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水生是下午三点钟被召到指挥部去的,唐梅雅的父亲正疲惫的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递了一封电报给他。
段水生打开电报看了一眼,立刻愣住了,这封电报是蒋介石发来的,上面的大概内容是如果情势不能久守,可相机撤退,以策后图。
这时守城司令接到这样一封电报,代表了什么?
“唐司令,这……”
对方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水生,你是继我之后,第一个看到这封电报的人,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这次的路线计划书,你快去准备吧。”
段水生还没来及说什么,他又说:“四点钟我将召开会议宣布这个消息,现在你不要传播出去,以免人心大乱。”
段水生机械地点点头,往外走去,就在拿住门把手的一瞬,他回身凝视着在揉着太阳穴的长官:
“唐司令,难道南京,就这样丢了吗?”
对方抬起头来,端详了他几秒:
“战争不是在今日结束,而是在明日继续,战争不是在南京结束,而是在以后更广大的区域中继续!万不得已时,只能以保全现在的有生力量,图日后的报复!水生,我想你不是不懂这些。”
段水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不是不懂,只是一时无法平静,哪怕他刚刚以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立即接受了这个消息,却不能以一个国人的身份马上淡然的去对待它。
他对南京城的危机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否则不会去要求唐梅雅离开,但是他殚精竭虑的工作,甚至要求调去前线,只为让南京的固守更添一点微薄的希望,最起码,能让这一天来的晚一些。
可惜,这一天还是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就这么快的迎头冲了过来,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无力回天。
“是的,长官,请原谅。”他出了门,没有去准备行装,而是一路奔跑出门,叫住司机,让他立刻送他去唐梅雅所在的教会学校。
她的父亲也要撤退了,她不可能再留在这个地方。
作为一个拥有正常感情的人,段水生不可能不被她上次的那些话所伤,而且直到现在想到她的话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如果有人认为爱意只因为几句在昏乱中讲的话就能被磨灭,从而连对方的死活都可以不去理会,那也未免太小觑人类的感情了。
所以段水生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直奔她而去。
她现在几乎和普通的平民毫无二致,不但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而且很可能是最后一批得知城破消息的人,连逃出去的机会都渺茫。
他怎么能不管她?哪怕用自己换下她来呢。
可是他到了地方,竟然被告知唐梅雅出了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差点被这个消息击倒,现在情况已是万分紧急,连一分一秒也耽搁不得,唐梅雅的父亲在开完四点的会议后,就要和其他将领们直接撤退了,现在已经离四点也不过差十分钟了!
段水生在学校门口焦灼的来回走动,不停的看着学校主建筑上那口大钟,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脚下每寸土地都燃烧了起来,逼得他在原地一秒钟也站不下去。
时间指向四点三十分,这时唐梅雅一点影子也不见,而她父亲的会议可能已经接近尾声,已经交代完了撤退的一切事宜和细节,只等着行动起来了。
段水生恨恨地一拳砸在学校的围墙上,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指挥部还有许多事要完成,他是撤退计划的一个环节,他如果再在这里等着,整个计划都要受到延误。
他只能在门卫那留下一张便条,让唐梅雅回来之后,立刻去指挥部,一秒钟都不要耽搁。
门卫看着他阴郁的脸色,自然唯唯诺诺,这个军爷如此难说话的样子,他怎么跟他说他就要和老婆孩子一起去乡下避难了,几乎马上,等神父和他结清工钱就走,他可能等不到那位唐小姐回来了。
可是段水生严厉的神色几乎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仿佛他要是罗嗦一句,他就要拔枪出来似的,他也就只好答应下来再说。
所以等唐梅雅采购完一个星期的生活用品,天色黑下来才回来的时候,门卫室已经人去室空,那张便条被他交给了神父,却被这位忙碌的焦头烂额的老人完全忘记了。
于是,这个几乎是最后的机会,就被这些巧合给放走了。
而这个时候,段水生正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面对着刚刚开完会的唐司令,他原本想把唐梅雅先接出来再告诉他,可是现在,不得不说了。
“水生,你怎么还在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我们现在就去渡口。”
“唐司令,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
他的长官显然没有认真听他的说话,说道:
“我们得快些,现在难民已经拥向下关码头,再不尽快开船,恐怕生变。”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旁边的柜子取出500元钱和20瓶汽油交给一边的警卫长,对方默默的接过了这些,敬了个礼便出去了,这个命令,是在一天之前就已经下达了的。
然后,他又转向段水生,段水生发现他已经完全是个老人了。
“走吧,走吧。”他无力地挥挥手说。
段水生却上前一步:“长官,我们现在不能走。”
对方诧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段水生迟疑了两秒,这样的消息说出来毕竟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您的女儿,现在还在城里。”
唐梅雅的父亲仿佛听见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
“你说什么?!你说梅雅,是梅雅吗?”
