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雅独自伏在桥栏上等段水生时,不防一个肮脏的小孩像一阵旋风般,从唐梅雅身边刮过,她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没来及多些反应,怔了两秒才察觉不对,发现手中空空,皮包已不知去向。
她立刻追上去,无奈那孩子滑溜的像一条泥鳅,那里人多往哪里钻,唐梅雅有一次已经够着了他的领子,却又被他跑了开去。
突然那孩子尖叫一声,整个人已经悬空而起。是个粗壮的警察:
“小东西,还往哪儿跑!”
唐梅雅气喘吁吁一路跟上来,正看见这一幕,恼怒立刻涌上她的头脑,这个小贼,她几乎想给这小孩一个耳掴子。
但紧接着,这个原本在狂呼的念头就一下变的声势微弱,她看到这个正扭动挣扎的孩子,他瘦弱的胳膊在那警察的钳制中,看起来就像一只熊掌里被握住的一根竹子一样,他挣扎一方面是想逃跑,一方面大约也是出于本能的、对疼痛的反应,因为那警察把他捏的太紧了,他肮脏的小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全是泪花,正用另一只小手去掰那铁钳一样的手指,后者却纹丝也不动。
那手指的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他当成只小狗一样的在地上拖了过来,拖的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裤子和鞋子上全是灰土,那双不合脚的鞋两只都张着大嘴,他脏得可笑的小脚掌从里面露了出来,像被吞噬了半个身子的可怜小动物。
那警察把包递给唐梅雅:
“这位小姐,麻烦您清点一下。”
唐梅雅接过草草的翻了一遍,并无遗失,冲对方笑了一下:
“东西都在,多谢你了。”
那张粗脸上也闪过一点恭敬的笑意:“亏得看见地早了,这小畜生溜得倒快!”
只听“小畜生”痛叫一声,原来那人说着手上狠狠一用力,把他拽了个趔趄,
唐梅雅看看那孩子:“那你要把他怎么办?”
“当然送回局子里,把他关起来,这种从小的流氓,不给他颜色,以后不得了。”
稚嫩的嗓音尖叫起来:“大爷,求求你了,别关我,求求你了!”同时泪水把一张小脸糊的不成样子。
“少废话!”说完拖着他就要走。
“哎,等一下。”唐梅雅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小身体被拖的跌跌撞撞,忍不住出声叫道。
警察听见她的声音便转回:
“小姐,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也没有遗失东西,这小孩我看着也可怜,不如放了他算了。”
“那怎么行?这些小东西就会这一手,您别看他这样,我保证您前脚放了他,后脚他马上要来扒您。”
小孩哭叫着:“不会的大爷,真不会的,都是人家叫我做的,不做就打我!真的!真的!”
警察一面凶狠的拉扯着他,一面对唐梅雅说:
“您别信他这一套,这些小杂碎都是一样的说法,自个儿天生手欠还做出一副可怜相,您要是信他就上当啦!”
孩子在他手里连动一动的余地都没有,稚气的脸上竟露出了一点与年纪不相符的绝望神气,另一只小拳头揉着眼睛,低下头哀哀的哭泣起来,
唐梅雅看他一眼,对警察说:
“我说了我都不追究了,你还这么较真做什么?”
对方的口气也硬起来:
“这位小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今个一时善心放了他,您倒是省心,可明天咱们可又要花多大力气才能逮着他。”
唐梅雅怔了一怔,拿了刚刚失而复得的钱包,从里面拿了几块大洋:
“我明白了,那这算是你们的辛苦费,明个的事我不管,现在你就把他放了吧!”
对方的视线由这几块大洋转到唐梅雅脸上,愤怒和嘲讽渐渐在他粗横的脸上浮现,他冷笑了一声:
“这位小姐还真是慷慨又好心肠,我要图你这几块钱,我刚刚就把这小崽子放了,把这包昧下来得了,我何必辛苦跑这一趟,你们这些太太小姐们,爱玩这种慈善的把戏,找个闲地方玩得了,咱们可都忙得紧,没这功夫奉陪!”
唐梅雅立刻觉得脸上好象挨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的,不由怒火顿起,“哗啦”一声把银圆一摔:
“好,那我也跟你去,我自己跟你们当官的说去!”
那些亮闪闪的银币在地上四散滚动,钱的气息立刻惹的一帮人哄抢起来,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投来了。
对方的冷笑更甚:“怎么,小姐改着吓唬我了?只是您不妨去打听打听,我陈九一向惩恶锄奸,怕过什么人!我行的正坐的稳,委员长来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周围竟有人鼓起掌来:“说的好!真汉子!”立刻许多人都跟着起哄,捧他的场,虽然大部分人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警察有些得意起来,竟然对周围人抱拳答谢,那小孩的臂膀也同时被他拉的高高的,痛得哭的更加大声。
把个唐梅雅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暗骂一声:
“这是什么警察,简直是活土匪!”
