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水生拉住唐梅雅的手，把她从室口拉了上来，唐梅雅站定之后，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裙，而是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在充满腐败气息的地下室待了一天一夜之后，才发觉外面连空气也如此清新甜美，简直恨不得全身都是呼吸器官，来吸收这份鲜活。
在她闭着眼睛体验这份新鲜的时候，段水生已经把四周都观察了一番，这的确被毁坏的相当严重，有墙壁整片坍塌下去，这曾经福泽千万人心灵的教堂，现在从建筑的意义上来说，只剩一片废墟。
可是对这八个人来说，上帝的仁爱没有离他们而去，这片废墟也庇佑了他们，它的一面只剩一半的墙壁，其阴影覆盖了那个地下室的入口，因此盖上木板之后，除非有人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摸索，否则几乎没有可能发现那一处的玄机。
唐梅雅转脸看见段水生正盯着一面墙壁发呆，便笑道：
“看什么呢？”
段水生把视线转回来：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得去附近住宅找找，有没有食物及药品。”
唐梅雅拉住他的胳膊：“我随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还是留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看唐梅雅立刻摆出副孩子脸孔的赌气表情，他微笑着换上哄小孩的语气：
“真的，你跟出去反而不方便。”
又说：
“你再这样黏人，等战争结束了我也不敢要你啦！”
唐梅雅皱皱鼻子：“你敢呢！”
但也勉强笑了起来：
“那你要马上就回来，千万注意安全。”
段水生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知道，你也要注意着，有什么响动立刻进地下室。”
唐梅雅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把手从他胳膊上拿开，看着他走了出去。
她留在原地，笑容立刻暗淡下去。她现在哪有心情谈笑，他们两个不过在竭力哄对方快乐罢了。
她百无聊赖的四处转着，地下室所在的大约是教堂的一个偏室，把它与旁边房间隔开的是一堵残破到难以称之为墙的断壁，大部分的砖块都已经坍塌在长草里，只剩很少的还坚持着紧密相连，但上面的墙粉都已经剥落的一点不留，更加显的凄清。
她踩着那些砖块行走，它们在她脚下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肯安静，用它们的棱角让她不停的打着磕绊，举步维艰。
这样走着实在费劲的很，唐梅雅伸手扶住墙，想把这些障碍都先踢到一边，这时她的手指摸到了墙壁上的一些不寻常的印痕，细密紧凑，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凹凸的触感。
她好奇的凑近墙壁，只见砖面上一行青白的字：
“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迹有些稚拙，看不出任何笔风，看来只是常人用锐物划在上面的，而非专门的篆刻。
唐梅雅的手指轻抚过这些痕迹，一时有些痴了，不知这人是在墙还是完好的时候，还是它已经是现在这个模样时刻上去的，在这样的青砖上力透至此，刻这行字的人心中的激荡可想而知，却终究只能化作这几个云淡风轻的字。
正如这句诗，看似清淡，却往往包含了无尽的追忆和感伤。不知把这句诗刻在教堂这种地方的人是什么模样，也不知这人经历了如何的往事，而现在又身在何方。
唐梅雅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了一下，自己果然是不知轻重，这种关头还在关心别人的风花雪月。
正在这时，传来一个女子含笑的声音：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唐梅雅被略惊了一下，但那声音温柔和善，所以并没有吓到她。她转头见红梅从地下室的入口处探出半个身子，正对她笑着。
唐梅雅立刻觉得自己的感伤被玷污了，这个女人怎么配去领略这一句诗代表的过往？恐怕她连懂也不会懂得罢。
红梅已经向她走来，她不愿意让红梅注意到墙上的诗，于是她急切的转身要走，却不想立刻被脚下的砖块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
好在红梅眼疾手快的奔过来一把把她扶住：
“你慢点，真不小心。”
又看看她的脚：
“真是个大小姐，逃难还穿着这么高跟儿的鞋，你看我。”
红梅把自己的脚抬起来：
“看见没？这样的软底子鞋，跑起来才快！”
又说：
“好象鸳鸯还带着一双，是她的宝贝呢！回头我让她让给你！”
唐梅雅有些哭笑不得，这女人虽然讨厌，却热情的让她无法对其完全冷下脸来，并把手臂从她手中抽走，尽管她胳膊被红梅触及的地方，在排斥心理的作用下已经变的又痒又疼起来。
红梅也似乎没有松手的意思，唐梅雅只能暂时不去理她，弯下身去揉自己刚刚被扭到的脚踝，却听见红梅惊叫一声：
“咦，这墙上有字呢！”
唐梅雅心里“喀嗵”一声，觉得仿佛一泓碧波里被泼入了一桶污水。
一股幽暗的火焰烧灼着她，她烦躁的一把甩开了红梅的手。
红梅却没有注意她的粗暴，而是好奇的仔细去看那一行字：
“只是……当时……已……惘然……”
扭头对唐梅雅说：
“什么意思？是句诗罢？”
唐梅雅连理也不想理会她，只用非常低微含糊的声音说了一声：
“不知道。”
红梅笑道：
“你这样念过好多书的人都不知道么？”
然后仍是回头看那一行字：
“是个女子的字罢？”
一片沉默，唐梅雅狠狠地踢开一块碎砖，准备走开。
只听红梅低低笑了一声：
“以前，我也干过这样的傻事情呢！”