“是的,她在一所教会学校里。”
“怎……怎么会,她不是已经回北平了,半年前就回去了!”
“她没有回去,她一直留在南京,但是,我现在找不到她。”
唐梅雅的父亲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
“你找她……你怎么会知道?”
段水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我和她……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想我已经向您请求把她嫁给我了。”
对方愣了两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可是笑声几乎立刻停止了,代之以咆哮:
“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请求!你可知道我曾答应过你父亲和他结亲,那她还没走之前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为什么?为什么?段水生哑然,他想到唐梅雅一直不让他对任何人提,也许她压根没有想过真的嫁给他罢?
她父亲无力的跌倒在椅子上,觉得全身的力气一下都被这个消息给抽空了,他无法思考,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离开,却突然来了一股力量把他紧紧抓住,让他一时之间连动都动弹不得。
他怎么能离开?他眼前都是他小女儿年幼时的幻象,她是他第一个孩子,尽管不是他爱的女人所生,尽管是女孩,可是也是第一次让他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快乐和骄傲,又是那样聪明和美丽的孩子,他怎会不怜爱她?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所以他把她接到城里,让她在自己眼前成长,把她送到国外,给她最好的教育。他要她平安、快乐、富足的成长,所以她在乱世里乱跑,他会那样恼怒担心。
谁能想到,他的女儿,竟然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呢?
他用一只手摁住自己的心脏,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可是他能去救她吗?他想到他的那群部下,现在正在黑暗的渡口苦苦地等待着他的到来,那些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人哪!他不来,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走,如果有旁人坚持开船,那么恐怕他们宁可把船凿沉,也不会留他一人。
日本军队已经到了中华门,开船的时间已是刻不容缓,再迟一会,可能谁都走不掉了。
他在两方面还没有权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孰轻孰重了,但这是一个如此痛苦的选择,他一向坚硬的心也像被千万把刀割着一样,与心痛同时出现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恨,这样的情绪急需要一个突破。
他握起拳头,就这么用尽力气向硬木桌沿砸去,一下还不够,女儿含泪的双眼还在晃动,那就两下、三下,直到段水生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他。
他的愤怒立刻找到了另一个出口:
“你这个胆小鬼,为什么早不对我提?如果早一些,怎么会到今天这样!她怎么会逃不出去?你……你要害死她了!要不是你父亲,我现在就枪毙了你!”
段水生没有注意他最后说了什么,他被他前面的话说的心跳几乎停止:
“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准备丢下她?”
一时屋里沉默下来,段水生紧张地看着他的长官,而对方瞪着他。
“如果我再不去渡口,我的部下是不会走的,那么所有人都逃不出去了。”半晌,他的长官开口道,声音里怒火已经退去,换之以十足的疲惫和哀伤。
“那……”段水生嗓子发干。
“我守丢了南京城,已是个罪人,不能再为了她,让所有的部下跟着无辜枉死。”
段水生几乎是在瞠视着他,眼睛里已经找不到一丝敬意和服从,他却一点怒气也涌不上来了。
“水生,我一直把你当成儿子一样,是梅雅没这个福气,现在我们必须走。”
段水生不动,可以看出他在拼命咬着牙,两人对峙了几秒,段水生突然开口:
“我明白了,长官,我现在就护送你去渡口。”
这声音过于突兀和平淡,让另一个人几乎不相信是他在说话。
“水生,你说什么?”
