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雅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和段水生在街角分手之后,便匆匆的往回走去,进了大门,走的离屋子略近的时候,就看到郁秋站在门前,一脸望穿秋水的表情。
郁秋也立刻看见了她,脸上马上舒展了,微笑起来,待她走的近了,便以一种温和的口吻说道:“梅雅,回来了。”
唐梅雅也冲她笑了笑:“你们吃饭了?”
郁秋说:“还没呢,等你回来。”
唐梅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已经吃过了。”
郁秋淡淡的说:“没关系,先进来,好歹喝碗汤吧。”
唐梅雅便跟她一起进去了,看到唐海生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桌边,看到他母亲和唐梅雅进来,便雀跃了一下,急迫的对郁秋说:“妈,我要吃饭!”
郁秋微笑道:“姐姐回来了,吃饭吧。”
唐海生在仆人忙着摆碗筷和上菜的间隙,转头问唐梅雅:“姐姐,你今天去哪玩了?我妈在外面等你好长时间!”
郁秋忙笑道:“你别信他小孩子讲话,没有好长时间,只是一会。”
唐梅雅楞了一下,对郁秋说:“下次这样,你可别等我啦,你叫个下人在外面等等就好了,别把你弄伤风了。”
郁秋温和的笑笑:“总是不放心,在屋里也待不住,你父亲不在这,我总要多为你担点心事,否则怎么和他交待。”
唐梅雅说:“哎,你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今天要不是……我可能会更迟点,下次可真的别等我了。”
郁秋说:“梅雅,不是我爱管事,现在局势太乱,你一个女孩子天黑了最好别在外面跑,安全不说,名誉也会受点影响。”
唐梅雅有些不耐烦:“我们中国女人,总是爱把名誉之流挂在嘴边,女人要……”
话没说完,看看郁秋和唐海生,这两个人显然不适合当这样言论的听众,所以她也就转了话题:“算了,我自然会小心,我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郁秋说:“小心点总是好的,好了,梅雅,喝碗汤吧。”
唐梅雅不好意思拂她的好意,接了女佣盛的热汤,一口口的喝着,心思却仍在翻腾。
要是郁秋问起来今天她和谁出去的,她给怎么说呢?
其实就说和段水生出去的又怎么了,她父亲的副官陪同她出去散散心,又有什么了?何必这样偷偷摸摸,反而心里有鬼似的。
好在郁秋并没问她,只是和她平淡的聊了几句普通的家长,然后就是叮嘱唐海生多吃点这个菜那个菜,不要只盯着爱吃的,然后往他碗里舀了一勺他不爱吃的萝卜,唐海生不满的嘟囔起来,唐梅雅看着他觉得好笑,郁秋也冲她笑了一下:“小孩子,哪知道什么是好的!”
然后扭过脸去,看她儿子把萝卜一片片吃了下去,唐梅雅却看着她,她看她儿子时,眉眼里都盛满了柔情,唐梅雅觉得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楞了一时醒悟过来自己母亲看着自己和弟弟时也是如此的神色,只是这两个女人在外貌上的差距过大,才让她难以把她们联系起来,而且她的母亲看着他们时,那眼光里,除了柔情和慈爱,却又多了一份不合宜的谦卑。
唐梅雅顿时觉得手中的热汤索然无味,仿佛瞬间有什么魔法把这碗汤变成了一碗刷锅水一样,她努力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把汤碗放了下来,便起身道:
“你们,慢用吧,我先上楼了。”
郁秋看看她:“你不吃点别的?”
“不用了,我很累。”
唐梅雅躺在床上,发现刚刚的情绪让她有些烦恼,便转而逼迫自己想点愉快的事,比如,今天的郊游。
其实,今天的郊游也许并不能算是非常圆满的,往日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畔,已经有些冷清了,所以,唐梅雅期望里是一幅春日里欢闹美景的春游图,到了地方才发现,春日是有的,美景是有的,只是,欢乐的气氛,有些凋敝了。
她开始是有些失望的,特别是段水生告诉她他们黄昏前必须得回去,她差点一赌气当时就回去了,现在想想还是该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那么任性,因为今天后来的时光还是很美好的。
她发现长的好看的人在这样美丽的春日里都会更加好看,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而且这么个英俊好看的人还和她一步不离,在秦淮河周围不多的游人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而且,还有虚荣心以外的东西呢,当她的目光里看多了他的笑容时,她的耳朵里听多了他的话语后,她的心好象慢慢的被这两样东西给浸没了似的,以至于后来大半天都处在一种未知的甜美之中,她的情绪在这样的甜美中越来越好了起来,便渐渐活泼和俏皮起来,她的好情绪反过来又影响了段水生,他逐渐的不像开始时,那种好象要完成任务的表情,虽然礼貌周到,可是唐梅雅觉得,他对一个年逾八十的老妇人也会是这种态度,这种想法可并不太令人愉快,尤其对于唐梅雅这样不断想验证自己魅力的时髦女子来说。可是,慢慢的,唐梅雅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开始转变为对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妙龄女子的,是为着她的青春、美和娇俏,是这些视觉的感受和着春日的阳光揉进了他的心里,再以微笑的形式透出来。
他们一路走过去,在一座桥上,唐梅雅停了下来,看着眼前流动的河水和河两边的建筑,说:
“这就是那样有名的十里秦淮么?这里的风景,真是有些破败啊。那些画舫呢?香阁呢?文人墨客呢?还有那些娇弱的江南歌女呢?”
