀的人何其多也,哪里会记得我这无名小卒。”张猛无奈而笑,“倒是府君,即使您贵为两千石又是史氏子弟,在人家封神之所说这些,就不怕吗?纵使这石氏先祖如今的汾城城隍不对您动手,那石氏嫡子听了,将府君的话告与石君房,足下还能安稳吗?”
“呵,你看那群孝子贤孙唱得多大声,生怕别人听不到,又如何能听到我等的谈话?”
“再说,他石显(字君房)听去了又如何,难道还能无故杀一两千石吗!”太守显然动怒了,竟直呼其名,也不称字了。
张猛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太守想起了许多个名字,让他神色一僵,倔强地说道:“至于这新出炉的汾左城隍,不过主阴间事,位阶尚在我之下,神力难近我身,我又岂会怕他!”
“府君确定?”张猛听了,沉声问道。
“自然!我虽不习法炼气,但所知秘闻也不少!”
“史府君,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事本不该告诉你的,但你师萧先生与我师周夫子本就是多年相识,又同见害于石贼,这里也不妨告诉你,石君房他以为封先祖为阴神就能保佑家族福德,殊不知这反而是取死之道,要不然你以为他这次为何只受到象征的阻力便成功了?”
太守失色,旋即控制仪态,隐秘地环顾四周,仆从们都在远处,神殿内也没有人注意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严厉斥责:“既然我没有参与此间事,那就不要与我说!子游你孟浪了!若是谋事之人都像你这样,权贼何日才能铲除呢!”
张猛神色不变,欣然笑道:“那几位果然没有看错人!实不相瞒,史府君,刚才只要你神色略有不对,明日朝中就会有人怒斥石氏丧心病狂公然刺杀朝廷两千石了!”
史太守也不生气,只是边摇头边苦笑,“看错你们了,小瞧你们了。”
“府君看错的不只这一件,比如,府君也可以是事中人!石显必然失势,但不一定死!那时府君便需找机会诛灭太原石氏!”
“整个?”太守倒吸凉气。
“整个!”张猛斩钉截铁。
“为此我特意抢了这个机会,从长安来此见府君。”
以西汉太守的权势,要诛杀石氏这种豪强之上世家未到的家族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应对在朝中执掌大权的石显的疯狂报复,但既然石显失势,那就不成问题。
天子甚至都顶多斥责几句。
“可石显擅权不止十年了,如何一朝倒台呢?这个若事涉机密,你也可不说。”
“这是阳谋,说了也无妨。原因有三,其一,天子践祚,欲有一番作为,其二,石显毒横,天下怨之久矣,其三,府君可知整个大汉得封阴神的家族为何如此之少?”
“不知。”
“是可以封神的敕书少啊!”
张猛冷笑:“府君可以想一下,大汉这么多年来拢共封了几家?”
“之前那么多开国世家愿意忍,现在他们还能忍吗!石显必然失势!”
张猛微笑,看着神殿内的石氏众人,眼神和蔼。
“从朝堂到州郡,如此石氏恐怕要灭族了。”
“石显若不灭族,那么多年来因他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我那被诬谮自杀而死的老师,九泉之下又该向谁诉说冤屈呢?”
两人的谈话就此终止,因为天色不知何时昏暗起来了。
太阳被遮蔽了,取而代之是黑压压的云层,空气变得闷热而压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太守惊愕。
“府君可曾见过如此迅疾到诡异的云势?”张猛仰头紧盯空中,反问。
“不曾。”太守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先前不说晴空万里,但也天高云淡,哪里可能瞬息间就这幅大雨将至的景象?这里是太原,又不是江南!”
“那就是了。”张猛反而笑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怕有非常之因,不过估计不关我们的事。府君是留下来看戏呢还是先行一步?”
“非常之因?”太守挑眉:“如此横生枝节,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
“石氏灭族是因为他们得了敕书,府君应该明白。我看这景象恶意汹汹,我们还是先逃命为妙。”
“你们太常不是本事大吗,难道护不住我?”
“能引起天象变异的存在恐怕不是能轻易应付过去的,我和随我来的那几个人恐怕只能抱头鼠窜。”
“天塌了自有个子高的顶着,那城隍不是在那儿?”
“他?”张猛摇头,“城隍之强弱与生前的名声与功德颇有关系,这位石氏先祖石柯石东乔,生前不过曾治一县,能得封阴神完全是沾了后代的光,又是新封之神,恐怕难说。若是来者不善,还请府君早做准备。”
太守听了反而不慌,“我若此刻先走如何岂不成了负职之人?再说,若一两千石身死此处,恐怕你和石氏都要难看。”
说着,太守又挥手招来一个随从,吩咐道:“去备匹马,不用套车了。”
张猛扶额而笑,“也是,此刻先走反而扎眼,容易被盯上。”
太守从容说道:“你可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边说,他们边退到整个神殿之外,尽量离神殿远一点,又保持着能吃瓜的距离。
正谈话的功夫,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了,空气闷热到恐怖,那低低的云层似乎就在头上,伸手就能碰到。
神殿内的仪式其实早就到了尾声,余下的无非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遇到这幅景象干脆结束了。
石氏子弟簇拥着那儒冠男子,站在檐下凝神望天,个个脸色沉重。
儒冠男子先厉声喝住自家子弟,又对着天空一躬到底,长拜,恭声问道:“敢问是何方神圣?”
说话时他心里微沉,对于自幼炼气,身边常有方士术士之流的他,这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恐怖而富有恶意。
乌云翻滚着,没有任何回应。
儒冠男子也不起身,就一直弯着腰。
“你问我为何而来?”
乌云中层层叠叠的声音传来,伴随着阵阵闷雷,摄人心神。
儒冠男子终于起身,神色不变,“还请尊上明示。”
“侵夺了我的神域,却还问我为何而来?”
冷笑声响彻四方,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战鼓轰鸣,一句终了,儒冠男子还好,他身后那些石氏子弟面上都难掩潮红。
“尊上是……?”儒冠男子勉强问道。
云中许久没有回应,然后大雨倾盆,雷霆震彻。
巨大狰狞的龙首从云层中探出来,冷漠地俯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