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波塞冬曾经说过的, 他要把我们背叛他的痛,用千倍的代价让我们偿还。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面, 他抽空了心思去琢磨如何折磨我与亚特拉斯,并且乐在其中。
这个时期的欧奈罗宫已初具规模, 永恒殿率先建成,迎接海神的盛宴就设在其中。
与当初设想的一样,这一座未来将为国王举办大型宴会的宫殿有着足以媲美万神殿的富丽堂皇。我跟在波塞冬身后走入正厅,每走一步,装饰在罗马柱上的磁欧石壁灯就会点亮一盏,照得殿堂亮如白昼。穹顶四角悬挂了几只巨大的水晶熏炉,炉中香烟袅袅, 静静燃烧着海神最爱的蔷薇花, 那醉人的花香弥漫整个大殿。
波塞冬在主位坐下后,又让人鱼侍从重新搬来一张座椅放置在他身边。然后亲昵地扶着我的胳膊坐下,并以一种炫耀的口气宣布: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的爱人。
我看向亚特拉斯,他湛蓝的目光如同亘古不变的宁静海洋, 只是, 不再注视着我。
波塞冬不悦地盯了一眼亚特拉斯,但是脸上却堆起笑容,直接切入主题:“我亲爱的儿子,亚特拉斯,祝贺你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波塞冬举起酒杯。
人鱼侍从也为我的杯子中斟满了果露,我却主动要求换了一杯葡萄酒。波塞冬斜睇了我一眼,眼神冰冷, 说话的腔调却是十足温柔:“宝贝儿,作为半个父亲的你,难道不应该对亚特拉斯说点什么吗?”
我木讷地举起酒杯:“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恭喜你,亚特拉斯。”
仰头,一饮而尽,我恨不得醉死在这里,把所有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很显然,海皇陛下绝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他握住我的手:“来这里之前,你不是已经给亚特拉斯准备了一份礼物吗?”
“是的。”
“趁狂欢还没有开始,以半个父亲的身份把礼物送给我最骄傲的儿子吧!”
“好。”我撑着桌子站起来,无力地击掌。接着,人鱼侍从就带着我挑选的那二十多个貌美的海妖精出现在大殿。她们都只裹了一层薄如蝉羽的绢纱,高耸的胸/脯半遮半掩,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婀娜多姿地站定到亚特拉斯面前。
那一群王子们都看呆了。
波塞冬的手游离到我腰间,轻轻地捏了捏,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亚特拉斯,对于这份礼物你可还满意?”
尽管知道可能会惹怒波塞冬,我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特拉斯,紧张的手已经在不自觉间握成了拳头。
亚特拉斯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表情很平和:“谢父神赏赐。”
波塞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微笑着点头。
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手指麻木,手心全是汗。我跌坐回座椅中,却忽然看见审判主祭司哈丽雅出现在永恒殿正门口。
不由自主想起水镜中的画面,我更加心痛如绞。
而众人似乎也都或多或少地听闻了她与国王陛下的“风流轶事”,大殿里顿时腾起一层蚊呐般的窃窃私语。
哈丽雅毫不在意,像一个优雅十足的女神款步走向波塞冬,直到面前,她也未对波塞冬跪拜,只是礼貌,不,应该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
更奇怪的是,波塞冬非但没有生气,还愉快地朝哈丽雅点了点头:“你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所以,我也誓将遵守我对你的承诺。”他挥动了一下食指,一道冰蓝色的光束立即射向哈丽雅。
大家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光束就飞快蔓延开来,把哈丽雅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犹如置身在光蛋中,哈丽雅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她浓密的棕褐色长发竟大片大片地脱落,但是很快又有新的金色长发生长出来;她的脸容像是蛋壳碎片,一块一块往下剥落,里面露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另外一张姣好的面容。
——那是一张酷似雅典娜的面容。
波塞冬收回手指,冰蓝色的光芒逐渐淡去,哈丽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瞳仁也不再是幽绿色,而是淡的几乎透明的浅蓝色。
“下面,由我来隆重为大家介绍哈丽雅的真实身份。”看着脱胎换骨后的哈丽雅,波塞冬笑得格外愉悦。他侧了侧身子,以便更好地面对几位从奥林匹斯山前来的神祗:“我想你们对她应该都不陌生吧,大洋与河流之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十二泰坦神中的老大——欧律诺墨。”
波塞冬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在场几位奥林匹斯山神祗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从光蛋中走出的欧律诺墨身形十分高挑,她俯视众人,眼底流露出古老神族的骄傲:“泰坦族被当今神族封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塔耳塔洛斯地狱后,宙斯却贪图我们姐妹的容貌,把我们秘密囚禁在他的后花园,任他玩乐。我的妹妹——原始智慧女神墨提斯想尽一切办法破除了宙斯的封印,帮助我逃了出来。此后我辗转人间,终于在流落到亚特兰蒂斯的时候,被海神所救。”
欧律诺墨停顿了一下,对波塞冬感激地点点头。
波塞冬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欧律诺墨,你知道,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我同情你还有你妹妹墨提斯的遭遇。只是可惜,我未能帮助到她。”
欧律诺墨痛苦地闭上眼睛:“是的,众神之母盖娅预言,我的妹妹墨提斯将为宙斯生下强于他的孩子。宙斯惧怕他的下场和他父神乌拉诺斯一样,所以用花言巧语哄骗我的妹妹,将她活活地吞于腹中,而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怀了雅典娜……”
说到这里,欧律诺墨泣不成声,她用巨大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落下来,在地板上汇成了一汪水潭。
大众哗然。
我这才知道,原来神王并未对外界宣告,雅典娜是如何冲破阴谋从他的头颅里出生。
那些来自奥林匹斯山的神祗们纷纷惊慌地离席而去。
亚特拉斯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慌的神色,他咬着下唇不安地看向自己的父神。
而他的父神此刻却优雅地端着酒杯,兴趣十足地欣赏众人脸上惊恐的表情,直到心满意足,他才惬意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把视线落在亚特拉斯身上:“我最骄傲的儿子,让宙斯蒙羞的事情,你做得非常漂亮,所以,把区区二十个海妖精奖赏给你,对于你的功劳来说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他仰起头意味十足地看了看高大的欧律诺墨,又偏过头俯视台阶下十王为首的亚特拉斯:“这样吧,我将欧律诺墨也婚配于你,成全了这一段佳话怎么样?”