这一句像是自语，却牵住了唐梅雅的脚步，她忍不住去看红梅。
红梅正用指尖一笔一划的划过那些字迹，样子既沉醉又有些害羞：
“嘻嘻……真是痴人，刻的这样深，用的刀么？”
她转过身，把一只手递到唐梅雅面前：
“瞧，那会儿我是用……”
唐梅雅看见她葱管一般的手指，其中四只都留着长约寸许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只有大拇指上光秃秃的，那上面的指甲相当委屈的缩成了畸形的一小块，比正常的还要短上些许，前端陷进了肉里，而拇指指尖的皮肉看上去也坚硬如茧，泛着蜡黄，在她整个柔白的手掌上显得格外刺目。
唐梅雅愕然的看着她的手，一直到她把大拇指握在手心里缩了回去，冲唐梅雅讪讪一笑：
“我真傻，干吗给你看这个。”
唐梅雅也跟着扯了扯嘴角，想要走却不由自主开口问道：
“你刻的什么呢？”
红梅怔了一下，接着脸上发出点神采来，她没想到唐梅雅会主动问她点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我是写不出诗来的，横竖就是些说不出口的悄悄话，都划在一棵树上。”
唐梅雅又看看她仍曲在手心里的拇指：“当时一定很疼吧？”
“当时？那会儿什么也不觉得，等回到家一看，指甲磨的一点也不剩了，木刺扎的到处都是，有几根现在还在肉里边哪！”
唐梅雅微微打了个寒噤，红梅继续说：
“到那会儿才开始觉得疼，可疼一疼心里好受些，之前难受的……不干点傻事心里就像被油煎着一样。”
唐梅雅想问又问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已经太多话了，可红梅看了出来，说：
“干吗要这样呢？因为那天……有个人，他走啦，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同时仿佛下意识的，用那只拇指在墙上最粗糙的地方蹭着。
看着唐梅雅把目光投向这只拇指，她马上醒过神来，红着脸把拇指缩了回去。
“老习惯了，这么多年人家都让我把这手指头弄弄好，可刚好一点儿，又被我自个儿蹭烂了，现在都结茧了。”
又说：“你看这其他指甲上的红颜色，好鲜艳罢？可那天这个指头刚破的时候，那血流的又多又稠，比这个红浓得多了，差不多一只手都是血……”
她的语调里竟然带了一点迷恋：“可是我看了，竟然觉得很快活，那疼也疼的很快活。”
对方的神情和话语里有什么抵达了唐梅雅内心的最深处，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红梅自己刹住了话头，红着脸对她说：
“唐小姐，你不要被我骇到，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和你说了这些痴话，大约我是见了你和段军官之间……心里羡慕罢。”
提到段水生，唐梅雅立刻从呆楞中醒过来，怎么？不知不觉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段水生却还一点人影不见。
担心的焦灼立刻如巨浪一般扑上她的心头，她一点交谈的心思也没有了，潦草的“嗯”了一声，便脱下鞋不顾一路硌脚的砖石跑了出去。
再绕过一堵墙外面显然就是教堂的大厅，空荡荡的，四面只剩下一面完好的墙壁，正对着这面墙壁的，就是以前的大门，只是现在一点门的形状也没有了，只是两堆凌乱的砖堆中间的一个空缺。
唐梅雅急切的站在这空缺前向外张望，红梅也跑了过来：
“你……你也不嫌硌的慌，就这么光脚跑……哎，你疯了？不能就这么站门口，被看见了怎么办，你往这边站站！”
唐梅雅压根没注意她在说什么，直到红梅把她拉到一旁。
唐梅雅靠着墙坐到了地下，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却除了风吹草动，什么也没有听见。
又待了一会，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站起身来：
“……红梅，我要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看着，好吗？”
红梅的眼睛立刻瞪的老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出去？不行不行！”
唐梅雅置若罔闻，她一旦下了决心，就非去不可，除非现在段水生回了来。
她穿上鞋就准备往外走去，红梅一把把她拉住：
“你出去做什么？”
“水生他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那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外面多乱！”
唐梅雅不耐烦的甩脱她的手：
“你别管了，我就在这附近转一转，我会小心的，如果水生回来你就告诉他一声，说我马上回来。”
看她执意要出去，红梅急的说：
“你一定要出去我也不拦你，你总得把这双鞋给换了，否则万一……跑都跑不掉。”
说完不由分说的把自己脚上的软底绣鞋脱了下来，赤着一双脚站在那里。
唐梅雅愣了一愣，自己脚上一双鞋跟三寸高的高沿皮鞋的确跑起来就会挤的一双脚疼痛难忍，怎么也跑不快，可是，要自己去穿一个妓女的鞋，实在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红梅看她犹疑，说：
“唐小姐，你尽管放心，我这双鞋干净的紧，上好的品，是我当细软带出来的。”
唐梅雅迟疑了几秒，咬咬牙脱下自己的鞋，把脚套进了绣鞋里，觉得触感一片温热，不由恶心得脸也红了，但她看看外面布满石子和荒草的路，还是回头对红梅低声说了声：
“多谢。”
然后便一路跑着出去了，红梅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轻微的叹息了一声，转回了阴影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