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丛中有些许动静,“窸窸窣窣”地传进耳朵里来。她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住,身子已经没入了黑暗。
潜入黑夜的那些埋伏,就像是一根说燃就燃的导火线,她步子就停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往前靠近一步。
她甩甩头,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了。
在上海安静了四年,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人?
黑夜里的风凉飕飕地刮过来,穿透她薄薄的衣料,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黑暗处,朝前迈了一步,手机响了。
是姚陆然让她给带点儿零食回去。
这个时候的超市都快关门,她只好匆匆地跑到超市,索性超市还没打烊,她胡乱地买了一堆,然后提着就回家了。
那晚她胡思乱想了一整夜,翻来覆去下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有课,她虽然困,可到底也没有再睡觉。教授表示很惊讶。
听课的人越来越少了,她打着哈欠想,大多数都是为了课堂点名不扣分,以至于认真听课的很少。
牧落边打瞌睡边听课,那说出来的字儿就像是念经似的,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啥都没听清。
姚陆然没来上课,比起上课,她的俄语培训更重要,想想半年后她就得去俄罗斯,而自己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每次上课都能听见关于顾程尹的消息,她甚至在校园的创业中心都能看见顾程尹的大封面。他的公司自己研究出了一套管理系统。他的公司首次成功打进主流市场。他的公司首次和外商合作。他本人首次登上新青年的周刊封面。
大大小小的单子一笔又一笔地朝着他去,她听着,虽然事不关己,可到底不是滋味。
有人在她的身边坐下来,问道,“学姐,你怎么一个人?”
她顿了顿,抬起头,是个模样清新的学弟。
何蔚。
她笑了,“竞选怎么样?”
她其实就随口问问,听人说过,何蔚接了她的位置。那时候她忙着在沈迟的公司里热血沸腾,都忘了要去参加换届大会。
之前种种的忙碌,现在都换人替她打理了。
何蔚挠挠头,“我上学期竞选的时候还以为你去了。”
“我忙着工作,没去成。”
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没去,不知道顾程尹给她怎么圆的场子。
“就……选上了呗,”何蔚微微笑了,笑起来脸边有小梨涡,“我还以为特好玩儿,谁知道忙来忙去,倒是很少见过你。”
她别开脸,忽略何蔚话里的暧昧,说,“你没课吗?”
“没,起了个大早。”
就为了看你。
牧落默默地坐了过去,谁知何蔚在她移开后又追了上来,“学姐,你怎么一个人呢?”
她开始聚精会神地听课,教授给大家讲了一个当下商战之中的故事。
“就前几天,美国华尔街杀出一匹黑马,轰动了整个圈子。其实就是一家小小的不起名的风投公司,通过恶意收购,打进了MEC这样的国际集团内部,收入了27%的股权,现在MEC内部正重新整理股权划分,而这家风投公司,一战打响成名,荣登各个周刊报纸。”
这个故事吸引到了她,她走神,听见教授继续说,“你们不要觉得那些歪果仁牛,就这一家风投公司的法人兼最高执行董事Davis Young,原籍中国北京,今年还是个大四的华侨学生。”
众人一片唏嘘。
牧落心中感慨,这社会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别人都已经名利双收,坐着等钱入口袋了,而自己现还在蹉跎着岁月。
强大的落差,牧落受到了刺激。
这个圈子竞争太过强烈,有的人能一夜成名,有的人也同样可以一无所有。自己当初就该好好当个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同一群脑子灵活精明的人算计,她怕自己真会吃亏。
何蔚感觉到了她的走神,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猜透了她的心思,笑着说,“学姐,你也可以的,你不比那些人差。”
她看了一眼何蔚,何蔚的笑容真诚,说的话也让人挑不出刺儿,好像他说的就是大实话,她就是不比那些人差。
自己几斤几两她自己心中清楚,她笑笑没说话,她相比起那些人,可能真的差了那么点儿机遇。
不该来上海,不该和祝岚结梁子。
有的人有的事儿,都是有是非因果的,这样的结果,她能自己承当。
何蔚一直陪着她到下课,她饥肠辘辘,看着身旁的何蔚,想了想,说,“你待会儿还有课吗?”
