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从走下火车的那一刻起,唐梅雅就开始后悔了。
刚才她几乎是被无数只手强行推下火车的,在拥挤的下车口,她被推的往前一个趔趄,手里的皮箱却被夹在了后面的人群里。
“哎!哎!”唐梅雅拼命抓住皮箱的把手,却没有一个人看看她,为她的皮箱让出点空间,人们都是一脸风尘仆仆的麻木表情,身体却毫不含糊的向前挤去,用手推,用肩膀撞,被推到或撞到的人脸上立刻换之以暴怒的表情:
“赶去死啊!”
等唐梅雅用尽全力把箱子抢救出来,已经受到无数白眼,唐梅雅看也不看他们,保持着冷漠的神情,心中却已经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踢谁一脚解解恨。
费了偌大力气终于下了车,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景象,站台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优雅是不必妄谈了,连整洁与井然也远远算不上。
这就是传说中如画的江南风光吗?这就是歌赋中秀雅的江南人情吗?
恶劣的情绪越来越汹涌,唐梅雅呆立在那里,几乎连动一动的心情也没有了。
“天哪天哪,我怎么会落得这副光景?”
她是不该弄成这么狼狈的模样的,就凭她父亲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要员这一点也不应该,但是谁让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一意孤行的从北平坐火车来到南京?
是谁让她装作压根没看见她父亲电报上“勿来”两个大字的?
两年英伦之行,脾气和性格中的执拗都大为见长,大约西方那崇尚自由的风气很适合她那原本被压抑久了的性子罢?
搁在以前,她哪里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唯唯诺诺还来不及。
眼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如果光从这判断的话,绝难判断出是在南京,上海还是北平。
“嘁,反正肯定是在中国!”唐梅雅厌恶的想,一边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耐性在这充满恶臭的空气里一点点消磨殆尽。
“唉,为什么不设立一个贵宾站台,什么样的人都往这里涌,完全不顾及身份,真下作!”她诅咒着,两手交替去提手中沉重的皮箱,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原来她绸制的阳伞被旁边一个肮脏的小孩蹭掉在了地上。
唐梅雅怒火中烧,恨的差点劈手把这沉重的箱子扔出去,管它三七二十一的,这么多人,统统给她消失了才好!可她终究也只能默默诅咒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皮箱放下,在拥挤的人潮中弯腰去捡她的阳伞。
这时已有一只手快她一步拾起她的伞,唐梅雅一时认为有人公开抢劫,紧张地抬头一看,却愣了一怔,眼前是个俊秀的青年,穿着一身戎装,帽徽是青天白日,正把手中的伞递给她。
唐梅雅回过神来,还没开口,青年就微笑着对她说:“请问是唐梅雅唐小姐么?
“是我,你是?”
“令尊大人派我来接您,车在那边,请随我来。”说罢,提了她的皮箱,不紧不慢的走在了前头。
青年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不停的拨开人群,然后回头关切的看她有没有跟上,还不断的提醒:
“您这边走,这边干净。”
“注意,这里有个盒子,别绊着。”
青年讲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和周围唧唧喳喳的各种方言形成鲜明对比,唐梅雅在后头打量他的背影,发现他大约比她高出一个头,这在南方人中并不多见,肩方且宽,却向下延伸出一条细腰,但整个背影并没有因此显出任何女性气质,而是格外英武挺拔。
她来之前知道父亲绝不会赞成她来南京,但她没兴趣听他的反对意见,所以只在来之前发了个电报,就自顾自的坐上了火车,现在,她父亲还不是来接她了吗?
火车站外,青年走向一辆轿车,唐梅雅扶了扶自己宽阔的帽檐,也跟了上去,车前排竟然还有别人,唐梅雅撇了撇嘴角。
青年注意到她的神色,说:“令尊大人派这位张副官送份文件,正好来接您。”
唐梅雅也不好再说什么,青年帮她打开了车门,在她坐上车后,和她一起坐在后排。
车子缓慢的在人流中穿行,唐梅雅看着窗外卷起的灰尘,不由皱起眉头,心情越发的灰暗。
身边的青年注意到她郁郁的表情,便开口问道:“唐小姐这次到南京,是来做什么的?”
唐梅雅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听他突然开腔,有一点不耐烦:“来玩哪!”
青年楞了一楞:“玩?”
然后温和的笑笑:“现在的南京城,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
这话正和唐梅雅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从他人口中说出来,唐梅雅便有些不是滋味:“怎么了?玩都玩不得吗?”
“不是玩得玩不得的问题,而是现在内忧外患的……”
唐梅雅看了他一眼:“报纸上不是都说都有重兵把守吗?难不成是在哄老百姓?”
青年笑了笑:“那倒不是。”就没再多说。
唐梅雅看着他,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这个话题,男人向来是不与女人讨论的——只除了他们想要女人崇拜的时候。
她对此也没太大兴趣,她怎么不知道时局是一天比一天紧张?光是看站台上那样乱哄哄的,大概也能明白这是缘于一部分人已经开始逃离南京,不过全中国,现在,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
只是唐梅雅不是太担心这个问题,无论父亲看不看重她这个女儿,到底大树底下,她还是能分到一块荫凉的。就算四周全是战争的汪洋,她怕什么,她还怕没有陆地给她栖息么?
所以有关战争的消息,她几乎是一概不知的,偶尔在看看花边新闻之外会扫两眼——她所关注的事情,向来就那么几样。
她现在也很快把话题转开了:
“我们现在去哪?”
“令尊的办公室,他让我们直接去那里见他。”
她状若漠然的点点头:“你是我父亲的副官?”
“是。”
“他,收到我的电报时,是什么反应?”
“当时我不在场。”
她怀疑这话是个托辞,于是看了他一眼,对方平静地回望她,既不谦卑,也没有惶恐。
她便懒得再去多问,横竖一会就见到了。她此刻所能做的,不过是阖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好好平复心情。
青年凝视这在假寐中锁着秀眉的女子几秒钟,然后转开视线,伸手,略松了松军服的领扣。车里太热,他竟已出了一层薄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