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是方可卿还是宁辰风都没有出言责怪。方可卿只再次用那样淡的放佛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轻轻地问道:“她要,你便要给么?”
“那我呢……”这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因为没能说出口,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来来回回地晃荡,不时戳到自己的某些柔软的部位,感觉到一些浅浅深深的疼痛。
宁辰风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小手攥得更紧,似乎不这样的话,对方就会一下子消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的表情上并没有半分不对,甚至就连语气也和平日里一般无二,自己的内心却迅速地升腾起一种心疼的情绪,太过庞大,竟然让他有一瞬间只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的女子楼入到自己的怀中,再也不放开。
这样静默了很久,宁辰风小声说道:“我欠她的。可卿,你知道,她怀着身孕,多少有些无理取闹,你多担待一些,可好?”一句话,断了几次,说得越来越轻柔。
方可卿却只是问:“你知道她是无理取闹,却还是会给,是吗?”
不重不轻,却犹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宁辰风的心上。这女子从来不争不抢,得之我命,失之我幸是她最大的信念。但如今,却清清淡淡地问出这样的话来,想来这些日子她也必是受了委屈的。
宁辰风很希望这个时候将对方揽到自己的怀里,软语安慰,但是却更为知道,这样的委屈也许还会有更多,而他并不能避免。
“是,我欠湄儿的。”宁辰风只是这样重复道。
方可卿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男子黑亮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仍然是那副放佛受伤了的打狗一样的神情,似乎在祈求自己的谅解。她似乎瞬间就觉得释然了,也许他和月湄之间真的有一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亏欠。而他还愿意解释,那也就够了。
毕竟,先遇上的,是他们。自己就算名正言顺,也输给了时间。
宁辰风注意到方可卿竟然笑了,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一样,那笑容虽然浅淡,但却真实地存在,读不出来苦涩的味道,却也让人觉得无端地升起一种悲伤的感觉。
想要说些什么,想将刚才的种种顾虑全部都抛掷到一边,眼下什么都没有这女子看起来这么脆弱的微笑更让宁辰风动容。他下意识地靠方可卿更近一点,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女子不染尘埃的声音:“云烟,将酿好的酒取一坛给辰风吧。”
虽然不满这样的结果,但云烟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谢谢你。”宁辰风格外真诚地说了句。
方可卿此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语气也是:“我是你的妻,这是应该的。”
他便觉得这一句话将他的万语千言都堵了回去,幸好云烟很快取了酒回来,他便马上离开了。竟然有几分仓皇而逃的感觉在里边。
离开自己居住的小院有一定距离之后,宁辰风才仔细端详手中的这坛酒,不大,是不常见的白色酒坛,看材质应该不是单纯的陶瓷,有一些玉的光泽。这种酒坛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最初看见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谈不上意气风发的小少年,梅山脚下,自以为天地广阔,没有何处是自己去不了的。
嘴角扯起一丝无奈的笑,一晃已经十年的时间,所谓自由,还是要苦苦争取的事情。
思及此,连头也不回,便赶至月湄的住处。
看到梦寐以求已久的青梅酒,月湄整张脸都笑成了花,如宁辰风所想,她的确有着不良的动机,总是想着以各种方式来激怒那个女子看看。那女子发怒的样子一定会令人惊艳的。但是对这美酒的向往却也没有半点假装。
“弄玉,快来摆筷子。”此刻她热情地招呼,若不是怀着孕,自己不好来回走动,恐怕现在都急急地自己动起手来了,“轻容,将我之前让你准备好的小菜都摆出来吧。”
“果然被湄儿你算计了,就连下酒菜都早早准备好了。”宁辰风故意摆出一副哭脸,“还让我苦苦哀求,依湄儿和可卿的交情,自己开口不是更好?”
“我可不记得我和可卿姐姐有什么交情。”月湄一边摆着东西,一边回道。
弄玉刚好取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叶子过来,听到这句话便插了句:“你这声可卿姐姐叫的这般亲昵,说是没有交情怎叫我和辰风相信?”
“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月湄仰起脸,虽然说这这样的话,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一副浪漫天真的样子,嘴角甚至噙着笑容,“湄儿算是半个戏子,怎么弄玉你不知道么?”
被噎了一下,弄玉也不气,只用筷子轻轻地敲了敲湄儿的头:“你肚子里的那位可长着耳朵呢?”又故意低下头,凑到月湄的耳朵边,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做戏的时候什么样我可是见过的。湄儿,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后悔才是。”
抿了抿唇,月湄没再多说话。
倒是宁辰风有些惊讶:“哟,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什么时候你竟然藏了这一手,竟然可以让我们湄儿闭嘴了呢?”