何蔚摇头,“老师带着大二的学生参加比赛去了,取消了一周的课。”
她尴尬地笑了,“参加什么比赛?”
“机器人项目比赛,”何蔚有些不好意思,“说多了,怕你不懂。简单地来说,就是一个创新技术的比赛。”
她还真不懂,随口就夸道,“那你们挺厉害的,玩的都是高科技。”
“哪能啊,学姐你们才厉害,玩的都是高智商。”
何蔚这人,倒是很会说话。她听后心情不错,却也知道不能因着人家好玩儿就忘了自己是个快要结婚的女大学生,于是朝他挥了挥手,“那我上班去了啊,你大清早起来陪我上课,自己回去好好睡睡。”
睡觉这事儿,太重要了。
甩掉了何蔚后,她出了学校,在附近买了两份午餐就回了家,回家后她才发现姚陆然还没下课,给她打了电话,对方就告诉她,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老公过来看她了,大概今晚也不会回来。
她看着自己手里的两份午餐,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给解决了。
吃完后特别撑,躺在床上不愿动,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后看看时间,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了,可就在双脚沾地的那一刻,她想起自己已经辞职了。
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
她没地儿打发,就跑去了老板娘的店里头。
老板娘并没有在店里,看台的人变成了老板娘的妹妹,她告诉她,老板娘和沈迟旅游去了。
这年头,每个人都坠入爱河,每个人都重色轻友。
她无聊地晃荡在街上,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
对面橱窗里的衣服很好看。她盯了一个下午,在买与不买之间狠狠地纠结。
买吧,自己现在正闹饥荒呢,不买吧,可那衣服是真的好看,就那款式,穿上一准儿能勾引南度。
她给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最后在自己喝完了咖啡后,进了那家店门。
回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袋子,她一路上怀着无尽的后悔的心情,以及夹杂这一丝喜悦轻松的复杂情绪回了家。
又是一个人。
扔了手提袋,她吃了晚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于是又去了那个公园。
还是那个位置,她一直等到了天黑。有些奇怪的事情,她想去证实它。
黑色的幕布向着天空压下来,空气并不清新,反而闷得人有些不痛快。人越来越少,天空也越来越黑,今天的人都散得特别早,一道闪电划过,苍白的颜色笼罩城市上空。
大雨将至。
城市里的灯光如流水一般,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也并不影响它的璀璨与步伐,那些在灯光背后阴暗的角落里,是闪电也无法照亮的晦暗。
当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的时候,她才开始往回走。走得很慢,慢到像是在雨中散步。她去便利店买了一把伞,慢慢地踱步回家。
雨点在伞上炸出一个个的莲花,地上溅起来的水花蘸到了她的裤脚,身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传来,一路尾随着她入了巷子。
大街上人寥寥无几,更何况这平日无人涉足的小巷子。她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躲在阴影处,收了伞,静静地等着那个跟踪她的人。
雨越下越大,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踏进水坑里的叮咚声,缓缓地向她的这一片积水荡漾而来。积水涟漪到了她这里后向别处荡漾而去,她眼神一紧。
那个人大概也发现了她,顿住了脚步。
空气变得安静,耳边只剩下了瓢泼的雨声。
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无法让人判断的死寂。
她走了出去。
渺茫的大雨里她看清了前方,路灯忽闪忽现,世界忽明忽暗。
她的两米处,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
知道今晚会下雨,通过水涟漪判断出她所在的位置。
这是一场预谋。
她握紧了雨伞,将雨伞慢慢地整理好,走过去,“你是谁派来的?”
那个人背光而战,带着宽大的帽子,整张脸隐藏在黑暗里。她轻轻一笑,“许由山?还是钟婼新?”
