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秋恒点点头，表达谢意。
“我倒是说不上来有多么难过。”阮氏秋恒轻声对尹梦诺坦白，“可能是提前有心理准备了吧。你们那天晚上开拔以后，我心里就隐隐不安，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果然是这样。”
“只不过是觉得略微有些孤独而已。我哥一走，我就没有血亲了。”
尹梦诺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了抱阮氏秋恒。她和阮氏秋恒关系很好。
办公桌上的闹钟忽然滴答作响。那是整点的报时。阮氏秋恒吓了一跳，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又在办公桌前枯坐了一个小时。阮氏秋恒看看闹钟，已经到了上午九点，lpt的夜班工作人员应该都睡醒起床了。
阮氏秋恒叹了口气，并不怎么悲伤，只是有些感叹。
办公桌一角有三部电话机，样式最普通的电话，分别三个颜色，莹白，深蓝，血红。每一部电话都有加固的直达线路，通往不同的地方。阮氏秋恒想联络部下和下达命令，只需拿起电话来就能说话。
阮氏秋恒拿起白色电话。
“通知所有人，到我办公室来。五分钟以内。”
阮氏秋恒挂掉白电话，又拿起蓝电话机。
“通知所有人，到我办公室来。五分钟以内。”
挂掉蓝电话机，阮氏秋恒没有继续拨打红色电话。那部电话已经没有用了。红电话是紧急电话，通往lpt的总卫士长办公室，lpt遇到入侵或是安全威胁时，阮氏秋恒会打这个电话召集防卫人员。可现在，经过激战，那些人全都死了。举行过了集体葬礼，埋在能看见海和森林的山顶上。
阮氏秋恒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定定地看着墙壁，出了神。
阮氏秋恒要求部下们五分钟只能到这里来，实际上，仅仅两分钟后所有人就都到齐了，足足一百多人，把阮氏秋恒的办公室挤的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似闷罐头。
来的人有很多，穿着不同的制服。
戴着高白帽的餐厅大厨，厨子们都很有特点，都要么肥头大耳，要么瘦如麻杆，两个极端，几乎没有中等身材。肥头大耳的应了那句老话，“脸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肯定是边烹饪边试吃，每每饭做好了自己也吃饱了，于是日渐发福。至于瘦如麻杆的，大概是因为天天做饭炒菜腻了，下班以后不想再动手费心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草草下个清水面了事。于是越来越清减。
穿着丝绸曳地长裙的女荷官，身上的首饰闪闪发光，浓妆艳抹，像是一大片姹紫嫣红的花。还有迪厅酒吧里的男女调酒师，都妆容精致，打扮偏向两个风格，华丽或是清凉。
通体蓝色制服，戴着口罩和头套的清洁工。清洁工们后背都背着双肩包，包里全是各式各样的清洁工具和消毒剂。lpt的面积非常大，而且又处地下，环境封闭，需要时时刻刻维持高度的卫生，清洁工的人数并不少。三班倒地工作。
寥寥几个监督员，黑西服黑墨镜。他们的工作就是四处巡视，监视lpt里时时刻刻的变化情况。有员工偷懒，他们会上前提醒并登记，汇报给阮氏秋恒决定是否惩罚。有客人出现问题，他们也会前去解决。
白大褂蓝口罩的医生护士。lpt里有自己专属的医疗队伍，甚至还有一家小型医院。种种必需的医疗设备一应俱全。从感冒发烧到换肺手术，都不在话下。
甚至还有几个看上去像客人的人，他们是lpt的卧底和托儿。lpt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地方，需要有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还有维修工，灰色的制服。他们的工作比较清闲，机器设备出现故障由他们去检修。有的时候连续几个月都不会出现什么故障。
虽然职业不同分工不同，但所有人进入阮氏秋恒的办公室后都恭恭敬敬，排队贴着墙军姿站好，一列又一列，整整齐齐。俨然古代王府和巨富府邸里养的家丁军队。lpt是个规矩和纪律森严的地方，而阮氏秋恒是这些规矩和纪律的制定者，没有人见了她敢有任何的放肆和怠慢。
阮氏秋恒看着满屋子的部下。部下们没有人敢和她对视，都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仿佛一群花花绿绿的兵马俑。
有些部下的脸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到阮氏秋恒能叫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还知道他们的性格和嗓音。至于他们的过往，每个lpt职工的过往都大同小异，作为孤儿被收养软禁在lpt里，慢慢长大，被培训成不同的职业，平淡重复地工作。
有些部下的脸还很陌生，大概是新开始工作的员工。或者在阮氏秋恒面前露脸不多。偌大的lpt，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阮氏秋恒不可能都记得住。
“最后大战已经结束了。”阮氏秋恒开口，平静的语气，“是时候兑现之前我说的话了。”
“不过略微有些改动，之前我说，lpt会在战后变为合法公开的娱乐场所，继续营业。现在我忽然有些疲倦，身心俱疲。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去度个假，再决定lpt是否要继续开张营业。”
“所以，我现在正式宣布，lpt从今天开始歇业。无限期歇业。”
“至于你们，你们自由了。”
阮氏秋恒说着，从办公桌底下扯出两大口已经准备好的麻袋。麻袋里是成捆的美钞。全是最大面值。
“仓库里有储存的货币黄金和白银。是lpt多年来经营所得的积蓄。我看了一下账本，把那些黄金和白银卖掉，大概有一亿美金左右。”阮氏秋恒说，“我已经拿走了大概一千万美金的黄金。剩下的，我用马克笔给你们标了号。等会这个会议结束，我把仓库钥匙给你们，你们去，不准哄抢，按照上面的标号，自己拿自己的。你们每个人都会是富翁，就算你们出去以后没有收入，靠这笔钱也能度过余生。”
“至于这两麻袋的现钞，是零钱，你们一人拿两捆。总不能出去以后，直接用真金白银买东西吧？”
“你们中的许多人，压根没有去外面的世界生活过。我非常担心这一点。”
