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离月亮很近,三十六楼,寒风刺骨。
面积不算是很大,却还被晾晒着的白色床单沾满了,大抵是客房部的。
洁白、散发着清香,但谁又知道那洁白之下曾经发生了多少的不堪?
安儿坐在天台边缘的围墙上,背对着斑马、双脚悬空,哼着歌。
斑马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总觉得很熟悉。
娜娜倒在了一旁,像是睡着了。
斑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穿过那些白色的床单,斑马却不再向前。
“斑马师傅,你来了。”安儿没有回头,她说:“放心吧,她只是晕过去了而已……我能看得出来,她很爱你,所以,如果接下来死的人是你,那么,就由她来收尸。”
“谢谢。”斑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该道歉吗?那大概没什么用,所以,就先谢过吧。
“你也很爱她,对吗?”安儿又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大概是因为太冷。
“是的。”斑马毫不犹豫,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杂乱不堪的头发。
“还真是难得……”安儿缓缓的回头头来,说:“斑马师傅能这么笃定。”
她微笑着,眼角有过泪痕。
安儿还是安儿,硬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就是安儿眉宇之间那淡淡的愁,那是斑马无法读懂的情绪。
安儿从来都是一个喜欢隐藏自己情绪的孩子,但毕竟斑马是她的师傅,以前的斑马总能读懂安儿的情绪,但现在……斑马却做不到了。
安儿扭身跳下围墙,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然后看着斑马,说道:“师傅,我们开始吧。”
月光清亮,而那巨大的圆月仿佛就在安儿的身后,安儿拿出枪来,对准了斑马。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刻,但斑马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画面,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有些沙哑的说道:“安儿,放过我。”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放过你。”安儿的眼神忽然冷了下去,她说:“当初你杀死我父母的时候,为什么不曾想过要放过他们,你知道吗?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吗?”
“对不起。”斑马说着,不敢再看安儿。
安儿却忽然笑出了声来,她说:“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所以你才会离开银海,所以你才会逃跑。”
“那不是我的本愿。”斑马说:“我是个杀手。”
多么可笑的理由,斑马自己都觉得可笑,但,那的确是他无法违逆的宿命。
“……”安儿沉默,握枪的手颤抖着,良久之后她才开口说道:“斑马师傅,是你告诉过我的……杀人不赦。”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斑马低下了头,笑出了声来。
那笑声苍凉如深海万米的水。
“是的,杀人不赦,那是杀手的宿命。”斑马抬起头来,问道:“安儿,你真的那么希望能杀掉我吗?”
“或者,我死。”
“那么,请你答应我。”斑马缓缓拿出枪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我死了之后,请你放过娜娜。”
斑马最终还是决定以自己的死来了结这件事情,尽管他知道自己身负诅咒、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死会违逆自己坚持了无数个年头的信仰,那些让他伤痕累累、痛不欲生,却依旧毫不犹豫坚持着的信仰……
但,终究要有取舍的。
安儿和娜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二能曾经撼动过那信仰的两个人,而现在,她们都在这里。
斑马闭上了眼睛,在举起枪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手中的枪沉重的像一块千斤的铁块,被烧红了的铁块。
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但愿那些赋予我诅咒的人……是在天堂。
……
就在斑马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安儿忽然喊道:“等一等。”
斑马的手停住,可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只是在等着安儿。
“斑马师傅。”安儿的语气有些颤抖,她问道:“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能够代替她的位置吗?”
斑马僵住,他知道安儿口中所说的她,是娜娜。
斑马或许早有察觉、或许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摇头,毫不犹豫的摇头。
“还真是难得啊。”安儿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她说:“难得斑马师傅你这么的笃定。”
斑马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一些,他不敢看安儿,不敢看到她的眼泪。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安儿在笑,那种强忍着泪水勉强挤出的笑声,她说:“斑马师傅,至少,让我亲自动手吧,这样的话,我或许不会有太多的愧疚。”
看来,安儿的成长已经远远超过了斑马的预期,她来到这里并非是被仇恨给冲昏了头脑,而是早就想好了一些,也准备承担一切。
斑马笑笑,扔掉手中的枪,说道:“那么,请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幸福的活下去。”
“我会的,斑马师傅。”
枪响……
枪响!