她越走越近,在距离那个人一米的时候,他蓦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神变得凌厉,“派你来干什么?监视我?试探我?还是,杀了我?!”
那个人又往后退了一步。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她张嘴的时候,有些许雨点打进她的口腔,她嘲讽,“这么胆小,到底是谁的部下?”
那个人再次往后退,然后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极为惊恐。
她错愕。
他转身就跑,转过身的时候用力过猛,一双呆滞的双眼就这样展露在了灯光下,那一双呆滞的双眼里有说不出的惶恐,转过身的时候嘴里“呜呜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愣住。疯子?
那个疯子很快跑远。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雨水一直在拍打着她的全身各处。她无法分辨那是装的还是真的,疯子会看水波分辨人的来源吗?
她怀着心事重新打起了伞,走出了那个小巷子。小巷子外空荡荡的,再也寻不到那个疯子的身影。
她就这样浑身湿漉漉地撑着一把伞回了家。回家后发现家里有人,她心头一跳,刚放在一旁的伞又被她抓起来。
在她看到姚陆然走出来的时候,心头松了一口气。姚陆然惊讶地看着她一声的“落汤鸡”模样,问,“这雨得多大才会让你有伞也给淋成这样?”
她甩甩身上的雨水,“没事儿。”
“快去洗个热水澡,”姚陆然推她进了浴室,“我给你熬姜水。”
她嘲笑她,“什么时候这么贤惠了?”
姚陆然也毫不客气,“结婚以后。”
她:“……”
热水从上往下淋,温暖贯穿了她全身,她战栗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冷。刚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闭上眼睛全是那个人站在光背后的身影。
她不认识他。无论是许由山还是钟婼新,他的行事风格都不符合任何一家。
倒是……
她甩甩头。
出浴室的时候,手脚暖和了,浑身就轻松了许多,姚陆然的姜汤熬好了给她盛了出来,她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水钻满了她的喉腔。
“你今晚怎么回来了?”
姚陆然没说话,可她看着她的表情也能猜出个七八分,试探着问道,“吵架了?”
姚陆然轻嗤,“咱俩那哪儿能算是吵架?顶多就我一个人生闷气。”
“别往心里去,都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心灵鸡汤,姚陆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赞同。
她:“……”
“你跟你家那位,吵过架吗?都是怎么处理的?”
她想了想,自己和南度吵架似乎就是家常便饭,可那也不算吵架,她使小性子,一般都是他纵容着自己,要真说吵架,只要不是原则上的事儿,俩人都不会吵架的。两人偶尔就是拌一句嘴,都是她处下风,可她也没生过气。
她摇摇头,“都是他让着我。”
姚陆然拿枕头蒙住脸,“哎哟喂,你说我……”
“不过……”牧落抿嘴一笑,“咱俩也不是没吵过,都是打架来的。”
姚陆然抱紧了怀里的枕头,不可置信,“你……你跟一军人打架?”
她看着姚陆然,那表情就是“有什么问题吗?”
姚陆然睁大了眼,“果然军嫂非比常人。”
先前一直把自己搁在有身手的怪圈里,现在跳出了出来反倒是理解了姚陆然的意思,笑了,“咱俩打架也是他让着我,但……”
她的脸变得莫测,有些玩味,姚陆然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在脑补什么内容,枕头也从她的怀里逐渐脱落在了地上。
她得意洋洋地坐在姚陆然的身边,姚陆然那模样有些呆滞,看着她的时候,略有思考,“你说,就军人那体力,那劲儿……”
她一口茶水差点儿喷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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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计算着国庆节放假的事儿。
岳厘死活不肯来上海,她只能回北京见他,她想着就回一趟北京好了,南度在北京,她对北京充满了希望。
那一场大雨过后洗尽了城市的铅尘,路上的污水坑渐渐干涸,太阳当空,想着不到一周的日子可以回京,她莫名就觉得心情很好。尽量去忘记那天晚上的疑惑,其实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她珍惜雨后的上海得之不易的清新风景,拿着姚陆然的相机就去游玩了。
她去了田子坊和城隍庙,逛了一整天,带够了胶卷,拿着相机胡乱抓拍,田子坊的艺术品观赏,那些极具创意的小店,还有城隍庙的古老幽香,都成了她相机里的风景。晚上去了水上巴士游览浦江。
在巴士上,她脚底生疼,已经没有心情再拍照了,她坐在座位上,南度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捏着鼻子说,“您好,这位小姐的手机丢了,请问您是她的丈夫吗?”