段水生没有说话,伸手扶他站起来,动作缓慢却坚定。
唐梅雅的父亲欣慰而悲哀的看了段水生一眼,他想他女儿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失去了,如果段水生坚持下去,他说不定,说不定会有一点的动摇。
可是他立刻推翻了这个想法,无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多么尖锐的一把利刃,他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两人出门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身后火光一点点亮起,警卫长已经在开始执行他先前的命令。
他不能玉碎来守卫这所城市,只能由这所房子代替。
不止城市,甚至连自己的至亲都守护不了,他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
一路上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四面八方都是溃逃的士兵和民众,但没人敢上来拦这辆军车,所幸的是,看来日本人还没有到达这里。
段水生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前方,一只手紧握着枪,以备突发的情况,另一只手就放在车门上,仿佛随时准备跳下车。
车刚在靠近下关码头的地方减速,甚至还没有停稳,段水生就一把把车门推开,从车上跳下,跑了几步,从后车门中搀出了唐司令。
后者举目看去,只见眼前的长江,已是满目人影,推挤着,晃动着,他被这么多的人影晃的头也晕了,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好象来到了一个梦魇当中,如此不真实,他晕眩着,举步维艰起来。
段水生却没管那么多,他把他几乎整个架到了肩上,就这么急急忙忙推开人群,往前奔去。
一直奔到码头边,唐司令勉强往前望去,被夜色染黑的江水边、甚至一些浅水处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人们拼命往为数不多的船上挤去,其中还夹杂了很多穿着制服的士兵。
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只恨不得也跳入这冰冷的江中,也算落得个以身殉国。
这时有人惊喜的叫出声:
“唐司令,是唐司令!”
然后是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唐司令来了!是他!”
“还有段副官。”
“段副官,快!快!这边!”
两人同时往声音处看去,一艘亮着灯火的小火轮上,一群人打着明晃晃的手电,向他们这边照来,这些人的旁边,是荷枪实弹的大兵,所以尽管旁边已经挤成了一锅粥,却没有任何平民敢往这艘船上冲。
段水生感觉肩上的唐司令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有了些生气,刚刚他甚至怀疑他昏了过去。
“水生,快!快!他们在等我们!”
段水生把他扶到了船边,上面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拽了上去,他的几个老部下一脸宽慰的神色,刚刚他们为了等他,早不知和旁人发生多少争执了,差点就开战了。
唐司令趴在船舷上,向段水生伸出手:
“水生,水生,快!快!”
其他人也向段水生伸出手,段水生却向后退了一步:
“唐司令,我把您护送到这,已经完成任务,我该走了。”
他的长官睁大眼睛:“你胡说什么!水生,快上来!来不及了!”
段水生的回应只是敬了个礼:“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希望您平安抵达,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不顾身后“段副官、段副官”的声音喊成一片。
“站住!”段水生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炸雷般的怒喝,他转过头来。
唐司令艰难的举起枪,瞄准了他:
“混蛋!你老子让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为女人送死的!”
重重喘了口气之后,他接着大声喝道:
“你再敢走一步,我就毙了你,免得被小日本杀,丢了你老子的脸!”
段水生转过身来,平静的凝视着唐梅雅的父亲:“悉听尊便,只是我该告诉您,梅雅她留下,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您,她丢不下,可惜……”
他微笑了一下,看也不看那枪口一眼,转身一直往前走,拨开人群不见了。
唐梅雅的父亲无力的垂下手中的枪,这时小火轮已经在一些人迫不及待的催促下突突突的开动起来了,他就坐在甲板上,沉默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火光冲天的南京城,老泪纵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