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家伙出事之后,变得神经格外紧张的也不仅仅是月湄一个人。宁辰风发现弄玉在那件事情之后,就很容易处在一种恍惚的情绪之中。就算平日里几个人聊天,他也常常会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和自己独处,宁辰风总是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不能说出口。原本想着顺其自然,就和曾经一样,他不想说,他便不去追问。但是和方可卿商量之后却觉得弄玉可能是需要一个引子来吐露一切。
“你们不是还有从月湄那里带来的女儿红吗?”方可卿对正在为自己画眉的宁辰风说道。
“可卿果然聪慧。”宁辰风一听自然明白,那女儿红的确还剩下最后一坛,看来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来一次不醉不休,很多话也就自然会变得顺理成章了。将青黛石缓缓抬起,宁辰风终于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端详着镜中的人儿,忍不住赞道:“可卿这样最美。”
这话听过无数次,女子还是一下子就红了脸。过去宁辰风总会适可而止,而现在,他低头,在女子的脸庞上轻啄一下,让那绯红的颜色变得更加深了。
的确有时候说出来会更好一些,像他和方可卿,原本以为开口千难万难,开口后才发现实在是没必要各自曲折,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光。
酒过三巡,弄玉便已经有些薄醉了。原本他的酒量没有这样浅,但是或许是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格外容易醉。
“弄玉,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是兄弟,就别拖拖拉拉的。”宁辰风趁机问道。
听到这句话,弄玉的神色方才有些清醒了,盯着宁辰风看了许久,方才开口说:“其实,我是北疆皇室的皇子。”
关于弄玉的身世一直都是谜,宁辰风和月湄也从不追问,但却没有想到原来是如此惊世骇俗的秘密。宁辰风现在还记得当初他们在扬州相遇,都是十岁不到的年龄,都在寻找人,都有着大人都无法理解的执拗。
然后两个人意气相投,便结为了兄弟。从最开始的慢慢磨合,到后来两个人越来越彼此了解,到弄玉帮着宁辰风一起维持商行,这交情便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他看着弄玉,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说,弄玉缓了缓,才开口:“我一直不告诉你,是因为这身份其实不要也罢。当年的北疆皇室,也很强盛,虽然因为地域很小,资源有限,比不上天朝的发展。但是我父亲励精图治,也是小有作为。”
他苦笑了一下:“不过我倒是巴不得他是个昏庸王者,也许就不会引来灭门惨祸。对于北疆这样的小国,天朝自然是不希望它构成自己的威胁。因此,他们希望扶持一个傀儡来作为王,而将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弄玉继续用放佛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叙述:“所以,他们联合了北疆中的一个叛徒,许以重利,然后里应外合将我们整个北疆皇室抹杀。我只记得漫天都是红光,有血的颜色,也有火的颜色。父王将他的死士给了我和妹妹,我们才逃了出来。但是逃到中原之后,却也不知道为何走散了。你当初遇见我,我便是在寻找她。”
他的声音很轻,一直没有太过浓烈的表情,或许这一段话他已经在心里来回反复了好多次了,只不过一直不能说出口。但是,宁辰风却能够感觉到这样平淡的表情里是融合了多么久的苦痛和时间。他一直觉得弄玉温润如玉,现在却发现原来这男子也是如玉一般的深沉。
那种国恨家仇,放在任何一个人那里都不会轻松,但若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反而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忧心。而弄玉的这个样子,明显是已经经历了太多时光的沉淀,那些东西,不是变得淡了轻了,而是深深地埋在了他的血脉之中,长成了他的一部分,所以才会这样的不动声色。
但是深入骨髓。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迅速,虽然之前宁辰风就知道弄玉的身世一定不会简单,但是每一次提起的时候对方都是一带而过,他便从不细问。而且自己同样也在寻找人,所以自然可以理解其中的焦躁。
但是想到弄玉现在的反常,让他忍不住问道:“那你最近是因为什么?”
看着弄玉眼中因为这个问题突然燃烧起来的愤怒的火光,宁辰风了然,似乎是叹息一般地说:“慕容醉……”
是很浅显地可以推断出来的结果,虽然当初北疆皇室的变动中原人士很少有人知情。但是宁辰风却因为自己后来在北疆也有一定的生意往来,来来往往,多少听说过一些。这种俗套的里应外合的剧情,若是别人的故事,他听过大多付之一笑。
但现在那笑容却是怎样都无法在嘴角会聚起来,许久他问:“你是要报仇吗?”