“不行!”拒绝的话,我没有任何犹豫就脱口而出。
波塞冬的眼神立即如冰刃般刺向我,要把我撕碎。
但我必须阻止他肆意妄为的任性,因为这会让太多人万劫不复:“泰坦族和半神根本不能结合,而且,最重要的是,您这样做会激怒宙……”
“海神陛下!”
忽然,一个高亢的女声响彻永恒殿。
克莱托双手提着裙摆,脸色苍白地款步走到永恒殿中央。她往昔美丽的双眸毫无神采,目光如死鱼,一瞬不瞬地盯着波塞冬。
波塞冬的注意力终于肯从我身上挪开,他稍稍抬起下巴看了来人一眼,声音中透露着明显的不耐烦:“克莱托,你来干什么?”
克莱托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陛下,我有一份礼物要呈给珀罗普斯殿下。”
“什么礼物?”
“礼物贵重,我需要亲手交给珀罗普斯殿下。”她边说边提着衣裾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就像一朵脆弱的风中的白色蔷薇,“这是我准备了很久的礼物,从海皇陛下宣布爱上珀罗普斯殿下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终于站在了我面前,从层叠的宽大袖子中掏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玛瑙盒子。
波塞冬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放下礼物,你可以走了。”
克莱托却仿佛充耳不闻,微笑着缓缓打开盒子……
随着盒盖的慢慢开启,我心里也慢慢升腾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小心!”
“喂,小心!”
欧律诺墨和亚特拉斯的声音同时响起。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盒子里忽然冒出一阵白烟,我和波塞冬都被呛得咳嗽起来,下一刻,克莱托已经拨开白烟出现在我面前,咫尺距离,她从裙裾中掏出一把匕首,没有一点犹豫地、果断插/进了我的心脏。
迷雾散去,大殿中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缓缓地绽放出一朵蔷薇花,比任何一朵都要好看。
时间仿佛停止,耳边的喧嚣声渐渐散去,我隐约听到了来自奥林匹斯山的竖琴声。
那是一首呼唤孩子回家的音乐。
很久以前我听过相同的曲子,是我的养父坦塔洛斯诱惑我喝下美酒的时候……
克莱托的眼底充斥无限的恨意,嘴角却扬起明媚到几乎残酷的笑容。
其实我很感谢她。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求死不能。
……
我的双腿已经无力,倒退了几步,摔落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
目之所及,是波塞冬怒吼着一掌挥开克莱托;瘦小的克莱托就像一只僵死的蝴蝶翩飞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坠下;众位王子都红了眼睛,对于自己的父神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唯有亚特拉斯冲出去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我的身体逐渐变冷,但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却在试图阻止我的流逝。
多希望这个怀抱,是我的亚特拉斯……
……
波塞冬双眼布满血丝,就像海面燃起熊熊烈火:“是谁给你胆子这样做的?!”
克莱托呕了好大一口血,血丝就挂在她唇角,像是刚刚饱尝了鲜血的恶鬼:“难道陛下没有听我说吗?从您宣布爱上珀罗普斯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哈哈哈,我一定要亲手杀了珀罗普斯这个魔鬼,他不仅夺走了我的丈夫,还夺走了我的儿子!我恨他,恨不得生饮下他的血,生吃下他的肉!”
“住嘴!”波塞冬勃然大怒,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平,召出三叉戟对准克莱托,“贱人,我会把你想的这些统统付诸在你身上。”
他高举起三叉戟——
“波塞冬,不要……”
“父神,不要!”
我和亚特拉斯同时开口,只是我的声音实在虚弱,而他却已经跪在波塞冬面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了自己父神的腰。波塞冬略一迟疑,其余王子们也都纷纷跪了下来,除了伽狄鲁斯——他坐在座位上,手里把玩着酒樽,裂开的嘴角嚼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埃拉西普斯跪着朝前行了几步,把头埋下祈求道:“父神,比起母亲的过错,现在最要紧的是救治珀罗普斯殿下。”
波塞冬看了他一眼,收起三叉戟,回到我身边温柔地把我抱了起来。
“把这个女人关起来,等珀罗普斯恢复了我再要她的命。”他恶狠狠地盯着克莱托,对身边的人鱼侍从说。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波塞冬肩上,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冰冷……
意识的最后,是波塞冬把我抱上马车,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足够支撑我熬过去的一句话。
他说:“珀罗普斯,如果你敢死,我就敢淹没整个亚特兰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