然后她听见南度在那头冷静地说,“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哎哎哎!”她急忙出声阻止那头挂电话,“没打错没打错。”
南度特真诚,“手机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她低声说,“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你们是不是闲的?”
南度挑眉,“那我挂了。”
“不许挂!我错了还不成!”她说错说得理直气壮,南度那头笑了,她又说,“你们这些为国为民的将士们,国庆节放不放假?”
“不放。”
“靠!”
南度威胁,“你再说一遍?”
她也硬骨头一次,“有本事你挂我电话!”
“真挂了。”
这就是考的俩人这谁先服软的本事,她这方面最有本事了,当时就立马服软,“我错了。你好不容易打个电话,老说要挂算是什么?”
南度那头还没说话,就听见了那头其他人的声音,特别心痛,“队长,您这到底是挂还是不挂?我还赶着关灯前跟我媳妇儿说上一两句呢!”
她笑得不可开交,“谁啊,这么有本事,敢跟你叫板?”
南度倒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最近挺乱的,你别老惹事儿。”
她想起了那晚上,说,“是挺乱的。我都被人跟踪了。”
南度顿了顿,然后说,“老规矩,有事儿报警,别一个人硬抗,听见了吗?”
她叹了口气,“是个疯子,大概脑子不正常,跟踪了我几天。”
“疯子?”
“嗯,疯子,”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然呢?还有谁?”
电话里没声儿了。
她提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巴士到岸了。
“我要下车了,我不跟你说了。国庆我回北京,岳厘说找我有事儿,我和他见一面就回上海,你别担心,我不会来找你的。”
那头的南度似乎还有停顿,就被她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她倒不是很希望自己回北京,既然南度都说了他不放假,那她回去也就没了意义。
她总不能老是为难他。
岳厘电话里也没说是什么事儿,她瞎猜测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姚陆然特别怨气,怨她出去不带自己,没义气。
她拿着那一张自己的自拍照,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身后是明媚的风景线,她的脸占了一半,另一半,空了出来,听见姚陆然的埋怨时,她头也没抬,“当时咱俩讨伐林惠恩那会儿,也没见你多义气?”
姚陆然软了下去,“我那不是后来去弄车了么?”
她反应极快,“我这不是给你把照片儿带回来了吗?”
“……”
她观望着那张照片越看越喜欢,跑回房间就开始捣鼓,就在那照片后面,郑重其事地写上了那句——
“从前车马很慢 邮件很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有些小矫情。她捏着那照片,字体被她刻意写得娟秀大气,用力不大,并没有影响前面的照片。
后来这一张照片就一直被南度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牧落这人有点儿小小的自恋,但凡觉得自己好的,那就觉得自己特别好,别人夸她她也不客气,通常还能再把自己夸一个天地出来,所以南度也一直没有告诉她,那一张照片有一次被战友看见了,纷纷都夸着,“嫂子真好看,哥真有福气!”
是他的福气。
娶一个自己爱的,一心想要嫁给自己的女人,是他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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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国庆的时候,没有课的大四学生全都走完了,实习的公司放假,人人都回了家。她下课的时候已经看见有人拖着行李箱离开,姚陆然并没有回京的打算,大概和自家那位还在冷战。
她不会劝人,就凭着两人吵架这阶段她还能每天去培训班上课,也知道姚陆然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她问,“你真不回去?”
姚陆然正在发呆,闻言看了她一眼,迟钝地反应过后,摇头,“你不回去?”
