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大约6点,唐梅雅便已经醒了,是被某一种响动惊醒的,这响动并不大声,但她入眠的相当浅。她坐起来,披了一件衣服走到窗口,掀起窗帘。楼下的院子里,昨天那辆送她的军车正停在那儿,一个身影从车里出来,有些熟悉,唐梅雅仔细看了看,认得是段水生。
来接父亲的吧?这么早便要去上班了吗?现在外面的路灯还没有熄呢!
唐梅雅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便简单穿了衣服,裹了一条绒披肩下了楼。
走到楼梯的时候,听见她父亲有些模糊的声音从他房间传来:“水生来了罢?你等一会。”
段水生应了一声,站在门厅里等,抬头却看见了唐梅雅:“唐小姐?”
唐梅雅走近他,小声说:“你来接我父亲吗?这么早?”
“是,今天早上他有个急会。”
“这么急吗?天还没亮哪!又这么冷。”
说到冷,她发现段水生讲话时,吐出一团团白气,他穿的可有些单薄。
“你冷吗?怎么穿这么少?”
段水生楞了一下:“我吗?还好。”
唐梅雅笑了:“我可知道你们这些男孩子,穿的少,为了好看呗!”
段水生也笑了:“怎么会,真的不冷。”
唐梅雅看看他,笑着用手覆了一下他的手:“还说不冷呢!冻的像白铁管子似的!”
段水生被她的举动惊了一下,但看看唐梅雅,完全是非常自然的样子:“真的很冷罢?要么你还是进来坐坐,我倒杯热茶给你暖暖。”
“唐小姐,你真的别客气。”
唐梅雅有些无奈,只好小声说:“你进来等会罢,就说你冷,让我父亲再暖和会。”
段水生有些哭笑不得:“唐小姐,要是迟到了,大概令尊不会轻饶我。”
唐梅雅悄声说:“和他开会的,有没有他的上级?”
“没有,令尊是这个会的最高级别。”
“那他干吗一定要早到?”
看着段水生一脸无法解释的表情,唐梅雅也只好做出一个“无法理解你们这些男人”的表情,两人僵立了几秒,唐梅雅耸了耸肩:“算了,你还是进来罢。”
“唐小姐……”
“就进来坐坐得了,该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看你冷的那样儿。”
迟疑了几秒又说:“其实,要谢谢你昨天去接我又送我回来。”
段水生笑了:“不客气,是你父亲的意思。”
唐梅雅又迟疑了几秒:“我昨天说……”想为昨天冷漠和不客气道个歉,话到嘴边实在有些抹不开,便顿了一下。
“说什么?”
“……说我到南京来玩,南京可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是有的,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玩?”
唐梅雅愣了一下,她想去哪玩?她压根到这里来是为了她挂念的父亲,她怎么知道想去哪里玩?她支吾了一下,突然想起在一张画上曾经看过那画舫游船、灯火通明、才子佳人的秦淮河,于是随口说道:
“听说秦淮风月很有特色,我想去看看。”
“……秦淮河是不错,可是似乎……不太合适。”
“不合适?”唐梅雅楞了楞,但很快明白过来,想想刚刚自己还提到了风月二字,脸立刻有些发烫。
“也不至于罢?总有些正常的风景。”
“当然,当然。”段水生看她脸突然红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改天你陪我去好么?”
段水生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唐梅雅看出他的犹疑,为自己一时激动提出那样的要求有些懊恼:“算了,不行也没什么,我就在这待着好了。”
段水生有些不忍,知道她初来乍到没人陪:“可以的,只是我时常要陪同令尊,时间很难定。”
唐梅雅勉强笑笑:“你不用说了,没什么。”
段水生只好僵硬的微笑了一下,唐梅雅说:“那我回房间了。”
段水生说:“啊?好。”
唐梅雅把披肩紧了紧,往楼梯走去,走了两步回头对段水生说:
“下次多穿点儿。”
过了一天的一个黄昏,唐梅雅照例和郁秋与唐海生一起坐在饭桌前等她父亲回来,一般会等到七点,七点不回来,就是不回家吃饭了,或者有时他也会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只是不是每次都记得。
唐梅雅已经和唐海生有些熟悉了,这个小孩这段时间出疹子,一直在家待着,也无聊的很,唐梅雅小时侯出过疹子,因此并不惧怕他。对这个小孩,她并没有什么恼恨的感情,反而觉得他和她在北平的弟弟小时候长的很像,但是比她弟弟还要乖多了,她来第一天他就很乖的叫她姐姐,叫的她再也绷不起脸来。这两天在这里,唐梅雅也一直以给他读书,陪他玩来打发无聊的时光,虽然有时也觉得有点不耐烦,但比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一遍遍质疑自己到这里来的行为要不累心的多。
现在他们三个坐在席上大眼瞪小眼,唐梅雅觉得这样的习惯真是奇怪透顶,这个郁秋在这一点上真的比较隐忍,就因为她的丈夫喜欢一回家就看到一家人团团坐着等他。
父亲真是自私的大男子主义!唐梅雅咬着勺子想,这个习惯她英国的女友也不知纠正了她几次,但由于是从小养成的,实在很难改掉。
唐海生在对面看见她的举动,非常好奇,跃跃欲试的拿了一把勺子就往嘴里送,郁秋在旁边不说也不是,说了又怕唐梅雅多心,看看已经六点五十了,只好叹口气:
“梅雅,咱们吃饭罢,你父亲大概是不回来了。”
又说:“海生,吃饭了。”
唐梅雅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接过用人盛来的饭,饭是温热的,刚舀了第一口进口,就听见外面的车响。
郁秋笑说:“哎呀,你父亲看我们不等他,怕是要生气了。”
唐梅雅有些恼的看看她,看这个女人,把她父亲说的好象恋爱中的小伙子一样,为这点小事闹脾气?开玩笑,郁秋就这点讨厌。
于是大家都停了吃饭,正襟危坐的在那里等那个大人物进来。
唐梅雅的父亲这一天心情颇为愉快,在饭桌上对唐梅雅说:
“梅雅,你在英国,舞是一定学会跳了?”