“外面的世界是非常复杂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有。lpt虽然规矩多，但与社会的规则相比，简直是石子和大山的差距。你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比lpt大数千万倍的世界。”
“许多东西无法传授。我只能提醒你们，要万事小心，聪明一点，察言观色，维持镇定。”
阮氏秋恒长久地沉默。整间办公室里充满了凝重的呼吸声。部下们虽然纹丝不动，但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充满了震惊。仿佛寸寸开裂的石像。
数十年都被囚禁在这里，如今说自由就自由了？
阮氏秋恒想了许久，似乎没想到有什么值得说的事了。她把金库钥匙随手交给最前面一个清洁工，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离开。
起先没有人敢动。所有人都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大家心中是有顾虑的。古代时常发生类似的事。皇帝诸侯的大型工程完工，为了省事也为了保密，把成箱子的钱放在坑道尽头，让工匠们去拿辛苦劳作的工钱，卫兵趁机关闭坑道入口，把所有工匠一并封死在坑道里。
“你们还在等什么？害怕么？那么不要走好了，就站在这里，饿死吧。”阮氏秋恒没好气地说。她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倦意从头到脚。一屋子人都不走让她心生烦躁。
阮氏秋恒这么说，部下们反而大胆起来。先是一个人试探着拧开门把手。把门打开一条小缝。见阮氏秋恒没有反应，他犹豫着打开门。有几个人出去了，其他人见状，也都不再坚持，纷纷跟着出去。
不一会儿，满屋子人走的精光。
不，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
阮氏秋恒诧异地抬头，望向那个没走的人，是医生总长，看上去年轻的就像只有二十岁，实际上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四十岁了。医生总长就是整个lpt管医生护士的人，阮氏秋恒和他很熟，毕竟每次感冒都要找他问诊开药。两个人算是朋友兼上下级的关系。
“有什么事么？”阮氏秋恒询问。
医生总长没有说话，只是犹豫地看着阮氏秋恒。
“这可不像你，有话请直说吧。lpt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不必那么拘谨。我们现在只是老朋友而已。”阮氏秋恒坦诚地说。
“我鼓起很大勇气说这些话。”医生总长终于开口。
阮氏秋恒微微皱眉，认真地看着显得紧张的医生总长。今天的医生总长和以往大不一样。医生总长是幽默风趣的人，毕竟好的医生懂得让患者放松和开心。今天的医生总长完全不让人放松，他紧张而严肃。
“请说吧。”阮氏秋恒指了指桌对面的皮老板椅，“别站着了，坐着说。”
医生总长点点头，坐下来。
“lpt消失了，你要去哪里？据我所知，你没有亲人了吧。”
阮氏秋恒眼神闪过一丝迷茫，沉吟片刻，开口：
“没事，我觉得很快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阮氏秋恒顿了顿，“总有一天一个人会陷入孤独的。我有足够的钱，可能会去找一片开满小花的大草原，或者人很少的、有雪的北欧小镇，在能钓鱼的湖边买个小房子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想想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比较耐得住寂寞，家里有本书看，我就能在家里呆一天。不觉得苦闷。”
医生总长下一句话让阮氏秋恒吓了一跳。
“你身体状况不太好，以后……我能照顾你么？如果你没有人陪伴，而又需要的话。”
阮氏秋恒竟然脸颊微微飞上红云。她不知所措。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容我……考虑考虑。”阮氏秋恒说。
……
……
巨大的黑色运输机，厚而白的云层，阳光从云的缝隙里射下万条金线。仿佛灰色的大鲸从海面上航行，浪花雪白，夕阳灿烂。
运输机飞往桂林深山里的异协学校。学校旁边新修了小机场，可以起降飞机。
尹梦诺静静地坐在机舱的瞭望窗边，看外面的云海。
窦豆脖子上挂着何知乐的骨灰盒。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小猫一样待在角落。不声不响。瞭望窗里透过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丝上，尹梦诺发现窦豆的发丝平时看上去是黑色，在强烈的阳光下竟然有一层暗红色的光晕。
李隆杰在机尾站着，在打电话。已经打了半个钟头。
“订明天凌晨去何知乐老家的机票，头等大事，先让他入土为安。”
“述职报告，任务报告，要概述版和详细版的。概述版一篇两千字，详细版各得有五万多字。我今天晚上写一份大致的，发给你，你看看帮我补充一下，三百字扩成五百字那种补充。”
“邵谦修长老要找我喝茶？大概是表彰吧。岘港的鬼蛊党已经彻底解决了。我们这支队伍会被表彰。协会不是马上要开年终会了么？”
……
尹梦诺听了片刻就不再听，李隆杰大概是在给他的秘书打电话。每次外出执行任务回来，都是这样，会积压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
窦豆还是缩在角落，抱着膝盖，低着头。
“窦豆，你睡了吗？”尹梦诺轻声问。
窦豆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看着尹梦诺，眼底里尽是忧郁，让人想起失去主人的小猫。一路上她一直是这种状态，不哭不闹，但没有停止过伤心。
“没事，我就是怕你在那里睡着了着凉。”尹梦诺解释。
窦豆乖巧地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即将降落，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或者抓紧机舱顶的抓手，会有颠簸。”机长的声音忽然从机舱广播里响起。
窦豆不再抱着膝盖蜷缩着，她老老实实坐到座位上，给自己扣好安全带。李隆杰也挂了电话，找到座位坐下。表情平静。
是时候平静了，又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喜悦和愤怒，泪水和挣扎，都已经成为过去。三天后，就是万家团聚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