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得令人晕眩的日光,映照出更加深沉的阴影,重重叠叠的光斑、阴影在草林中形成,猎人与走兽的大戏在这堂皇的舞台上到达了一个高朝。
虎尸颓然倒在地上,斑黄而又庞大的尸体将草地压陷了一大块,四五条猎狗远远围在它身旁轻嗅。
附近赶过来成功将其围杀的猎人们,望着这殊勋,喜悦冲淡了围杀的过程中受到的痛楚,一个个兴奋无比。
“这畜生刚刚不是凶得很吗?怎么现在不动了?”
一名捂着肩膀的猎人,咧嘴笑道。
说完,他就踏上前去,想要亲眼看一看甚至摸一摸他的猎物——他参与围猎的动物。
想到这,这猎人不禁下意识看向青帻猎人,捕杀老虎的过程险象环生,若非这位猎人头领勇猛矫健,别说只有几个轻伤,只怕真有几个猎人得回不去了。
刚刚踏出一步,一条猎狗却挡在他身前,在他两条腿间进进出出,缠来绕去,似是有些焦躁。
他不由好笑,踢了它一脚。
“去去去,知道你辛苦,待会儿会奖赏你的。”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头猛兽之王的身前,它活着时永远无人能够踏入的一米之地内仔细观赏。
布满伤痕却依旧庞大的身躯,粗大的、隔着虎皮依旧能看见的兽骨,额头浓黑的王字,无一不让他啧啧称奇。
然后他看见老虎本已紧闭的眉毛动了动。
“错觉?”
来不及了,兽躯一跃而起,裹着腥风,在猎人头上掠出一片阴影,将出未出的虎啸令他耳膜鼓胀。
阴影迫近,猎人意识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见惊怒交加的喝骂声、猎狗们愤怒的狂吠声、锐物破空声,然后有什么东西已经刺进他的身躯,在这沛然的力量前他就像一个被玩坏的娃娃一样无力。
黑暗降临。
青帻猎人铁青着脸,看着虎躯重重扑掀袭杀了那猎人,然后再倒下,虎躯下覆盖着猎人的尸首,以落点为圆心,五丈之内的草地齐齐倒伏。
一只长刀凌厉地从虎眸贯入,卡在头骨中间。
这一刀正是青帻猎人头领所掷,终结了老虎的生命,打断了老虎的最后一扑。
可惜猎人还是死了。
这一变故给原本火热的气氛泼了一瓢冷水,其余猎人们都难掩惊惶之色。
有一粗矮猎人犹豫着说道:“今日捕获甚多,何必为了那劳什子白鹿再拼命呢?”
其余猎人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青帻猎人,他们自己的意愿并不坚定。
青帻猎人环视一周,沉声否决。
“不行。”
“今夏大旱,收成不好,偏偏秋收迫在眉睫,官府要征多少你们不知道?”
“只要是能捕获这头白鹿,我们整个乡今年那些摊派就能少一成。这可是郡里发话的,还能有假吗?”
一片沉默。
夏旱并不影响州郡里举行秋猎,在今年的秋猎里,太守狩猎时发现了一头白鹿,大喜过望,想要抓住作为祥瑞进献给皇帝,可惜追了两座山也没能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它跑去山林,失望而归后许下重赏。
乡里的大族们听说后,为了这重赏,又向整个乡的人们许下了诺言,直接推动了这场围猎。
所以在场的猎人们,都退不得。
猎人头领更是退不得,整个乡的收成今年都不好,税赋又重,若是没有这头白鹿,不知今冬有多少人要饿死?常平仓已经关了很久了。
世家豪强,这群守候腐尸的秃鹫,等贱民们卖儿鬻女等了很久了。
尖利的哨声再次吹起,青帻猎人催促外围的猎人立即缩小包围圈,为此可以放过一些猎物。
……
都不在了,都死了。
总是管这个管那个的阿虎死了,爱在森林最高的树上歌唱的阿雉死了,喜欢恐吓土拨鼠一家的阿狼也死了,白鹿的身边只剩下两只鹿了,那是她的叔叔和婶婶。
背后就是汾水,湍急的河水,用“哗哗”的波浪声告诉它们,无路可退了。
数十个身影站在它们面前,背对着太阳,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在草林上,他们脚下一只只猎狗喘着粗气,沉重的呼吸在草地拉出一道道白烟。
温度已经转凉了。
“怎么办?那只白鹿站在河边上,掉进河里可就难找了!”
“那……总不能放箭吧,乡吏可是说了,死得远远不如活得精贵。”
逆着光,白鹿看不清他们的影子,只知道那些恐怖的两脚猿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虽然听不懂,却让它莫名地颤栗。
温顺的眸里饱含泪水,尽是凄凉,它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如果可以,它想告诉眼前这些恐怖的生物,清晨带着露珠的草虽然有些冰凉但很甜美,下午日光醇厚熏然正好入睡,到了晚上,天色青黛星辰璀璨,身心通透,大家可以躺在草地围着一起谈心说话。
然而他们永远不会懂得这份简单的幸福,他们铁石心肠无药可救,他们听不懂也不想知道这头小白鹿名叫阿谣,他们只想把阿谣抓住送给一个叫太守的人,然后那个叫太守的人再送给一个叫皇帝的家伙,最后这个家伙大概会给阿谣俢一个大大的石头或木头做的宫殿让阿谣此生此世都栖在里面,每日面对着呛人的香火直到郁郁死去永远不许再回到森林,回到草地。
远处的猎人们还在商量、讨论和争执,阿谣那圆润温柔的眼里,落下一滴晶莹的泪,落入背后的汾河。
在一片惊呼、咆哮中,猎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白鹿落入汾河,然后消失在白茫茫的浪花中消失。
拉住欲跳到河里去搜寻的猎人,青帻头领站在河边,无声长叹。
众人失声。
……
“大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明明掉进大河里了。”
白鹿看见面前着修长矫健的生物,巨大的它在水中盘旋游动,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白鹿只好觉得那是一条巨蛇,因为它只见过这个,
“那天我在河里闲逛,然后闻到了你的眼泪……它滴入水中,声音之清脆,我隔着千百里也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