斑马却没有任何的痛觉,这种异样的情形似乎在什么时候出现过,它在斑马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一个瞬间,就让斑马浑身冰凉。
斑马睁开了眼睛,看到小腹被染红的安儿、和跪坐在地上正举着枪瑟瑟发抖的娜娜,而娜娜手中的那把枪,却是斑马故意留在他们曾经住在一起的屋子里,给娜娜防身用的。
安儿微笑着,而斑马的心脏像是一团在不断生长的冰凌,慢慢得、缓缓得刺破他的每一寸肌肤。
安儿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仰,而她的身后……是天台的边缘。
斑马猛地冲向安儿,而安儿的微笑却一点点的消失在斑马的视线之中。
还好……
在那千钧一发的一秒,斑马抓住了安儿的手掌,用那只残了两根手指的右手。
“安儿,我抓住你了、安儿我抓住你了。”斑马这么念着,想要把安儿给拉上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安儿却朝着斑马的手背开了一枪。
是抓住她的那只手。
斑马感觉不到痛,却能感觉到力量在流失,从那个刚刚被轰开的伤口流失,可还是死死的抓住安儿,斑马的身子几乎是向下倾斜的,所以他的另外一只手根本够不到安儿。
他没时间去想安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想把安儿拉上来,只要安儿能平安,什么都好。
“安儿,我快抓不住你了,你快上来!上来啊!”
安儿缓缓的抬起头,有那么几滴眼泪,落在了安儿的眼睛里。
她说:“斑马师傅,我是被你的女人杀掉的,所以,你也应该实现我的愿望吧。”
“不行!不行!”斑马咬着牙,那些血液不断流到安儿的手上,他说:“你不是我的目标,我不能实现你的愿望。”
“我现在,给你下单就好了。”安儿用选在空中的右手摸出了一枚银币,插到了斑马右手那两只钢铁手指的夹缝之中。
斑马认得那银币,那是安儿第一次去庙会的时候,她给斑马买的礼物。
“斑马师傅,我的愿望是……”
说完,安儿用自己的右手一只只的掰开斑马抓住自己的手指。
中了一枪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在抵抗,当斑马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松开安儿的时候,他慌乱的大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
当安儿的手完全脱离斑马的手,斑马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漆黑……
除了那枚闪闪发亮的银币。
斑马想要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那团忽然冰冷了的空气。
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烈,那些黑暗像是水银一样灌进斑马的耳朵、鼻腔、眼睛……是整个世界忽然凭空消失了,没有光、无法呼吸、皮肤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脑海之中回荡的只有安儿的那一句话。
斑马师傅,我的愿望是让你永远不要再做杀手。
斑马师傅,我的愿望是让你永远不要再做杀手。
斑马师傅,我的愿望是让你永远不要再做杀手……
被绝望包裹的外壳外下起了大雨,斑马倒在雨中,已经失去了知觉。
那些白色的床单,被狂风扬起、在那骤雨之中猎猎飞舞,发出悲壮而凛冽的哭号!
拿着枪的娜娜不知所措,直到天空之中落下一声惊雷落下她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过去想要抱住斑马。
却……犹豫了。
“斑马,对不起。”娜娜这样说着,站起了身来,这一刻,雨开始变小。
雨这种东西阴晴不定的,有时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有时却能下上一整个季节。
一个男人打着一把白伞走了过来,他走到娜娜的身旁,把散递给了她,说道:“谢谢你。”
娜娜是第二次见这个男人,他是一个心理医生,姓陈。
娜娜接过伞,她的手有些颤抖,她问:“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他了吗?”
“如果你希望他不在痛苦的话。”陈医生这样说道。
“好的,我会离开这里。”娜娜望着斑马,望得出神,斑马的脸在她的眼中逐渐模糊、模糊得好像斑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你不用离开。” 陈医生说:“我们会带他离开这里。”
“……”几乎是要脱口而出的,娜娜想要问斑马会去哪里,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很清楚的,斑马与他的缘分也就只能到这里了。
“对不起。”陈医生这样说道。
娜娜笑笑,轻轻的说道:“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这大概是我份内的事情吧。”
男人笑了,他说:“你说的很对,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知道斑马的性格,我可以断定他很爱你,所以,你有权利为他做任何事情。”
“但……也只是到今晚为止了吧?”
“过了今晚,他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不曾爱过你的人。”
“我懂你的意思。”娜娜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的念着什么,仿佛是在不停的催眠自己。
陈医生走过去抱起昏厥的斑马,轻声说道:“哥……我来接你了。”
娜娜闭着眼睛,直到她觉得这天台上不在有其他人了,她才缓缓的睁开。
雨停了……就这么停了。
那些原本张牙舞爪的白色床单也恢复了平静,滴滴答答的渗着水珠。
但没关系的,大概只需要一个早晨的阳光,它们就能恢复原样。
娜娜跪下,双手合十,她在为斑马祈祷。
她知道,她将永远的失去斑马,可她还是开心,因为她拯救了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