“喝酒。”月湄只干脆利落地插了两个字,言语中忿忿之意一看便知道很薄。
而同一时刻,另一处香闺,方可卿看着站在一旁不敢多说半句话的云烟,虽然她的脸上分明写满对自己的担心,但是第一次,她不想为了让对方安心而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更何况,她的那张脸,原本什么都不做,就是一副无风无雨的样子。
“云烟,也取一坛梅子酒来给我。”她轻轻地吩咐道。
云烟一惊,马上劝道:“小姐,最后一坛酿好的酒已经给了姑爷,剩下的都是还没有到时日的……”
“没事的。”方可卿笑笑,嘴角弧度微弯,“取来吧。”
“小姐,没有酿好的梅子酒现在酒性很大,小姐你不善喝酒,喝了会醉的。”云烟赶忙劝道。这梅子酒,她看着二夫人酿了好多年,如今又看小姐,梅子酒的脾性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梅子酒贮藏的过程中,其酒精的浓度会逐渐降低,被梅子的味道包裹进去。但是还没有到日子的时候,酒精的效用却是最高的。
有一种药,便是取酿造之初的梅子酒,借的就是它的酒精之烈。
“烟儿,就权当做是纵容我一回,可好?”方可卿抬起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有若隐若现的湿意,貌似祈求。语气也加上了平日里没有的撒娇的语气,这样的方可卿,任谁都招架不住。
果然,云烟叹了一声,便径直出门去取了。虽然会醉,但是有时候也许醉了更好。她一直都觉得,小姐和少爷之间,即使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她和小蝶的某些揣测也不会是天地之差,在他俩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
如今看小姐这个样子,果然是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情绪在。
云烟记起以前每逢梅雨时节的时候,二夫人便也是这样,取一坛不足时日的梅子酒,盛在白瓷杯子中,一杯接着一杯,不久就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穿成了线一般,而那醉了的女子就那样睡在一片雨幕之中。看起来不沾风雨,却又有几个人知道彼时凄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姐越是避免着重蹈二夫人的覆辙,越是无力避及。
放下酒坛,虽然心中挂念,但是碍于方可卿执意要留下自己一人,所以云烟也只能离开了。现在这样的情况,少爷肯定是在那西厢房和月湄姑娘把酒言欢,自是不能让小蝶前去寻找。云烟也只能暗自祈祷自家小姐不要醉得过分才好。
淡青色的液体在白瓷杯中看起来既干净又无害,有青梅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在鼻尖萦绕,方可卿便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时候最贪恋的便是这种味道。
娘亲是被自己缠着,所以才教自己酿造这种酒的。每次,她们酿造之后,娘亲便会拨出那么一两坛来给她。那种味道,甘甜可口,一直是她儿时的最爱。并且不会醉,酒精的味道太过浅淡,接近于无。虽然有时候贪嘴,但是也没有醉过。
方可卿那时候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甜美的酒也会让母亲醉过去,直到后来自己也慢慢了解了这青梅酒的种种,才明白,世上便是存在这样一种东西,不足够深,不足够沉,便足以伤人,比如未到时日的梅子酒。而你用了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时间去等待,等到它足够得沉,也就能收获那份甘甜。
所谓差别,那时候她和母亲所喝的,便差在了那些时日上。
而现在,她和那个女子也是,她们之间有一道有时间铸造而成的天堑,谁都无法逾越。就连这酒,也机缘巧合地差了些许的时日,这一次,还是她更靠前。
自斟自饮自酌,虽然辛辣,但是青梅的味道还是挂在舌尖。带有某种蛊惑的力量,让人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
看了看醉倒在桌子上的月湄,宁辰风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地问:“弄玉,她没事吧?这梅子酒不是根本没什么酒劲才是吗?”
弄玉狡黠地笑着,伸出手,手心上端端正正地躺在一片翠绿的叶子,宁辰风认出那叶子是方才弄玉进屋的时候拿在手中的,猜到了一点什么,便说:“别故弄玄虚了,大神医。”
“这是‘夜眠’的叶子,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人睡过去。”弄玉指了指月湄的酒杯,那里面还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叶子的残片,“最重要的是,对身体无害。”
“让月湄知道你算计了她,就有你好看的了。”宁辰风这才安下心来,将月湄抱到床上,小心低安置好。
他们都心照不宣,月湄虽然爱酒,但事实上在怀孕之后,她对肚子里孩子的小心翼翼比其他人都要更多一些,平日里的食物也不再只吃自己喜爱的几样。所以今日闹着要喝酒,必定是关于那人的事情又让她心中郁结。
梅子酒虽然不伤身,但喝多终究不好,弄玉这样做,倒再合适不过。
“湄儿的命倒真是苦。”宁辰风带着怜惜地叹了一声,将已经彻底睡了过去的人抱到床上,小心地盖好被子。却见那睡着的人眼角滴下一滴眼泪,想来早就已经在眼眶中酝酿了许久,此刻醉了,失去了把持,才终究流了下来,就更让人心疼了。
“货物的事情,还是没能查出来是不是秦王所为吗?”弄玉问道。
看着宁辰风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便知道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的。即使这些日子他们多了许多防备,但却丝毫没有减缓对方行动的速率,每次都是损失不大,但是日子久了,真的是不胜其扰。
“和秦王相关的事情,总要做得隐秘。湄儿还在孕中,这些事,以后还是少让她知道。她今日闹着要梅子酒,就定是想到了此事。”宁辰风的眉头微微蹙起,“只是可卿又受委屈了。”
“嫂子那里,没事吧?”弄玉早就察觉出了不对,碍于月湄在场,一直都没有问。方可卿出身于望族,身份高贵自不必说。即使在这宁府,也是名正言顺的少奶奶,酿酒虽是爱好,别无指摘。但若是酿的酒,被人随随便便要了去,甚至可以说的是是折辱了。
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夫君,亲自为别人要了去。那女子心性纵然再是无人可比,眼下怕也是要心伤。
宁辰风的眼神果然黯淡了下:“湄儿你先照看着,天晚了,我还是回去下。”(未完待续)