她砸砸嘴,不是特别想看到岳厘。
“回。不着急。”等岳厘通知再说。
她等了三天,和姚陆然俩人在家里没事儿干,姚陆然就盯着手机魂不守舍,偶尔还能想着想着就气到把手机扔了。
她去过自己遇见那疯子的那个弄堂,找了许久,才看见那个疯子神志不清地在一片空地上和一群孩子闹,口里依然是那晚一样“呜呜呜”地声音,那群孩子嘲笑他,他也跟着傻乐。
她问过这片区域的人,大家都说他是某一天突然来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神志不清了,此后就一直在这片区生活了下来,靠着每家每户给的那点儿吃的活着,晚上就和附近的流浪狗窝一起睡觉。
牧落看见有一个小男孩儿把自己的饼干递给了那个疯子,疯子傻笑着,接过饼干,吃得满嘴的残渣,小男孩儿还给他递了一张纸,于是那疯子就拿着那一张纸当作风筝举起来跑来跑去。
居民说,那孩子叫方方,从小就没父亲,和自己妈妈一起生活,那些孩子都不和他玩儿,就只有疯子陪他。
疯子和孩子的世界最为单纯,疯子只知道谁对自己好,而对自己不好的人,也永远都是好脾气地傻笑。
她慢慢地走过去,疯子正在和方方一起玩闹,疯子看见了她,竟然惊恐地抱起头跑去躲了起来。她看着疯子远离后,蹲下身来看着方方,方方眼神清澈,她见了心生喜欢,“你叫方方是吗?”
方方点头。
她微微一笑,从钱袋里掏出自己的几张红色钞票,虽然有些心疼,可是不能不做。她把钱塞给方方,“他们都说你很懂事听话,那你能帮姐姐一个忙吗?”
方方握着钱,点头。
“你的好朋友……”说着,她指了指在远处观望的疯子,“他住的地方不太好,你能给它重新整理一个睡觉的地方吗?你可以找你的老师,或者妈妈帮忙。”
方方想了想,问,“正正怕黑,我可以给他准备一个好点儿的房子?”
她笑着摸了摸方方的头。
方方正正,这两个人取的名字真奇怪。
岳厘给她打了电话,约她明天见面。
她想这么一个大忙人,连国庆都得工作,实在不容易,当时调侃了几句,可似乎岳厘并不想跟她开玩笑。
事态或许很严重,她想,她骂了岳厘而他却连回应的心情都没有。
当天她就回了北京,谁也没说,连南度的家也没去,在机场外的酒店住下,打算一见面就回上海。
她总觉得,上海那地方如今才是战场。
岳厘约她在一个茶楼里见面,她跟着服务生绕着茶楼走了一段时间后,绕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地方,可是窗外就能看见郁郁葱葱的竹林,房间内的种种设施都十分简单,看上去,是一个秘密基地。
“这是你的工作地方吗?”她调侃着,“你们组里的成员呢?怎么一个都没有?孤军奋战?”
岳厘给她扔了一瓶啤酒,“坐吧。”
她把玩着啤酒,看着不说话,岳厘注意到她的沉默,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啤酒,说,“我们这儿没有果汁,只有这个。”
她拉开拉罐,喝了一口酒,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她还是没习惯喝酒。
岳厘一直在看一本书,她走过去瞥了一眼,全是医学上人的脑体结构。
“你一个警察看这个干嘛?救死扶伤吗?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有什么不能电话里说?”非得把人叫回来一趟。
“我在研究,人的大脑进了子弹后还怎么活下来。”
她狐疑,没听懂。
岳厘酝酿了一下,“这事儿我一定得当着你的面儿说,不然,我不知道在没有我的控制下,你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控制”两个字让她的眉心一跳,像是有了意识,几步迈到窗边,就看见不远处有武警把守。
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底什么事儿?”