唐梅雅惊疑地看着她父亲,一时都有些不敢接话。
“你怎么想起来问梅雅这个?莫不是你也想学了?”郁秋凑趣道。
“下礼拜政府有个舞会,梅雅,你愿不愿去?”
唐梅雅的情绪立刻被点燃:“舞会?”
她父亲点点头,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有盎然的兴致:“这次的场面相当大,委员长可能亲临。”
唐梅雅对后面的话兴趣不浓,委员长亲不亲临,与她何干!她只看到她父亲对她是这样宽容和蔼的态度,同时她又有舞可以跳,有情可以调,她就欢跃起来了。
郁秋说:“那,梅雅,隔天我让人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替你裁件新衣裳。”
唐梅雅笑笑:“这用不着,我带的有。”说着想到自己带的那一件,还是在英国时做的,虽然钟爱,样式也不免旧了,不由又有些懊恼。
好在郁秋坚持:“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家,多做件把,总不会浪费了。”
唐梅雅犹豫一阵,还是答应了下来,横竖花的是她父亲的钱,样子也由她自己挑选,她也担不了郁秋什么人情。
唐梅雅把舞衣穿上身时,不免诅咒了一阵。
原来时间赶的太急,衣服今天下午才送过来。滚着苍绿天鹅绒花边的乳色长裙,漂亮是极漂亮,却紧了一个尺码,唐梅雅套上之后,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她自己却勒的难受。
穿戴停当走出去,众人在客厅里。父亲在对下人嘱咐什么,而郁秋正弯腰,帮唐海生整一整领子上的绸结。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他们都抬起头来看她。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她父亲身上,他也看着她,眼里渐渐露出赞赏和骄傲的光来,转脸对郁秋说:
“你看怎么样?”
郁秋的手放在唐海生毛茸茸的脑袋上,微笑着对丈夫说:
“真美。”
从唐梅雅挽在她父亲臂膀上进入会场的那一刻开始,周围就有不少的目光围着她转,直到她躲到一处缀着长流苏的厚帷幔之后。
她当然不是为了避开那些注意,而是在玩个小把戏,和她父亲一个同僚的小儿子。
“宋公子,你勒得我太紧了呢!”
对方却俯下身,在她耳边道:
“唐小姐,这不算什么,我倒想永远这样下去。”
她想,这人真是树上熟透了的果子,没摇他呢,他就落下来了。
“你不怕我父亲?”
“怕。”他做了个夸张表情:“怕令尊会枪毙了我,不枪毙恐怕也得发配前线。”
“是吗?那我准去为你送行。”她眼波流转,笑意妩媚。
“你送不走我,天涯海角,我总找得着你。”他柔声说,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好,那我躲起来,看你找不找的到喏!”正是一曲终结,她娇笑着从他臂弯里脱开,指尖若有似无的的从他掌心划过。
她捏着酒杯,对着墙壁上的花纹出神,的确,她对刚才一幕不是不得意的,虽然同时也会暗自思量,不知道在这些对她虎视耽耽的男人眼中,她是行走中的一枚军章呢,还是一捆钞票,或者仅仅是个漂亮女人?
“唐小姐?”身后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一个青年站在暗影里,身形修长。
“你倒是快呵。”她第一反应是宋家公子,便笑道。
但很快的,她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原来是段水生。
他今天着的便装,整个人是不同的气质,唐梅雅一时竟没认出。
她略有些尴尬:“段副官?”
“唐小姐,你不舒服么?”他走近一些,问。
“没有,没有。不过是累了。”
他看看她,她并没有累的模样,眼睛里盈盈流动的,都是余兴未了的光。
唐梅雅被他瞧着,莫名其妙就红起脸来:
“你……你怎会躲在这里的?”
段水生调开目光,淡然道:
“没什么,因为那大厅中有我应付不来的人。”
她立刻来了兴趣,女人么?这青年军衔目前虽然不高,但究竟是受上司赏识的人,前途不可谓不光明,而且他长得这样好看,那些地位稍低些的女子中,对他青眼有加的应该不少吧?
可惜了,如果他家世再显赫一些的话……
“唐小姐?”
她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耳朵都红了。好在人是没有看透他人心思的能力的,否则她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她刚刚,想到哪儿去了。
“嗯,这里闷煞了,我,我先出去。”她慌乱地说。
“等等唐小姐,我还有件事。”他急忙道。
她停步:“什么?”
段水生俊秀的脸上,略出现出一点不自然的神色:
“上回提到的秦淮,唐小姐,你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有,大约有,你……”
“我这礼拜会有假,如果唐小姐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去秦淮一游。”
她嘴角有笑意浮上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也不大清楚那天有没有空,回头我再答复你,好么?”
唐梅雅这一天是尽兴极了,散场的时候,她一双脚已经酸涨到走不了路。
她以尽量舒服的姿态坐在汽车后座上,现在也不用怎么重视仪态了,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人看见的,父亲在前座,旁边的唐海生都早在郁秋怀中打起了瞌睡。
她伸手揉着自己的脚踝,悠悠然地想,这个礼拜天她自然是有空的,可是她得等到礼拜六,才让段水生知道。
想到这里,她愉快到有些轻狂了,伸手把车窗摇下细细一道小缝来,放进几缕带着春日温暖和绵软香气的微风,吹动她细碎的额发。
她的小世界,在这一刻,差不多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