她笑笑:“大老远的从北平来这儿看江南风光,就看到一条河啊!我还真是不怕辛苦。”
段水生说:“那些年代都太久了,那都是太平盛世里,才有的好风光。”
唐梅雅微微闭上眼睛,说:“那我只能在想象里看到了,它荣华的样子,人声鼎沸的,到处是丝竹和欢歌的声音,可你一点都不会觉得嘈杂;那些四周的灯火把这河水都染的红红绿绿,让人看了,打心眼里就会快乐起来。”
她卖俏似的眯着眼,接着把眼睁开,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刚刚南柯梦醒,发现眼前这残破的冷景似的。
眼前,仍是清冷流淌的秦淮河,因为他们逆光站着,连一点阳光都没有投射上去。
段水生说:“那些关于江南的景象,都是谁说给你听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小的时候,只听我父亲提起过江南,后来的,都是从诗词和古画儿里看到的。”
“我家祖上就是江南的,到父亲小的时候,才举家搬迁到北平的乡下。”
“可我父亲,好象很爱江南,以前也偶尔会提起他很小时候的事。”
段水生听了有些不信,他和她父亲共处也很久了,深知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粗线条的男子,典型的北方人,和这江南的气质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可是他忽然想到了郁秋,他听说过她父亲是如何对这样一个全然的江南女子,一见钟情,明媒正娶,然后不离不弃。
段水生有些感慨,也许人小时候的记忆,能决定他一生的感情,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有军部的人都知道,段水生是一个多么冷静理智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他会一时冲动的,瞒着所有人傻乎乎的陪唐梅雅这样一个娇小姐来欣赏秦淮风月,可能绝大部分的人下巴都要砸到他们的脚上了。
然后,可能也会有人点头微笑:“年轻人嘛,罗曼蒂克也难免。”
而当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大概所有人都会往一个方向考虑:“这个年轻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心计,她的父亲可不是一般人,攀上他上司女婿这个位置,还不是飞黄腾达?”
大约不会再有一人,会有别的想法。
唐梅雅转脸看见段水生看着桥下的河水走了神,便笑着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弹了一下,段水生飞快的转过头来,脸都红了。
唐梅雅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段水生说:“没什么,想到一点事。”
“什么事?”
“小时侯的事?”
“吓?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的家,也住在河边,像这样的水乡。”
唐梅雅很好奇:“哪里?”
段水生笑笑:“一个很小的镇,你一定不知道。”
“一定很美吧?都是河吗?”
“恩,我们那边,只有一条河,但穿过整个镇子,所以我们都住在河边。”
唐梅雅叫起来:“好罗曼蒂克!我在英国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城市,那里都是水,有人想要拜访别人的话,都要划船去,你们那也是吗?”
段水生笑道:“那倒不至于,那里有桥,两边岸上还有小路,但你如果愿意划船也可以。”
唐梅雅说:“无怪你父母叫你做水生了,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段水生的笑容隐了下去,唐梅雅没有注意:“你先别说,我猜猜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你的父亲像个私塾先生,是不是?”
段水生顿了两秒,淡淡地说:“猜对了。”
唐梅雅大笑起来:“我看人都很厉害,一猜一个准,在英国时,给人家算命,把她们吓的哇哇叫。她们对我说,要是早两三百年的,欧洲还烧死女巫呢,我肯定跑不了的。”
她得意的说着说着,才发现段水生情绪不太高,他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不像个淑女了?她就闭口不说了。
两人下了桥,转到了江南贡院的门前,这里更是一派凋零,往日的斯文和风流,早已都被雨打风吹去。
唐梅雅笑道:“不如把你父亲调来这里教学生,否则浪费了他的才华,也浪费了这空落落的古私塾。”
段水生冷漠的说:“你怎么知道他有才华?”
唐梅雅仰脸看着他:“看你就知道了啊!才华什么的不说,他总会是个严格的先生吧?”
她皱皱鼻子:“看你这个严肃的样儿就知道啦!”
然后转脸偷偷的笑,却发现段水生并没有答话,唐梅雅这才感觉到关于他父亲的话题好象并不让他愉快,她有些小小的不安起来。
她干吗要不安呢?他愉不愉快她有什么要紧?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官而已,就算惹恼他,又能拿她怎么样?
只是她有些迟钝的感觉到,自己那一路卖弄风情的笑谈中,已经逐渐有另一些情绪掺杂了进来。
他们回头往桥上转去,此时已近黄昏,只剩余晖落在河水上,整个河面像一匹洒了金的上好的丝缎一般柔滑,漫漫往远处铺陈而去。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无语。唐梅雅觉得这样甚为无趣,于是对段水生娇笑道:
“我渴了,你能不能帮我买点水来?”
“好的,你等我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