听了这个问题,弄玉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的波动,那其中的犹豫和挣扎再明显不过,声音里比起仇恨更多的是刻骨的思念:“我原本是不想报仇的。皇子的身份尊贵又如何?在那样的位置之上甚至连自己重要的人都无法保护。”
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酒杯,迸发出青白色的关节:“我在后来的流亡中遇到了师傅,也就是交给我一身医术的人。他说医者以仁待天下,医术可以中和我体内的仇恨,这也确实做到了。但是,我找不到她。”
弄玉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刻这眼泪却也一样是脆弱。宁辰风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就是当初失散的妹妹。
“我找不到她。我在醒来的早上发现自己和她失散,但我的手中明明还留有她的温度。死士都在我的周边,没有人跟在她身边,她那么小,喜欢弹琴,喜欢腻着我,喜欢一切颜色鲜艳的东西,她不该经历任何的不好。”
“但我找不到她,我丢掉了她,还无法寻回。”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之中,有压制不住的哭声从指缝之间陆续溢出来。
宁辰风便觉得自己的胸腔处似乎也堵了什么,无法正常地呼吸。
“但说来,那慕容醉却也不是直接害你家之人。”宁辰风推算了一下,就算如今的慕容醉重权在握,但十年前,也并非已经是如今的样子。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如果一下子推到他的身上,也不能说不是牵强。
“我只是没有了重心,又刚好看到他。”弄玉抬起头,泪水让他的眼睛格外闪亮,那里并没有太多仇恨,但却也浅浅地萦绕着:“他身上流着我仇人的鲜血,我原本不恨他,但现在似乎除了恨他没有别的办法。”
宁辰风突然想到月湄,她在最虚弱的时候在他耳边告诉他小家伙的名字要叫“宁慕辰”。他从来不去追问这个名字,亦不反对,但是也明白,月湄是爱着那个人的。
而现在那个人是要将宁家逼入绝境的人,是要将小家伙夺走的人,又是与弄玉有着国恨家仇的人,如果湄儿知道这些,定然十分矛盾。
看来自己能够与之商量的,也只有可卿。
他的脑袋其实也多少有些乱,一时之间要去接受这样庞大的信息量,有很多的不适应。但是弄玉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久,除了寻人,便是帮助自己建立云罗,暗中转移宁家的财产等等。
现在也似乎是自己要有所回应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男子,不管他的身份是北疆皇子还是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都是自己的兄弟。宁辰风为弄玉再次倒满一杯酒,举起自己的,声音坚定:“弄玉,你只要记得,若你需要,我自会奉陪。”
“好兄弟,我们一醉方休!”弄玉大声说道。
“好!”两只酒杯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方可卿来的时候就看到弄玉已经烂醉如泥,不过多亏是喝醉,也终于让他真正地睡了过去。宁辰风也多少有些薄醉,看到方可卿,眼睛有些湿漉漉的:“你来了。”
“嗯。”她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冰凉的,很舒服。宁辰风便觉得安心,看着她命令家丁将弄玉送回住处,又转身亲自想要搀起自己。
“我没事。”他淡淡地笑着,站起来。然后简单地将弄玉的身世说了一遍。
“她的妹妹会弹琴?”方可卿也是惊讶,但是所关注的重点却有所不同。宁辰风一听便是大喜:“怎么?你有线索?”
“有一点,但是我现在还不确认,我会尽快确认这件事情。”方可卿想起月湄和自己提到的若枚,如果她就是那个人的话,那么还真的是远在天涯,近在咫尺。不过,没有确定之前,还是不要告知弄玉,免得空欢喜一场。
“还好他现在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些恩怨,原本就不属于个人。”方可卿有些感叹,这天朝的强大原本就是建立在无数的牺牲之下。那重农抑商的政策在成就了天子的至高无上的同时又让多少人衣食无着?
“辰风,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对吗?”她觉得这个男子懂得,所以问。
他笑,虽然有些酒醉,但依旧清醒,将她抱在自己的怀中:“我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你心中能够装下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宁辰风。去做吧,按照你想的那样。”
从知道那个神秘人就是方可卿之后,又从云罗那里得知宁家的商道之上,每一条都几乎设有孤儿和老人的收容所,还设有学院,培养无以谋生的人学习技术或进入商行工作,宁辰风便知道这女子要保住的远远不是一个宁家。
她的光芒,不是一个宁家盛装得起。但他愿意看她,热热闹闹地长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