岳厘手指在桌上轻敲,正在组织语言,她等了许久,然后听见岳厘说,“钟婼新被伏法了。”
她一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遭人暗算,被另一支势力覆盖,我们的内应通知了我们,在那个人将钟婼新崩掉以前,抓住了她。”
这个消息突然冲击了过来,她没有一点防备,可是那内心深处却是真真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被一股狂喜而覆盖。自己离开缅甸后的千多个日夜里,总是会想起钟婼新的那些话,小胡死后,她就一直对云南有着阴影,南度去云南的时候,她也时常记挂着,想要亲自去确认他的平安。
钟婼新被伏法,这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初小胡和李信的一死一伤让她担心受过怕以外,日子一直过得很舒畅,这其中当然不乏南度和岳厘的功劳。在知道她被捕以后,心里头除了松了一口气,还有一口当年小胡冤死的气扬眉吐气地长舒了出来。
她顿了一下,说,“这是她的报应。”
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也算是她的本事了。
“我想见她。”
岳厘眉心轻拧,说,“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
她望着岳厘,等着他的下文。
岳厘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在抓捕钟婼新的时候,看见了谁吗?”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谁?”
“一个老朋友,你也认识,”岳厘轻轻地说,“我曾经潜伏十年,就是待在他的身边。他就是当初那个让你差地儿跌入深渊,你后来把他一枪崩了的人……”
她等着岳厘的下文,希望能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一句,“我们已经将他制服”之类的话来。
可是没有。
心里那一刻,就像是那一年在大火里无望地看着纷纷逃离的人群时那般的绝望,也像是当年吞下了毒品后心中的那股害怕与悲哀交织,可更像是一簇火焰在丛林里点点燃烧,最后毁尽了整片森林。那种撕心裂肺的,想要痛快撕毁的心情那一刻涌了上来,她的眼里那一刻仿佛被蒙蔽。
“你别急,如今公安机关正在部署剿灭计划……”
“正在部署?”她问道,“南度也知道了?”
岳厘一怔。
不管是当年南度是这件事儿的介入者,还是老杜头对其云南边界的影响力,都是足以惊动南度的。
最可怕的是在于,牧落明明是在极怒的情况之下,却还能冷静地分析各种问题,分析得正确,分析得透彻。
岳厘没说话,就是默认了。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南度那天晚上的那句“最近挺乱的”,当时不明白,现在想起来,却又觉得他实在良苦用心。
她强压下心里的种种难受与五味陈杂,她尽量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冲动,告诉岳厘,“你放我出去吧,我不会乱动的。有你们在,我不胡搅蛮缠。”
岳厘那模样很明显不信她,她笑了,“我承认我很愤怒。可是你们部署再加上实施计划,时间会很久很久,你总不能一辈子把我关这儿吧?”
岳厘点了一支烟,习惯性地给她递了一根,后来想起她戒了,才悻悻地收回手,“你那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头,可是枪法不好,打偏了,这么多年来,那颗子弹就一直在他脑袋里,他躺了这么多年,现在醒过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找钟婼新报仇。下一个,可能就是你,警方会派人保护你,你……不要乱来。”
那些话说出来总归是带了些无奈,她听着,最后走出门的时候说,“下一个也有可能是你,你离敌人最近,该是你小心才是。”
“你待在他身边十年,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对了,”她转过身,“我现在能见见钟婼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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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楼大门的时候,天空还是一样的天空,和进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可出来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早就翻了一片天。
她想起自己当年偷渡去缅甸的目的,是为了报仇。而如今老杜头重归的目的,依然是为了报仇。
想想可笑,这样的一个循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阿爸是一个特别懦弱的男人。