这时有个娇嫩的嗓音传来:“哟,九爷,好神气呢!”
说话间人们的视线中多了两个俏生生的女子,一个着红一个着粉,在这早春的江南里,当真是娇媚悦目的景色。
唐梅雅后退半步,她这样人事阅历尚属浅薄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两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不由厌恶又好奇。
粉衣女子掏出一条丝帕,在陈九额头上轻拭:
“看你这满头大汗,又上火了不是?说了别恼别恼。”
陈九咧开嘴,明明欢喜又要装做浑不在意:“老子在干正经事,别给我搅和。”话是这么说,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放的松了。
那孩子得一个空,挣出来就要跑,不提防正撞在赶过来的另一个警察身上,往后重重栽倒,一时疼的爬不起来。
那警察看也不看他,龇着牙道:“鸳鸯姑娘,我也一头的汗!把你的香香帕子给我擦擦?”
红衣女子的杏眼微微一眯,人甜美的笑起来:“鸳鸯这帕子可金贵着呢!除了九爷,谁也付不起。”
“我孙富这一身一百多斤也付不起?”
“啐!”
唐梅雅越发的皱眉,这景儿太闹了,她烦透了。
正在这时,身后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唐小姐,你没事吧?”
唐梅雅立刻如同遇住稻草的落水蚂蚁,回身捞住段水生的胳膊:
“水生,你总算回来了。你让他,把这小孩子放了。”
段水生看向对面那几个人:“怎么回事?”
红衣女子立刻笑道:“哎呀军爷,都是误会,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咱们这位九爷,这一带都知道,性子糙,天不怕地不怕的……”
陈九的浓眉一皱,就要说话,却被孙富猛扯一把。
孙富比陈九年长许多,面部的纹路又深又灵活,此时先前轻浮的那些笑纹立刻拼凑出十足的谄媚来:
“这位小姐的吩咐,立刻照办,照办,没二话。喂,你!亏了小姐和军爷发慈悲,还不快滚!”说着就往地上的孩子身上踢。
段水生拦住他:“你谁的吩咐也得说清楚才照办,不见得我们要仗势欺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几句话,也是明白唐梅雅这个女人很有点小姐加小孩子脾气,不能全由着她的性子来。
唐梅雅撇撇嘴,转过脸去,见孩子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她,也不说话,她心中一软,一只手已经伸了出去。还没来及后悔,稀脏的小手已经捏住她的手指。
红衣女子也伸手扶了他一把,孩子拉着唐梅雅站起来,没敢再跑,而是缩在唐梅雅的裙边,拉着她衣服的边角,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不肯松。
唐梅雅暗自哀叹一声,这条裙子怕就这么毁了,可她也没忍心把他推开去。
段水生已经听完了大致情由,转头正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可他什么也没有显现出来,只是点点头:
“这个孩子我们自会找地方安置他。”
“劳烦军爷,劳烦军爷。”
段水生笑笑,对唐梅雅道:
“走罢。”
到了车上唐梅雅才真正为难起来,她要拿这孩子怎么办?唐公馆算不算得她的家?她做不做得了主?就这样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往那儿带,说不说的过去?
可是看着这小孩动物一样的眼神,她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就此别过之类的话。
段水生对司机道:
“去幕府路。”
唐梅雅闻言道:“去那里做什么?”
“那附近有所教堂。”他回答:“神父为人很好,会收留他。”
“哦。”她放宽了心:“那好极了。”
转头对那孩子说:“听见了?你到了那里要听话。”
孩子有些战栗:“洋人?”
“是啊。”她笑道。
孩子却哭起来:“我不要……洋人会吃小孩心肝的,会妖术……”
唐梅雅哭笑不得,柔声道:“你别听人胡说八道,姐姐就是从洋人那里回来的,你看看我,不是好得很?”
孩子从指缝中看她,将信将疑。
“那里的洋人会教你写字,将来长大了……唔,跟这哥哥一样,好不好?”她指着段水生说,同时冲段水生俏皮地眨眨眼。
段水生莞尔,她接着说:
“姐姐也会经常去看你……”
“真的?”
“真的。”
孩子皱起小脸,考虑了一小会,才有些苦恼地应道:“……好。”
这所教堂算不得非常巍峨,而且有些偏僻,离长江很近,是旧日几个信奉基督的地主出资修建的——礼拜日的时候,会有大批穷苦而虔诚的信徒从江北坐船过来,向上帝祷告。
唐梅雅向来与宗教并无渊源,在国外时也几乎不上教堂,此时左右看看,竟比那瑟缩在她裙中的孩子还要好奇。
他们并没在那耽搁很久,把孩子交托给主管的史密斯神父之后就离开了。
“你怎么会认识史密斯神父?”她在车上问他。
“初到南京时,我曾在这里借宿过。”他简单答道,那时他立志从士兵做起,拿最微薄的俸薪,不过没什么必要讲给她听。
“哦。”她天真地点点头:“这里风景很妙,仿佛还能听见江涛。”
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