她其实从来没有告诉过南度,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是老牧把她拉扯大。她能平平安安地活过十几个年头,如果没有老牧,她或许在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小时候的老牧还没有染上毒,家里没有经济来源,老牧以前坐过牢,没哪儿敢要他,他就只能去赌博,每天堵了赢回来的钱就拿去给她买吃的,后来存了钱,就开了一家小茶楼,小茶楼常常交给她打理,可每次赚来的钱,都会被他拿去赌博,他们父女就算是日子过得清贫,可那个时候,除了钱的问题,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噩梦是从他认识了那一群人开始的。老牧偷渡去了缅甸染上了毒,开销日渐增大,他就整天整天地泡在赌场,输了又赢赢了又输,可他从来没给别人说过自己有个闺女,家也不回,整日整夜地躲警察,防调查,她那个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偷渡去缅甸找他。
直到那一天晚上,老牧突然冲进了家门。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晚上,那是改变她这辈子的轨迹,也是今生心里永远无法释怀的蚀骨仇恨。
他冲进来就扔给她一套衣服,让她赶紧换了,然后将一个头套把她的长头发卷起遮住。她换完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套男装。而就在她出来的时候,那群人冲了进来。
他们对着老牧就是一枪。那一枪打中了老牧的腿,老牧跪在地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枪,捂住嘴吓软了双腿。
她不敢吭声,怕别人认出她是个女孩子。
那些人怀着恶劣的心思一枪一枪地对着老牧打,老牧护着她,直到最后没气了,那些人仍旧还举着枪,冲着老牧的脑袋射去。
他们一脚踢开了老牧,把枪口对准了她。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命丧的时候,童哩出现了。
那个一直陪伴着她长大的男孩子,拿了一根铁棍子,照着其中一个人就敲了下去,那个人倒在血泊中,童哩懵了,还想再对着他们下手,可那些人已经反应过来,冲着童哩开了枪。
那一枪打到了童哩的心脏,结束了他这还年轻的一生,也夭折了他尚还在发芽的军人的梦想。他临死前还想着往外爬,那外面的楼下,有他已经年迈需要照顾的奶奶。
那一把火燃起来的时候,那些人对着她开了枪。
那是她记忆里的一片血色。她感觉到了火苗就快要舔上她的衣服,老牧的血染湿了她的衣服,自己的血夹杂在其中,她已经分不清。
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她,她明明可以生还,却没有一个人救她。
那是她最后的念头。
十五岁那一年,是她这辈子大起大落的一年。
她结束了自以为平凡的一生,也开始了自己更加危机四伏的未来。而南度,出现在故事的最末尾,也出现在故事的最开头。
警车将她送到了监狱,那高高的围墙似乎比肩了天空。
看见钟婼新从那扇门出来的时候,她就想,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变过。就算是穿着囚服的她,也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她很自然地打着招呼,“嗨。”
钟婼新面色漠然,“肖牧,你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瑞杰是老杜头杀的,你知道吗?”
“我替你照顾儿子,替老杜头背锅,你却废了心思要杀我,最后被老杜头送进了监狱,”她靠在椅子上,咧嘴一笑,“真是可笑。”
钟婼新的脸色微变,不等她回答,牧落又说,“老杜头才是赢家,没被我弄死,还反咬了你一口。”
“我就是要让你后悔,你自以为一声的宿敌是我,可没想到恨错了人。”
她冷眼看着钟婼新逐渐失控的模样,隔着玻璃,钟婼新发了疯一样地整个人贴上玻璃,红着眼眶,她却只听见她的狂啸。
她走的时候,南度给她打了电话。
她顿了顿,接起来,笑道,“亲爱的首长,您最近的电话很频繁。”
语气很轻快,“哪儿呢?”
她语气里是理所当然,“我在上海啊,还能去哪儿?”
“你……”南度欲言又止,“不回北京了吗?”
“不回了,”她故作轻松,“岳厘没找我,我就在上海呆着哪都不去。怎么?想我回北京?”
南度说,“是很想你,”顿了顿,她听见他若无其事地说,“国庆过后,咱俩就申请结婚吧。”
监狱外没有任何的遮挡物,阳光很刺人眼睛。她站在外面,不远处就是等着她的警察,她缓缓地蹲下了身。
那是来自心口处的钝痛,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后,将她之前所有钻入脑子的想法毁于一旦。
一滴泪打进了面前的土地里,她听见了自己平稳无常的声音——
“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